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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右翼的暴力,未完待续的谎言:“国会山动乱”听证会
1973年夏天,正值“水门事件”发酵的高潮时期,参议院负责调查这起丑闻的特别委员会召开了一场长达数周的听证会,目的是将调查的过程和结果最真实地呈现在美国人民面前。这场听证会史无前例地由全国上下的电视、广播电台全程直播,观看的美国家庭高达85%,平均观看时长高达30小时。这些听证完全达成了“水门事件”委员会所预期的目的:通过尼克松诸多亲信的证词,美国人民惊讶地看到,不仅窃听政治对手、监控记者、列“政敌名单”、在丑闻曝光后组织行贿与妨碍司法等一系列赤裸裸地腐败操作系统性的在这届政府中存在,且都能追溯到总统尼克松本人、甚至由他亲自下令。这些听证会从根本上改变了针对尼克松政府的民意,奠定了尼克松在政治资本和支持尽失后辞职的结局。
回到近五十年后的今天,针对“1·6国会山暴乱”这场更加撼动美国核心的危机和特朗普这样一位对法治更无丝毫敬意的政客,另一场同样至关重要的听证会正在国会山拉开帷幕:由众议院“1·6事件特别调查委员会”主持,意图在中期选举之前向美国公众展示这场震惊了世界的攻击是如何起源和进行的,暴乱参与者、国会山共和党人和特朗普本人及其亲信在其中各自承担了怎样的角色,以及最重要的是,这股对美国民主制度和法治传统的致命威胁何以依然还远未结束。
当地时间2022年6月13日,美国华盛顿特区,负责调查去年1月6日国会大厦骚乱事件的众议院特别委员会在国会山举行听证会,公布其长达一年的调查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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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于“9·11”或卡特琳娜飓风等世纪初的灾难,由于社交媒体兴起、传统媒体报道方式改变、信息空间极化等等因素的共同作用,尽管无数美国人在去年一月六日当天,都带着无比强烈的震惊和恐惧看到了电视上近两个世纪以来国会首次被攻破时的暴力和混乱,它在人们心中的痕迹还是在随后被迅速冲淡,直至今天可以说已经所剩无几。由此,共和党内以特朗普为首的、直接引发了这场暴动的极端派别也顺利逃脱了责任,去年年底弗吉尼亚的州长选举就是最好的体现:面对一位为自己打造“温和派”人设、却依然对特朗普表示忠诚并散布了围绕“1·6”阴谋论的共和党候选人格伦·杨肯(Glenn Youngkin),许多无疑厌恶特朗普一贯作风、更不愿看到暴动发生的摇摆选民依然为他送出了自己的选票,让他得以在这个拜登曾领先十个百分点的州取胜。而在全国各地的中期选举中,更是存在大量远比杨肯极端的共和党候选人,从至今为止的初选结果看来,围绕“1·6”的表态哪怕再极端也完全没有影响到他们所收获的初选结果,特朗普的背书更是各级共和党人争相寻求的竞选资产。脱离今天特殊的政治语境,你很难想象这是在国会山鼓动了恐怖袭击的政治力量所能享有的风光状态。
在“1·6”发生的半年后,众议院通过一项决议成立了这个由九人组成的调查委员会,以查清暴乱的来龙去脉,并推荐能对类似事件防患于未然的方案。尽管委员会在成立以来的近一年里时有向媒体零散透露如所触及的方面和所传唤的证人等调查进展、并在法庭上取得了一系列的胜利,但对于大部分对政治新闻并未付出太多注意力的普通人来说,这些进展往往更像是与自己无关、远在华府的背景噪音。“雪上加霜”的是,媒体并没有很成功地处理特朗普任期内由特别检察官穆勒(Robert Mueller)主持的“通俄门”调查,在事前过于夸张地渲染穆勒将会如何是拯救美国的英雄、如何会给出“爆炸性”的结果,从而让虽然内容翔实但缺乏戏剧性的最终调查报告显得小题大做、令人失望,也就更让许多人难以再次对“1·6委员会”的工作产生兴趣。
而这恰恰是“1·6委员会”希望通过这些听证会所达成的目标——让美国民众在走进投票站做出对未来政治至关重要的许多决定前,重新意识到整件事情的严重性。事实上,唤回美国民众在一月六日当天坐在屏幕前的感觉,很明显是听证会第一晚的一项主要目的。这晚的两名证人中,其一是来自英国的一位纪录片导演尼克·奎斯特德(Nick Quested),事发时正在跟拍在暴乱中承担重要角色的右翼极端组织“骄傲男孩”(Proud Boys),因此拍下了许多当日暴乱的重要镜头。委员会将他的片段与社交媒体等处收集来的材料结合在一起,制作了一个近十分钟的暴乱全程复盘:你可以看到参与者如何快速地聚集到护栏边并涌过极其有限的防守,如何在很短的时间跨度内分别冲破了国会大厦所有可能的入口,挂满了历史画像、两党领袖麦卡锡和佩洛西的办公室如何在几秒钟被暴乱者灌满,以及他们如何极其暴力地砸开入口和玻璃……在这些人的神情、言语和动作上,你可以极其清晰地看到一种强烈的、难以控制的仇恨,因此哪怕没有为副总统彭斯“准备”的绞刑架、对佩洛西等民主党领导的言语威胁,你也完全能意识到任何阻挡在他们废除合法选举结果目标前的人,所面临的是多大的危险。
不仅如此,以这位纪录片导演证词为主的一系列证据还显示,暴动者中远不止在六日当天被特朗普演讲即兴鼓动的特朗普支持者,“骄傲男孩”和“誓言守护者”(Oath Keepers)两个极端组织当时的行动完全是有预谋的:特朗普在2020年底一条号召支持者在一月六日来华府反抗“虚假选举结果”的推特,广泛被他们视为是对自己加入行动的号召,他们提前数日来到华府为“行动”作准备,暴动前晚,两个组织的领头人甚至在一个地下车库组织了一场会谈。在六日当天,他们在大多数人还没有聚集的上午就绕国会大厦周围寻找防护薄弱的部位作为晚些时候的“突破口”,在特朗普中午的讲话结束前就提前离场向国会大厦方向移动,在当日的许多画面中,都能看到他们在不止一个国会大厦入口前使用一种排成一列、用手搭住前者肩膀的军事战术前进……如果这些均具有一定军事化程度的极端组织,真的将他们极有可能是攻击两院领导的计划付诸实现,很难想象引发的后果将有多么不堪设想。
当地时间2021年1月6日,美国华盛顿特区,国会大厦发生骚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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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事后统计,收看了这场听证会直播的美国人高达两千万人次,委员会公布的视频在社交媒体上也收获了极大反响。表面看来,让足够多美国人重温、回想起六日当天的恐惧,从而对美国民主所面临的威胁重新打起警惕的目标并非不可能,只是,在政治极化程度史无前例的今天,这场调查由共和党人发起的暴动的听证会,在事前就无可避免地被贴上了“民主党玩弄党派政治”的标签。
“1·6委员会”显然围绕着避免这种观感做出了许多努力。在当晚发言的两名成员中,远多于一半的发言时间都给予了委员会副主席、共和党众议员利兹·切尼(Liz Cheney);发言也很明显试图照顾到光谱上各个位置的公众的价值观:委员会主席本尼·汤普森(Bennie Thompson)多次提到了包括内战、重建时期南方的暴力、种族隔离和私刑等黑暗历史和这场暴乱的联系,切尼则指出暴乱如何是对美国历史、美国建国者们和两百年来无数在战场上保家卫国者的玷污和背叛。除此以外,第二位公开发言的证人完全是为许多共和党倾向的选民“量身定制的”:她的名字叫卡罗琳·爱德华兹(Caroline Edwards),是在当日驻扎在国会大厦外围的一名国会警察。结合视频,她在证词中详细回忆了当天自己和同事们所受到的攻击:她单独一人扶住两扇围栏,另一侧是10多名试图推倒围栏的暴动者,直至她被推倒,头部撞到台阶上导致脑损伤;恢复意识后,她又重新回到岗位上,并在不久后又被暴动者用刺激性喷雾喷伤眼睛。她将当天冲突的激烈程度形容为“战场”,回忆自己曾滑倒在地上同事的血迹中;而尽管在工作岗位上付出了如此多的牺牲,她依然因此被称为“叛徒”……这和一年多里许多国会山警员在采访中回忆到的经历是相同的。
为什么她的证言对共和党倾向的选民尤其重要?长期以来,“法律与秩序”、“支持警察”一直是右翼政客用来煽动种族主义的狗哨,也就逐渐成为了共和党的中心标签之一,但当攻击国会山警察的是共和党人所号召的暴动者时,这些“原则”便完全作废了,共和党议员不仅阻挠事后为国会山警察增加资源的立法尝试,更频繁攻击当天许多受到身心创伤的警员,在爱德华兹把听者拉进当日惊惶场景的证词中,共和党这一中心竞选纲领的虚伪就不言而喻了。
事实上,委员会上两党成员人数的不均衡,也并不是其组织者希望看到的。除了上文提到的针对“水门事件”的调查以外,美国历史上另一个标杆式的调查委员会,是2002年的“911事件委员会”,其中两党成员各半,且均是具有公正名声的前政府成员,所做出的报告也清晰、不带偏私地展示了主要情报机构在预防恐怖袭击中的致命失误,并促成了新设立联邦情报总监(DNI)这样切实修复失误的改变,时任小布什白宫反恐任务总指挥里查德·克拉克(Richard Clarke)在面向全国公众的直播中公开直言自己和同事们“辜负了你们(美国人民)”、并向恐袭受害者和民众公开道歉的一幕,也成为政治人物坦诚面对失误的最佳表率之一。这也是以议长佩洛西为主的众议院领导在寻求组建“1·6委员会”时的理想模版。但今天的共和党显然不再具有类似级别的诚意,虽然在敲定委员会成立方案时,有部分共和党人透过主张两党合作的“问题解决者党团(Problems Solvers Caucus)”参与谈判,他们中大多数却在特朗普对参与者公开表达了威胁以后退出,共和党领袖凯文·麦卡锡甚至为委员会提名了众议院乔丹(Jim Jordan)和班克斯(Jim Banks)两名不仅在暴动后依然坚持阻挠选举结果认证、并在此前参与了扰乱选举结果的恶意诉讼的成员,这让佩洛西除了拒绝麦卡锡的提名人选外别无选择,并继而邀请了上文提到的利兹·切尼和另一位众议员亚当·金辛格(Adam Kinzinger)两名在此前就为特朗普的弹劾投下赞成票的共和党人,不难想象,这两件事都成为了他们在右翼回音室里被攻击为“RINO”(Republican In Name Only,意为仅是名义上的假共和党人)的理由。换句话说,共和党因不愿面对自身责任、修正内部极端主义而极力阻挠“1·6委员会的成立”,并在因不掌控两院多数而无法阻止委员会成立之后,立刻转而攻击其调查工作的合法性。而从周四两个小时听证会内容来看,委员会对此的确有清晰意识,并有尽其所能反驳这种转移焦点的攻击。
当地时间2022年6月13日,美国华盛顿特区,前美国司法部长威廉·巴尔在众议院特别委员会调查去年1月6日美国国会大厦骚乱事件的视频证词中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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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时报》专栏作家罗斯·多赛特(Ross Douthat)写到,这一系列听证会所主要针对的选民,是曾将投票偏好从奥巴马切换到特朗普、被后者的腐败和威权所疏远因而给拜登一个机会、却又在过去的两年里感觉危机已经过去而向右偏移的选民。也就是说,除了提醒人们一月六日当天画面的可怕以外,更要展示参与、支持、扩散了选举舞弊谎言的共和党政客们如何明确地知道这是一个谎言,以及他们扩散谎言的意图完全是为不顾民意而守住自己的权力。
委员会拿出的最有力证据,是一系列特朗普政府高级官员的作证视频:多名选战中的律师、民调专家和数据分析人员都曾在多个场合向特朗普明确展示为什么他所相信的“选举舞弊”理论既完全不符合事实,又没有任何法律依据;曾为特朗普篡改“通俄门”报告、力主最大限度使用总统权力的司法部长威廉·巴尔(William Barr),也明确向特朗普表示过“存在大规模投票舞弊”的说法是“胡扯(Bullsh*t)”;特朗普的女儿伊万卡也在视频证词中说,她也完全信服司法部长巴尔“不存在选举舞弊”的说法;就连事发前后多次在黄金时段向上百万观众分享选举阴谋论的福克斯新闻台主播肖恩·汉尼迪(Sean Hannity)也在幕后向白宫表示,特朗普不应该再继续发表有关“选举胜利被盗”的言论……而委员会最后一段视频,则展示了他们明知选举舞弊并不属实、却依然扩散谎言的行为与暴乱的发生有多么直接的关联:视频中,许多被捕的暴乱参与者在表达对自己行为的后悔时,都称是特朗普及其同僚言之凿凿的表态和号召,才让他们选择来到华府冲击国会。
对于委员会来说,这一部分显然具有足够高的重要性,以至于在接下来的数周里会有不止一场的后续听证来单独探索这个部分。这也是足够明智的一个选择:许多人说,这场听证会的终极目标,应该是为历史保留下对这个黑暗时刻最真实的记录,但在现实层面,它将对中期选举产生何种影响是所有人都无法避开的问题,尤其考虑到共和党的各级候选人已经在为下一次类似事件“作预备”时:在宾夕法尼亚州的共和党初选中,获得胜利的候选人道格·马斯特里阿诺(Doug Mastriano)是一个在社交媒体上散布“选举舞弊”谎言达一百次之多、甚至在一月六日当天来到暴动现场的人,他一旦当选,便能够在这个摇摆州掌握是否认证下一次合法选举结果的权利;在许多负责本地选举如何进行的市镇级岗位上,支持大选舞弊阴谋论、且取胜可能极大的共和党候选人更是数不胜数;从佐治亚到得克萨斯,许多由共和党控制的州议会已经通过了一大批建立在“大选舞弊”的谎言上的压制投票权立法,通过增加繁琐而不必要的身份认证环节、裁撤投票点和投票方案等方式增大如少数族裔社群等民主党选民的投票难度……而遏制这股危险潮流的,很大程度上将是美国人民在中期选举的投票箱前作出的决定。
换句话说,虽然今天许多民调数据并不会让在意美国民主制度所受威胁的人有多乐观,但无论是谎言本身还是对抗谎言的努力,还都尚处于“未完待续”的状态,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从媒体、国会到选民等所有利益相关方的行动无疑是至关重要的,以至于能决定这股威胁是会被战胜,还是将美国政治拉进无可挽回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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