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梯之间》：楼梯下的女尸，不只是受害者

《楼梯之间》（The Staircase）讲一桩发生在北卡罗来纳州的悬案。2001年12月8日晚上，凯瑟琳·彼得森被发现倒在自宅楼梯下的血泊间。是意外摔倒身亡，被推下楼梯摔死，还是遭器物殴打致死？此案在司法程序间纠缠了十几年，直到2017年，认下故意杀人罪的迈克·彼得森因刑期已满而重获自由，真相仍蒙在鼓里无人知晓。

《楼梯之间》海报

HBO拍摄的八集迷你剧《楼梯之间》，并不是这桩案件的第一部影视作品。之间有过一部法国团队拍的纪录片，由于女剪辑师苏菲·布鲁奈特和狱中的迈克·彼得森擦出爱火（这段关系相当长情）而惹争议。电视剧《楼梯之间》把苏菲和法国摄影团队也放进剧情，让镜头后的人走入镜头中。朱丽叶·比诺什扮演的苏菲从确信迈克无罪，到疑窦渐生。她像死者凯瑟琳·彼得森（托尼·科莱特饰）在人世的双生花，重走了一遍凯瑟琳的爱情路。

《楼梯之间》剧照

剧采用螺旋状推进的方式，看似越往上走越接近明亮的天空，实则是在往下行，走向一个无底洞。12月8日晚的那一刻，是分割生死、改变许多人人生轨迹的原点。这一刻到底发生了什么，导演根据不同的理论拍出几种不同死法，无一不压抑血腥。凯瑟琳·彼得森的最后一段人生被剪成小块，像徒步者留记号般地一块块出示，拼凑出一个女人最后的生活。

原点的另一端是死亡发生后的一切。侦察、还原现场、庭审、牢狱生活，没有悬念地摧毁了彼得森大家庭。彼得森夫妇有五个刚刚成年的孩子，没有一个是他们共同生育的。他们还有各自的兄弟姐妹若干。凯瑟琳认真准备、渴望完美的圣诞节，是这个大家庭的最后一次圣诞。

《楼梯之间》剧照

此后每个家庭都分崩离析了。他们的五个子女中，有相信父亲无罪的，也有人坚信是父亲杀死了母亲。凯瑟琳的姐妹们在检察官出示证据后，认定迈克就是凶手。剧中未及完全展现的彼得森原生家庭中，他的妹妹从力挺到怀疑他，两个哥哥仍旧支持他。十几年间这个家庭的母死父痴呆，也永远失去亲密团结。

因为始终缺乏压倒性的证据给彼得森定罪，除非他有一天承认是自己导致凯瑟琳的死亡，否则那一晚发生的事将永远成谜。在这样的事实前提下，重点不可能是真相，而是抵达真相的过程，以及途中能让我们察觉到的人性。

《楼梯之间》剧照

凯瑟琳口中“最复杂、最令人激动”的迈克，在观众看来和她的描述相去甚远。科林·菲尔斯演的迈克·彼得森，从扮相上看比真人更阴柔。岁月让菲尔斯越来越像一个老太太。他是美国罪案剧钟爱的男主角类型，白人、富裕、受过良好教育、在社交场上如鱼得水。但他的玩笑下露出坏脾气的尾巴，对他人的宽容和支持置于掌控欲的阴影之下。迈克说谎成性，对此没有任何道德负担，只有被抓包时才表现出愧疚。他的“成功人士”生活经不起细究。虽然是小说家，富裕生活主要靠上市公司做高管的凯瑟琳。凯瑟琳死前，这个家庭的经济状况已经岌岌可危。在死前不久，她公职的北电网络公司（Nortel Networks）股价狂跌。凯瑟琳的个人股份在一天内蒸发掉百万美元，巴黎退休计划瞬间做彩云散。

剧情越往前推进，迈克·彼得森的形象就越清晰。《楼梯之间》并未想过“客观地呈现一宗悬案”。编剧和苏菲·布鲁奈特一样，看过素材后对人物形成了坚定的看法。他们笔下的迈克即使和凯瑟琳的死无关，也绝非善类。他倒不一定有心谋害别人，但实在是个极度自私自利的“无心人”。这个人只有极强的性欲（电脑里藏着未出柜的秘密），却看不出他对谁有真正的爱。宽厚是迈克示人的外壳。真的激怒他时，他会弃掉这层薄壳，变成另一个人。教养、风趣、智慧全都失效，他的怒火阴损而狠毒。

《楼梯之间》剧照

在电视剧的道德审判中，迈克有罪。但因为这样的角色在屏幕上并不少见，真正有意思的角色不是他，而是凯瑟琳。凯瑟琳很像《绝望主妇》（Desperate Housewives）中勒奈特（菲丽西提·霍夫曼饰）和布里（玛西亚·克劳斯饰）的合体，生就要强的完美主义性格，习惯把身边人置于自己的羽翼之下。因为凯瑟琳，彼得森家五个血缘不同的孩子才能像亲兄妹一样相爱。他们都爱凯瑟琳。凯瑟琳像他们真正的母亲，所以他们本能地知道，凯瑟琳死后的那个凄惨圣诞节，将是最后一个大家一起度过的佳节。

《楼梯之间》剧照

在压力中煎熬的中年女性角色也不少，去年凯特·温斯莱特在《东城梦魇》（Mare of Easttown）中就出色地演过一个。但她们极少像凯瑟琳一样，一开始就成为一具尸体。

凯瑟琳的生活像四处起火的木结构老城区。好几次拍到她打开录音机，播放静心冥想课程。一、二、三、四，每次都会被打断。凯瑟琳是孤军奋战的行将溺水者。她死前最后一次去商场购物，在表柜前给女儿挑选圣诞礼物。镜头移至她的下半身，丝袜上穿一双白色运动鞋，和职场精英打扮的上半身截然不同。

第一集凯瑟琳死后的那个圣诞节，女儿鼓起勇气打开礼品盒，失望地发现手表不是她要的那一块。倒数第二集中，凯瑟琳的时间线已逼近最后一刻。因为股票狂跌，年终奖取消，她的经济状况一落千丈，在表柜前无奈选择了非女儿所愿的便宜手表充作礼物。这一天，好运最后眷顾了她一次。迈克接到经纪人来电，送她“一本小说被好莱坞大制作买走版权，得到一万美元预付款”的好消息。“这下可以给她买想要的那块表了”，凯瑟琳听到消息后疲惫地松了一口气。

凯瑟琳唤起我们对生活重负的感觉，令人共情。她是一个真正的人，最后背起装备冲上阁楼大战蝙蝠的场景，仿佛她的人生快照。她一直在浮浮沉沉，疏于关照自己，把自己逼到疲惫不堪。观众相信她和勒奈特一样是打不倒的小强，无论职场还是家庭，都不能摧毁这样一个女战士。何况这个女战士还有一副好心肠，是身边所有人的坚强后盾。大家心里都默认，谁都可能遭受不幸，但不会是凯瑟琳。她就算跌倒，也会挣扎着爬起来，用毛巾止住血，日后把这件倒霉事当作笑话讲给别人听。

凯瑟琳不死的话，皮特森一家的生活拍成电视剧也很好看。但那将是一出家庭肥皂剧，围绕负债、谎言和压力展开。凯瑟琳的死亡，显示了一个看似坚不可摧的家庭，却是如此脆弱。同样是一个家庭的故事，肥皂剧总是讲家庭的坚韧，不管风吹雨打最后总有纽带把成员捆在一起。就算有人躺进坟墓中，其他成员也会打扮得齐齐整整，像乌鸦一起飞到坟前哀悼。死去的成员将在以后无数的闪回（甚至旁白）中虽死犹生。

而家庭剧一旦变成罪案剧，就转而关注家庭的脆弱。彼得森的家庭神话在第一集中就已破灭，只剩下谎言套着谎言。真相缩成一颗坚硬的种子，不知何时能见天日。豪宅很快被拍卖（因为是凶宅还乏人问津），高朋满座转眼成空。念昂贵大学的离开学校找了份客服的工作，还好兄弟姐妹们的幽默感尚在，得知刺头性格的玛莎（奥黛莎·扬饰）这份新工作，边吃快餐边觉得好笑。大家相视一笑，那个时刻又会觉得，维系这个家庭的某些东西还在。

破案和司法的线拍得就比较沉闷。检察官及女助手说了不少正气凛然的话，但他们就像乡下一根筋的执法人员，从第一刻认准迈克·彼得森有罪后就再也没有转过脑筋。一个接一个新理论的提出并未拨开迷雾，反而为悬案涂上都市传说的色彩。

《楼梯之间》剧照

朱丽叶·比诺什的女剪辑师线也乏善可陈。她和迈克没有化学反应。用“她是法国人，爱情来得就是这么突然”来理解她的爱意亦勉强。很难相信，一个小时候最喜欢的读物是《追忆似水年华》的法国美人，会在剪辑素材的过程中，爱上素未谋面的迈克·彼得森。剧中展示了一些平庸的狱中通信和几次会面。或许是旁观者清的关系，迈克从前对凯瑟琳，后来对苏菲所施展的欲擒故纵法竟然屡屡得手，难以令人信服。长期陷于爱情癔症中的苏菲，即使扮演者朱丽叶·比诺什依然像一条熠熠闪光的人鱼，也难免因为爱情对手的满身油滑而失重。

所以与其说是罪案剧，《楼梯之间》还是更像家庭剧。它不断逼问“如果失去了这个或那个，这个家庭还存在吗，你还是你吗？”

随着大结局的迫近，我们只会对凯瑟琳更加不舍。因为迷雾的尽头还是迷雾，但迷雾的尽头已没有凯瑟琳。托尼·科莱特做到了她出演这个角色的初衷：给无声者发声的机会。她让观众打了个寒噤，眼看一个家庭像瓷器摔得粉粹，想起还是要多关照自己。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