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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州乡村行记(下):“新乡贤”激活熟人社会传统治理资源
【编者按】
澎湃新闻今天推出一组两篇关于浙江台州“新乡贤”的报道。
乡贤,即故土的贤者。古之乡贤,多为有功名、官职而退居乡里者。凭借自身的威望和感召力,他们教化风气,传承文脉,稳定社会秩序,引领公共事务,成为乡村自我管理的重要力量。
时光流转不停。发于斯、别于斯、又归于斯——乡贤的人生轨迹在原乡闭合,其德行和才能则沟通着城乡、代际、庙堂与乡野,循环作育,生生不息。
时代推陈出新。浙江台州市以品德、才干为乡人推崇的本土精英,离乡求学、从政、经商而心系故里的外出精英,以及在农村投资创业的外来精英为主体,培育全方位参与农村经济发展、基层治理、文化引领的民间贤才,目前已有1.9万多名“新乡贤”与村结对帮扶,覆盖全市所有乡镇、街道。
农村是传统中国的根系,同时也是中国向现代社会转型最为沉重的部分;而乡贤作为连接城市与农村、传统与现代的人的媒介,以其品行和资源优势、视野优势,为乡村的繁荣与善治注入了内驱力——这是我们看来台州乡贤“遍地英雄下夕烟”之于今日中国的意义。
浙江台州的一个小山村,登上了全国中学教材的大雅之堂——人民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的九年级《思想品德》课本收入东溪单村设立“孝心基金”,对孝顺老人的晚辈给予表彰的案例。
东溪单村位于台州临海市东塍镇。2011年2月8日,正月初六,“孝心基金”在村民见证下启动:6名“孝子”、“孝媳”获奖,筹集各方捐资35万多元,80岁以上老人和困难老人领到孝心补贴、慰问金,基金理事会还请来越剧团唱了三天大戏。从此,每年正月初六被定为村里的“孝敬日”。
这个基金,由退休的原台州市烟草专卖局局长单道舍倡议设立,理事会包括原籍在村、出外工作的单道舍等乡贤以及“村两委”主要负责人。2017年2月,以这些乡贤为核心骨干组建的台州市第一家经民政注册的乡贤组织——东溪单村乡贤会成立,在村两委主导下补位、辅政。
乡村是国家治理的重要场域,自治是绵延千年的乡村传统。在城市化席卷,而乡土精英外流导致部分传统治理资源失效的复杂场景下,台州市形塑“新乡贤”,构建以村两委为主导、村股份经济合作社为基础、村务监督委员会和乡贤会为两翼的治理体系。
德业相劝、过失相规:“孝心基金”成立以后
60岁以上的老人占到总人口的10%,被认为进入了老龄化社会。中国的人口老龄化率已达到16.7%,台州19.1%,东溪单村则是22.2%:户籍人口2140人,其中老人476个。
2010年,单道舍在一次回村时提议成立“孝心基金”,捐出5万元。随后,时任台州市委组织部副部长、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局长单坚(现任市委常委、统战部长)、临海市质监局副局长单式关(现任市场监督局副局长)、浙江电大临海学院院长单文贵(现任临海市教师进修学校校长)、临海市委政研室副主任单益波(现任永丰镇镇长)等在外的东溪单人相继解囊。
根据章程,理事会以正月初六“孝敬日”、重阳节为两大节点开展活动:劝募、慰问老人、老人运动会、集体祝寿、送医进村……其中影响最大的,要数孝子、孝媳评选。
在东溪单村的重阳节祝寿活动上,孝心基金理事会成员向困难老人发放生活补贴和慰问品。 东溪单村 供图
沈梅花19岁嫁到东溪单村,丈夫的家族有先天疾病,一家七口人,能干活的只有婆婆和她两个。她晚上打零工,串节日彩灯;白天在田里忙活,一年两季水稻、一季小麦,农忙季节踩完脱粒机,累得“恨不能在地上爬回去”。公公和丈夫去世后,沈梅花把自己的眠床搬进婆婆房间,贴身照顾多年。
邵彩仙的丈夫长年从事海运,婆婆已去世。公公患阿尔茨海默病后,她既照顾起居、收拾家务,又时刻留出一只眼睛盯着:公公有没有跑出去,有没有尿湿裤子,有没有拿斧头劈柴……自己必须外出,也尽量选择午饭后出发,做晚饭前赶回来。
其实,公公已不太认得她了,有时会问:“你是谁?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中国的现代化已历时一个多世纪,现代性对传统的冲击和刷新,现代化内在的技术理性与人本精神的张力,以及后现代思潮对现代化的消解“共时”于这一进程,而作为世界上唯一的原生文明从未中绝的国家,中国又必须在自身的基座之上完成转型。
“道之统在圣,而其寄在贤。”具有道德感召力和亲缘性的乡贤,通过熟人社会彼此之间的伦理制约、舆论评价来规训乡人的言谈举止、进退揖让,使得社会主流价值观在四野八方落地生根,这是中国郡县以下传统的自发秩序。现存最早的成文乡约、北宋陕西蓝田吕大钧兄弟手订的《吕氏乡约》就提出四大宗旨:德业相劝、过失相规、礼俗相交、患难相恤。
“孝子孝媳的标准是什么?我试着写了好几个版本,总觉得词不达意。”当时负责制订评选办法的单益波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既然孝行没有可量化标准,就由村民的口碑来定。
全村共20个村民小组,每组初选两三个——村里人也不讲究,就写在烟壳上,交村老年协会评议,最后由村两委、基金理事会议定。
经理事会协调,所有孝子、孝媳家庭都被当地农商银行授予“金牌信用户”,给予免担保、优惠利率的优先贷款权。
村里给孝子家送上“孝星”铜牌;对孝媳,还要敲锣打鼓地向娘家送去写着“教女有方”四个字的牌匾,本村的走着送,外村的开皮卡,外地的寄去,最远一直寄到河南。
孝心基金理事会将“教女有方”牌匾送到孝媳邵彩仙的娘家大田街道上沙村,感谢她的母亲郑凤兰为东溪单村培养了一位好媳妇。 东溪单村 供图
一位孝媳有个小姑,就嫁在村里,在乡人看来对公婆有亏。看到嫂子评上“孝星”,在村里受人夸,不由得生了感触:嫂子能对我爸爸这么好,我对公婆怎么就做不到?她学着嫂子孝敬公婆,像变了个人。
“学孝劝孝,敬老爱老”的风气也向十里八乡发散开去。
“教女有方”的牌匾挂在堂屋,孝媳娘家人长了脸,但所在村有压力了,不少老人找村干部问:为什么我们村不评选?
“农村有句俗话:村里有个好嫂嫂,满巷姑娘齐学好;村里有个懒姊姊,通街姑娘都晏起——村民身边可见、可感的榜样有一种润物无声的教化力量,对好乡风的形成有很大推动。”临海市委常委、宣传部长董金喜介绍,东塍镇、临海市妇联先后推广“孝心基金”的经验,孝亲楷模评选、孝星故事巡讲、组建孝心健康服务队等敬老行动持续至今。
与临海市毗邻的仙居县通过慈孝文化挖掘、典型培树、行为践行等开展“慈孝仙居”创建,推进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建设。2013年底,仙居被命名为“中国慈孝文化之乡”。
远在广西经商的浙江丽水市莲都区大港头镇河边村人夏克成在《人民日报》上看到关于东溪单村的报道,2013年正月初六和河边村村两委成员一起来东溪单村观摩。回村后,村里发动各方捐资20多万元,加上夏克成此前捐赠的20万元,成立了“爱心捐助站”,以本金收益为老年人提供帮助。
东溪单村有所完全小学,每年级一个班。“孝心基金”理事会在学校评选“孝心小标兵”,学生记录平日的点滴孝行:给爷爷捶背、陪奶奶在村里走走,帮家里洗菜、打酱油也可以……除了周评、月评,每学期各班选出两名“小标兵”,正月初六、重阳节在村民广场接受表彰,由孝子、孝媳发放学习用品。
“诸贤不求流芳,惟愿上善不息”,村民立碑感念“孝心基金”,其碑记写道。
公共物品提供者:记忆中的白鹭和留住乡愁
“无讼”的乡村已经远去了。
“‘讼师’改称‘律师’、还要加个‘大’字,‘打官司’改称‘起诉’,‘包揽是非’改称‘法律顾问’——这套名词的改变代表了社会性质的改变,也就是从礼治社会到法治社会。”费孝通在《乡土中国》里写道。
台州仙居县大战乡一位妇女在村里一家作坊打工时,手臂不慎被碾压,造成残疾。经多次调解,她表示愿以23万元赔偿款了结,但作坊主在外省投资办宾馆亏损,已身负一百多万元债务,表示只能再出13万。协商无果,双方兴讼。
问题在于,被告债务缠身,即使法院判决,在执行环节也会遇到困难,哪怕查封房产拍卖——同村的人碍于面子不好意思买,外面的人又没兴趣。
9月初,大战乡“乡贤调解组”的应西川叫上与原告熟悉的同学张小文,多次找双方说和。他劝原告:“一千块的欠钱,不如八百块的现钱”,问题能解决,双方都轻松,可以专心做自己的事。就算官司你赢了,对方已经背了那么多债,如果靠出去打工赔你钱,何年何月是个头啊?
回转身来劝被告:官司打输了怎么办?你肯定要上诉,有这些时间、精力,还不如去找找生意有没有转机……
几经撮合,最后被告愿出15.5万,但原告要15.8万。还是卡在那里。
这时,应西川和原告说了一句话:差的这三千块,能不能就当是我们的这点“薄面”?你可以先按15.5万调解,三千块随时找我拿。
应西川(左)在做调解工作。47岁的应西川是大战乡下应村人,此前在贵州、河南、重庆等地经商,2013年回乡。大战乡组建“乡贤调解组”后,他是最初的成员之一,曾通过三个多月上百次上门,化解了一起搁置近30年的邻里建房纠纷、省级挂牌信访积案。
9月18日,原告、被告以及应西川等人一起来到法院,原被告双方签下《民事调解书》,被告将借来的15.5万元现金当场交给原告。
那三千块呢?
过了两天,原告打来电话,请应西川上她家吃饭:“人真的轻松了,拖着的时候做什么都没心思,现在好像石头落了地。”
“调解工作没有报酬,还贴时间、贴精力,但我觉得有意义,也是乡亲们对我的认可。”应西川说,“利益上,我和乡邻没什么好争的,大家可能觉得我这个人还比较公正。我也不是有什么窍门,就是不嫌麻烦,自己脸皮厚一点,让双方都有台阶下,很多事就不会成为积怨。”
18岁离乡以后,应西川曾两次返乡长住。第一次是1999~2008年,为的是做生意。第二次是2013年从重庆回来至今,他说他想家了。
每个游子的故乡都是一首最长情的诗,萦绕脑际,结为乡愁。
湖南标志房地产开发公司董事长、湖南省浙江商会名誉会长徐文忠的乡愁,在台州黄岩区8公里外的剑山村。小时候,那里一派“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的景象,他下溪捞过鱼,上树掏过鸟蛋,在村口的水塘里学会了游泳。
2010年起,徐文忠每年有几个月时间回老家陪伴年事渐高的父母。他注意到,村里的三条溪流已经成了“垃圾河”,三口水塘则成了露天垃圾场,臭气熏得站不住人。自来水总管已经接到村口,但村里没钱接进每家每户,600多户人家近一半还在喝井水。
清理溪流、水塘,分级筑坝,溪水从坝下流过,顺流而下的垃圾则被拦下,定期打扫;在上游建设三个小型水库,冲刷溪塘并调节旱涝季节水源——徐文忠开始“治水”。白鹭重回剑山村以后,又以治理好的三条溪流为主线美化环境,提升村容村貌。至今,他在剑山村环境治理、改善医疗条件、建设文体活动和老人活动场所等方面的投入已超过700万元。
“一些村庄内部的基础设施建设和公共服务提供不到位,主要是因为集体经济薄弱,也与目前村落社会一定程度的原子化有关。一方面是小农意识的‘善分不善合’,就像老话说的:‘两家合船漏,两人合马瘦’,‘鸡多不下蛋,人多瞎捣乱’;另一方面,村民的自主性比过去大大增强,利益分化,合作的成本变得越来越高。”徐文忠说,“我16岁就出去了,父母在家,村民很关照,说回报故土也好,说慰藉乡愁也好,都有责任尽一份心。钱是花出去了,但这些钱是要落地的,在商会我也经常和会员交流:我们改变不了社会,但可以直接改变一个村庄。”
徐文忠 澎湃新闻记者 葛熔金 图从义塾、义仓到修路、开渠,乡贤是传统乡村公共物品的重要提供者,但徐文忠并不事事包揽,而是起头、兜底。“村里的事务如果能引导村民主动参与、自我管理,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并保证长远性。”他说。
自来水是他出资接进户的,材料加人工,做了30万元的预算。没想到,他一起头,村民表示可以出义务工,不用另外请人,花了20来万元,家家户户便通了水。
上剑山自然村的一个村民聚集点改造,要修露廊、建凉亭、清水塘、设置文娱设施,预算35万。开始徐文忠想自己掏,“后来一想,如果都是我出钱,那肯定是照我的想法来设计、施工,我不在家就听我父亲、弟弟他们的意见——但我们的想法并不一定对,并不一定是村民真正需要的。”
他转而发动村民捐款,在树上挂了块小黑板,认捐者自己写上名字、金额。结果,80%的农户捐了钱,少的五十一百,多的一万两万。徐文忠承诺捐款不够由他兜底,但最后用了20多万就完成了改造,他让父亲送去的5万元还拿回来2万。
大家出了钱,也把不少徐文忠最初的设计改了:露廊的形制、凉亭建在什么位置、水下应该装上射灯……一直到现在,村民的维护热情也很高,水塘里有只塑料袋都会有人捞起来。
临海市永丰镇有个“留贤村”,故老相传,其得名源自唐时乡人曾在这里挽留任台州地方官、一度萌生去意的大学者郑虔。此后多年,郑虔在台州执鞭杏坛,教民立学,对当地从唐以前的“南蛮”之地到宋以后的“小邹鲁(孟子的故乡邹和孔子的故乡鲁并称,指文化昌盛之地)”有开风气之功,被台州人尊为“斯文之祖”。
千载以下,近两万名新乡贤与村结对帮扶,覆盖所有乡镇、街道,则成为振兴台州乡村的“遍地英雄”。“乡贤回归,一批事业有成、眼界开阔、社会经验丰富的在外精英以其作为、地位成为参与基层文明教化和社会治理的重要力量,有利于形成依法治村、以德治村、自我治村的治理新局面。”市委主要负责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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