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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横断山脉的起点,见证民间环保的觉醒
文、图 | 欧阳凯 译 | 刘未央
当地人叫她“岗格恰吉”,意思是“八峰山”。无数民间传奇为这列高岭增添的亮色,可媲美那一挂挂直泄深谷的巨大冰川。
此时此刻,若不是珍珠般晶莹的峰顶开始反射霞光,我都觉得太阳永远出不来了。寒夜早把我的手冻得生疼。群星次第熄灭。一抹微光闪烁在群峰之巅,再慢慢顺坡流淌而下。我知道位置选对了,一轮红日即将升上岗格恰吉山。
岗格恰吉山还有许多名字。北麓的牦牛牧民管她叫“吉日膏得”,南面的人又称其为“扎降宝”。我找到一份细节模糊、未印日期的地图——也许是唯一一张注有岗格恰吉山大体位置与海拔的地图——标着另一个山名:保梭色。
这些称谓彼此之间似乎没什么联系,一山多名现象在藏区东部的偏远之地并不稀奇,然而外来者越想弄清楚,越是晕头转向。
要想搞清真相,最好还是实地走上一遭。今年八月,我和一个朋友完成了岗格恰吉及其姊妹山江嘉多德的不间断转山,切身感受到一场横跨青藏高原的民间环保运动正在兴起。
上:绕岗格恰吉转山途中,在海拔近5400米处寻觅下山路(
图 Phillip Guebert);下:三江源生态环境保护协会的当地志愿者才旦文次在海拔4600米处采集水源样本岗格恰吉山坐落在玉树市境内,属于市南江嘉多德山区的一部分,海拔约5750米。这里是青藏高原唐古拉山脉的收尾之处,又是横断山脉的北界——提起生态与地理意义俱重的横断山脉,人们往往想到川藏滇三省边界,而不知其与玉树的关系。
始于江嘉多德的一道狭窄山带渐渐并入四川著名的雀儿山,实与横断山脉一体相连。横断山脉正是从岗格恰吉山扭头南下,在青藏高原与东部低海拔区之间竖起了一道南北向屏障。
最近一份探讨横断山脉范围的正式论文发表于1987年,远早于卫星地图技术的实践应用。时至今日,这个课题似乎仍未有一个权威的定论,综合各种不相一致的数据只能得出一个含糊的结果:横断山脉北界在北纬32至34度之间。别小看山脉界定问题,这会导致玉树最高峰为各地质、环境或户外活动组织所忽视,尴尬地沦为三不管地带。若是连留意这块地方的人都没有,就更谈不上保护了。
转山第四天,我们走在俗称“吉日膏得”的这一面的山脚下,快到吉普措圣湖时,被人堵住了去路。拦路者是一个名叫尕义的藏民,临时居住在傍山而建的最末一所泥屋里。他用数不清的问题轰炸我们,脸上流露的怀疑之深,不亚于眼角的日晒纹。
“你们去哪里?为什么来这儿?你们从哪儿来?来干什么?什么时候走?”他用结结巴巴的汉语提了一大串问题,站在身边的儿子时不时帮一下腔。他的父亲和小儿子也走出来看我们,或者不如说帮着挡道。
情势紧急。整整四天,我们在海拔5200米以上的荒山野岭徒步穿过一个个山口。眼下食品已所剩无几,只要再过前方最后一个山口,就能完成这次转山及对江嘉多德山地核心区的探险。更多的问题还在不断抛来,我们只好一一作答,常常是与尕义的儿子对话,他的汉语也不算流利,但比家里其他人都说得好,可以当翻译。我暗暗祈祷他能搞懂我们的意思。
终于,尕义怀疑的神情与冰冷的目光渐渐收敛,化为一丝微笑。我们的耐心取得了回报。尕义说他家每年夏天都要搬来湖畔住,像祖祖辈辈那样守护圣湖。这个地方几乎没有外国人来,除了我们,他从小到大只见过两个外国人进入这道山谷,汉人更是一个也没碰上过。想想有那么多山岭湖泊堆满了外国游客留下的垃圾污物,也就难怪这片原始环境的守护人会对外来者心存戒备了。
上:绕岗格恰吉山南坡攀爬;中:尕义及其父亲和两个儿子在家门口,身后是他们守护的吉普措圣湖,位于岗格恰吉山北麓;下:海拔4800米的康卓银措圣湖,江嘉多德山于远处高耸
尕义的盘问搞得我筋疲力尽,但也让我深受触动。我们微笑着与这家人握手道别。此前当地藏民拦下我们不是索要“过路费”,就是出于某个不明理由,从来没人是为了保护环境。这家人没有佩戴任何证章,一身饱经风吹日晒的皮肤就是他们的标志;也没有加入任何组织或运动,只为大自然本身代言。他们的环保观念,尤其是尕义戒心重重、不依不饶的态度,都令我久久难忘。
这段小插曲反映了一股觉醒于当地的环保意识已经蔓延到了岗格恰吉及江嘉多德山区。尕义一家并非个例。
在这片地区,最引入瞩目,也是公认最有组织的民间环保团体当属三江源生态环境保护协会(下称“三协”)了。
该协会将青海省所有地方民间环保参与者连点成网,协会工作人员扎西介绍说这个“三江源环保人网络”,活动范围远远不止横断山脉北界,而是全面覆盖青藏高原的青海省内部分,吸纳了80余位骨干积极分子和25个环保民间独立组织,来自本地藏民社区的参与者共计875名。
这张跨青海省环保网络始建于2011年,而岗格恰吉山周边地区的环保运动早在2010年玉树大地震之后就已启动。在距原玉树县府结古镇24公里处有个叫“甘达”的小村庄,政府为灾民新建了一批永久性混凝土安置房。不久后,三协将其中一套房子改造为本地区首个社区环保工作站,扎西说这就是“三江源社区服务工作站”。
“澜沧江(湄公河),黄河,长江。” 留胡子的藏族小伙“扎西”,一边念叨东亚几大河流的名称,一边依次举起对应的水样。在昏暗的三协工作站里,一瓶瓶水样微微泛光。“将来,我们希望把这里建成地区水文博物馆。”他透露。
长江、黄河和湄公河的长度分列世界第三、第六和第十二位,为全球近十分之一人口供水。三大河均发源于中国素有“亚洲水塔”之称的三江源地区。虽然其核心区位于岗格恰吉山以西数百公里,但玉树山区作为一座主分水岭,为三大河蓄势南下创造了条件。始于江嘉多德山区的横断山脉北端正好隔开长江与澜沧江-湄公河,最终形成一东一西两大流域。
流经岗格恰吉山西侧囊谦县的澜沧江
甘达人满怀期望地称为“亚洲水文博物馆”的这处场所,只是当地民间环保活动的一个缩影。事实上,这里的数百份馆藏水样并非取自已成形的河流,而是采集于被目为神迹的一处处高山水源。
我和扎西行走在寒冷的晨风中,裸泥和斑斑块块的青草覆盖着冰霜,在脚下吱嘎作响。前方蓦地出现一堆古怪的土丘,顶上垒有一座老旧的石塔。“这是潘德根曲水源,长江支流扎曲河的源头,为玉树超过15万人口供水。我们管上边这座塔叫水祭祀塔。”扎西指着前方的土丘和石塔介绍说。
这是对生命的祈福,而非对死亡的悼念。
土丘脚下有个神龛,正喷涌着汩汩清水。再走近些,我发现不单神龛里面,其四周围都有清水源源流出。
甘达水文博物馆里的数百份水样全部来自于这样的源头,均由当地藏族牧民年复一年志愿承担着监测、采集和保护任务。
扎西和潘德根曲水源祭祀塔
返回水文博物馆,我问扎西:“会提供哪些方面的保护?”
他放下刚拿起的一小瓶水样,又跪下仔细察看另一瓶,几瓶过目,他像是终于找到答案似的喊道:“你看!”
他伸手递过来一个看上去并无异样的小瓶子,瓶身同样贴有海拔和水源编号标签。不同的是样本——里面装的并不是水,而是晒干的泥土。
该地区最令人担忧的几大问题,除了冰川和永久冻土消融之外,就是水源枯竭。我追问扎西原因何在,他坦言目前尚无定论,但可以明确,近年来谷地建设项目缺乏科学环评,水体垃圾增多导致淤塞,牦牛牧场的过度围建,都产生了一定的负面影响。
三协工作站所藏甘达地区全部水源样本
藏传佛教徒相信有水的地方就有神灵。当神灵烦躁或发怒时,水边的居民就会生病,万一神灵一走了之,后果将更严重。在甘达村,如此解释水源干涸现象的当地藏民不在少数。危害环境乃至对水神不敬,最终会把水神气跑,而失去神灵的水源自然要涸竭。
这种民间信仰虽无科学依据,却得到了甘达村环保人士近年来所获数据的支持。他们于2009年首次开展水源勘察,登记了192处水源,其中50处干涸。2016年他们扩大了勘察范围,记录下380处水源,其中断流的仅23处。在当地人眼里,这27处水源“死而复生”离不开三协成立后环保力度的加大,包括垃圾防治措施的推行。
有意思的是,当地人认为超半数水源的复活还应归功于 “神”的干预。传言当地寺庙有位“活佛”重访本村,实地察看了16处水源并一一赐名,还为一座水祭祀塔(类似扎曲河源那座)的垒建作了祈福——自那以后,这些水源就全部获得了新生。
很难从科学的角度来解释这些传闻,然而当地人跟我讲这些水源的故事时,个个都一脸真诚。文次旦周是让我跟去野外考察水源的一位环保志愿者,我曾和他的家人一起住过。他叙述的版本尤其不可思议:小时候,他家上边有一处泉眼长年活水不断,15岁那年水枯了;去年南坎坚措即那位活佛驾临此地,为这处泉眼赐名祈福,之后竟然真的慢慢开始冒水了。我肯定文次旦周不会瞎编,但这又怎么可能呢?
上:才旦文次在青藏高原溯源一条溪流;下:文次旦周在三协提供的统一表格内记录其住宅上方一处水源的GPS坐标、海拔等数据
“藏传佛教的生态观比较抽象。”后来我从一个年轻的西藏朋友口中听到了这句话。他是耶鲁大学森林与环境科学学院的硕士毕业生,当时我们俩相会于青藏高原东缘、横断山脉上的另一座小城康定。他一面喝着热水一面聊着这个话题。
谈及我在甘达村的所见所闻,他强调,藏地信仰固然在倡导自然保护方面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但除此以外,还需要在藏人中间落实更具体的行动:教育与科普。
为弥补信仰与科学实践之间的差距,有识之士纷纷在青藏高原横断山脉这一地区出资出力。总部位于北京的山水自然保护中心,就是为藏传佛教徒环保活动提供“引导”的一个重要公益组织。我对该组织的工作跟访过一段时间,不出所料,他们在玉树成立有工作站,还在邻近的囊谦、杂多两县设有项目基地并开展相关活动。
本文作者和山水自然保护中心的雪豹项目协调员李沛芸,在岗格恰吉山附近的山水项目基地
后来,在玉树的秋日碧空下,我和山水自然保护中心的朋友们重逢于一家名叫“玫瑰西点咖啡”的国际范儿咖啡店。窗玻璃已经提前四个月贴上了圣诞装饰,其时尚的气氛在这座传统藏文化主导的小城里显得别具一格。
我的好友李雨晗也在其中,她在青藏高原做调研的时间跟我差不多一样长。我问她怎样看待活佛复活水源与科学规律之间的矛盾。她的一席话让我一直在寻觅的答案隐隐浮出了水面:
“我们都生活在信仰构建的世界里,有人信科学,也有人信活佛。就我个人理解,水源(的复活)一方面有气候的原因,另一方面应该归功于活佛对民众行为的深刻影响。”
这句话点中了在青藏高原从事环保活动的要害。宗教的确能够激励民众投入某种“行为”——在本文的背景下,这种“行为”就是保护自然。传统文化看似与环保科学关系不大,但倘若将两者结合起来,便能产生让全体民众行动起来的巨大力量。这也正是三协的努力方向。
离开玉树及岗格恰吉山区不久,我回西宁同三协创始人哈希·扎西多杰碰了个头。我们一边吃着本地特色美食炕羊排一边聊天。关于他从事的项目、关于科学与文化的关系我还有最后一些疑问,趁机都抛给了他。
“保护水源需要全社会的关注,需要整个流域的通力合作。”哈希·扎西多杰指出。他还强调,传统藏地文化与信仰如果能善加引导,将对科学环保工作大有裨益——但你一开始得尊重民众所信奉的东西。
每年定期巡查水源、垒建水祭祀塔等举措只是一个开端,最终目的是要让民众的目光重新聚焦于自然和环保。哈希·扎西多杰郑重表示,将来他打算增加水源监测指标,包括水质、水流变化等。他还梦想为三江源所有流域正式建造一座设施完备的亚洲水文博物馆及文献馆。他和三协800余民间环保参与者若能干成这件事,将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仅举一例:珍贵馆藏资料必能长期造福涉足此地的科研人员。
文次旦周,像他这样的当地环保参与者肩负着该地区环保事业的未来“这只是个开始。”哈希·扎西多杰眼里闪烁着憧憬,“希望我们在甘达村的水源保护工作能对三江源其他地方有所启迪,进而把各流域的环保力量全部调动起来,最终在本地区树起一个值得推广的范例。”
活佛和水祭祀塔是否真能让水源复活,这个问题无法给出科学的解释,但可以肯定的是,在哈希·扎西多杰及三协的努力下,信仰已然成为环保工作一个不可或缺的因素了。
基于对传统文化、全民动员及自然保护的深刻洞见,哈希·扎西多杰率领三协白手起家,在包括横断山脉北界的青藏高原上掀起了一场民间环保运动。如今他们已经掌握了世界三大河流的不少监测数据,环保事业眼看着日益发展壮大。
玉树最后一晚,我又一次登上4900米的高度,在夜空下与岗格恰吉山依依惜别。她的八座高峰及东面的江嘉多德山都有冰川覆顶,在群星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藏民有句老话,大意是圣山上的冰川与积雪能兆示天下的吉凶祸福。假如冰川与积雪在消融,就说明世界正变得糟糕和混乱。隔着玉树远眺岗格恰吉山,冰川看上去愈发脆弱,这句老话所透出的智慧比任何时候都更具现实意义。
要保护好这片土地,保护传统文化与科学研究需要双管齐下。
夜里十一点左右,气温降至零下,风息了,银河从南天奔泻而出,将横断山脉起点笼罩在一片璀璨的星光之中。茫茫宇宙,难解之谜浩如烟海,但对此刻的我而言,眼前的这片山地比灿烂星汉更需要人类的认知与探索。就在藏区东部这座不知名的山上,一场当地最具影响力且与文化紧密结合的环保运动已经拉开了序幕。
岗格恰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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