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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诡笔记|杀人嫌犯怎么变成了“河神”?

呼延云(推理小说作家)
2017-11-04 16:30
来源:《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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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把每个人的一生都拍成电影,那么绝对类型不同、风格迥异,有的是悲情催泪,有的是荡气回肠,有的是极富传奇,有的是反派可鄙……但是假如有人要给道光年间的政治家栗毓美拍一部传记片,可就真的很难定型了,少年经历宛如悬疑片,壮年岁月恰似史诗片,而去世前后则成了神怪片,每次我在古代笔记中阅读到关于他的记载,总不禁感慨:一个人怎么会经历如此不可思议的一生!

栗毓美石像

一、“以砖代石”治水患

正史永远是一本正经的,《清史稿》里的栗毓美也不例外。

“栗毓美,字朴园,山西浑源人。嘉庆中,以拔贡考授佑县,发河南。历署温、孟、安阳、河内、西华,补宁陵,所至著绩。道光初,迁光州直隶州知州,擢汝宁知府,调开封。历粮盐道、开归陈许道、湖北按察使、河南布政使,护理巡抚。十五年,擢河东河道总督。”一长串的履历读起来如白开水一般,掩去了很多细节。

比如他担任西华知县时,为了及时赈济嗷嗷待哺的灾民,他不按程序,在没有上级批复的情况下,依然开仓放粮,遭到上级“严斥驳之”。

比如他担任安阳知县和开封知府时,多次捐钱购置公共墓地,掩埋那些买不起墓地的穷人的尸骨,并标明姓名和原籍住地,以便日后亲人寻找。

再比如他“尤善折狱,民间以为今代之‘龙图’”。那时的官场对刑事案件往往采用“拖”字诀,从开审、复审到结案长达数年之久,主审官员不仅“吃完原告吃被告”,而且最终的“结案”,往往多以原告被告甚至证人都被活活拖死了事。而栗毓美在担任开封知府时,有“积案未结者五十余起”,他“念无辜被累之人往往拖延致毙,昼夜审理月余,胥清案内人证……无干者立予省释”。而且在处理罪案的过程中,他反对采用刑讯逼供,《庸闲斋笔记》一书中记载了他的一番体会:“谳狱宜旁敲侧击,使之不得不吐供实情;再察其神色,度以人情物理,自然判断平允。若徒事刑求(“刑求”就是刑讯逼供的意思),或将紧要供情,先出自问官口中,即案无枉纵,亦难信于心矣。”

当然,在各类史料笔记中,对他赞誉最多的,还是他的“治河才能”。

有清一代,治理黄河一直是令政府极为头疼的事,而黄河泛滥成灾也给两岸人民的生命财产经常带来重大的损失。这固然与主管官员腐化无能、效率低下有关,也与治河办法保守颟顸关系重大,《清通鉴》上说:“历来抢修险工多用石、木、竹、草等物,但至清中叶盛行用高粱秸、谷子秆等,草料易腐,须年年加镶、抢修。”直到嘉庆末年,南河总督黎世序采用碎石来筑坝防水,渐渐形成惯例。

但栗毓美担任河东河道总督之后,经过多次栉风沐雨的实地考察,他上奏道光帝,认为“柳苇秸料,备防不过二三年,归于朽腐,实为虚费钱粮”,而采买碎石筑坝,不但道路遥远、费用高昂,而且那些碎石本身就需要航运,“滩面串沟,阻隔船运,亦属不易”,况且碎石入水易于滚转,遇到小风小浪还能起作用,真的赶上洪峰爆发,根本不能减缓和阻挡水势。他建议“以砖代石”,改碎石坝为砖坝,“砖性涩,与土胶黏,抛坝卸成坦坡”,就能挡住洪水。

栗毓美的提议遭到官僚集团的强烈反对。自古治水是苦差、难差,但到贪官污吏手中是天下第一等肥差,国家为了防止水患,不惜投入重金,在审计和报销上比较灵活,因此很多官员就把这笔经费层层克扣,损公肥私。栗毓美的办法管不管用另说,但碎石的采买和运输经费势必大大缩减,这触动的可是某些人的实际利益,于是朝廷里反对声音四起。栗毓美既无私心,所以在奏章里干脆把事情挑明了说:每方砖价不过六两,而碎石的价格,每方自八九两至十二三两不等,而碎石大小不一,堆垛半属空虚,砖头则平铺计数,堆垛结实,碎石每方重五六千斤,砖每方重九千斤,也就是说,“一方碎石之价,可购两方之砖,而抛一方之砖,又可抵两石之用,经费尤多节省”——无论实用还是费用,砖头的性价比都远远高于碎石。

道光皇帝是有了名的“节俭皇帝”,只要能省钱,怎么都行,于是表示全力支持栗毓美“以砖代石”的治水计划,“谕地方大吏,无掣其肘”。

《庸闲斋笔记》

二、“河神”原是栗大人

皇上下旨,自然没人敢再唱反调。在栗毓美的努力下,过去购买碎石、秸杆的经费投入到了砖窑的建设上,黄河两岸的水患区域开始烧制大砖,以备工用——这种大砖是椭圆形的,每块重20斤左右,中间有个圆孔,可以用绳子穿系,易于抛修。“以砖代石”的计划迅速见到成效,在道光十五年(公元1835年)的黄河大水中,栗毓美带领着民工历时四十余昼夜,成砖坝六十余所,保住了河南全境免遭水害。更加令道光帝惊喜的是,栗毓美任河督的五年时间里,为国库节省白银一百三十余万两,“而工愈坚”。

《清史稿》中记载:“毓美治河,风雨危险必躬亲,河道曲折高下向背,皆所隐度。”就是说他对河道的曲直高低、河水的流速快慢,都非常了解,而且能够凭借经验,对水患的时间与危害程度进行正确的估计。每次他对地方官员说“大水将要来了,你们马上做准备”时,有人就嘲笑他“迂且劳费”,栗毓美却说:“提早劳费,做充分的准备,正是为了接下来不劳费。”等到洪水真的来了,提前筹备的河工起到效果,人们“乃大服”。

日复一日的操劳,极大地损害了栗毓美的身体健康,道光二十年,他病逝于任上。史料记载,他的灵柩从河南运往家乡山西浑源时,沿途群众挥泪相送,千里不绝。道光皇帝也沉痛不已,追封他为太子太保,依总督例赐恤。

而就在栗毓美去世的第二年,发生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被完整地记载在《庸闲斋笔记》一书中。

这一年黄河发大水,开封决口,滔天的洪水滚滚袭来,好在栗毓美所带的“治水团队”还在,大家凭借丰富的经验,昼夜堵筑,终于在决口处抢修成功!“当合龙之际,河上忽来一蛇”,人们非常高兴,因为按照当地的传统说法,“盖河将合龙,河神必化蛇至”,这些河神有不同的名字,“有黄大王、朱大王、齐大王等神”。老河工们一见蛇的颜色,就知道这是“某某大王”来了,用一个金盘子在岸边端好,喊大王的名字,蛇就会游到盘子里面,然后人们非常郑重地用河督的肩舆将之带到庙里,“祭赛数日,俟合龙,蛇乃不见”。这一次来的是一条河工们见所未见的灰蛇,河工们也不知道它是什么大王,只能一顿瞎蒙,把各个大王的名字叫了个遍,那灰蛇就是不往金盘子里面游。

众人正在困惑不已的时候,河南巡抚牛鉴来了,远远地看见那条蛇,就喊:“莫不是栗大人回来了?”谁知灰蛇立刻游进了金盘子里。人们都吃惊地问牛鉴:“您怎么会认出它是栗公的化身啊?”牛鉴说:“栗公生前,脖子下面有一圈白癜风,我见这条灰蛇的脖子上有白圈,就怀疑是栗公的化身,呼之而应,看来栗公真的已经成了河神啊!”于是奏请从此将栗毓美列入每年的河神祀典中祭祀。

三、“女神”洗冤嫌疑人

一般来说,古代各种的所谓成神,无非是人们怀念某个杰出人物而臆造出的结果,“河神必化蛇至”也是一样。

《清稗类钞》中有记:“世谓河工合龙,必有河神助顺,其助顺也,先以水族现形,其形如小蛇。”河神也分两级,一种是大王,一种是将军,区分的标准看蛇头,“大王头方,将军头圆”。清末时最主要的河神有两种,红色的叫朱大王,相传是顺治年间杰出的水利学家朱之锡的化身;栗色的叫栗大王,乃是栗毓美的化身,这时人们也不在乎蛇的脖子底下是不是有白圈了,总之“河工、漕船诸人皆祀之维谨”。

人们对成了神的栗毓美膜拜、祭祀,却几乎无人记得或很少再提及他曾经是一位杀人嫌疑犯的奇特经历。

《庸闲斋笔记》记载,栗毓美少年时代就聪慧过人,很有才学,“公六岁就外傅,对句辄惊塾师;九岁学为文,落笔挥洒如宿构”。迄今他六岁时做出的一副对联——“星垂天降弹,月照海含珠”,仍然广为流传。浑源县的一位富翁看上了栗毓美,招他为女婿,先定下了这门亲事,等待他成年后再完婚。这富翁还有一个儿子,便邀请栗毓美住进自己家里,和自己的儿子一起读书,既是很好的同学,又能让学霸提携学渣,共同在学业上进步。

栗毓美与富翁之子感情很好,吃住读书都在一起,“同室卧起者数年”。谁知这天一觉醒来,栗毓美突然闻到屋子里飘荡着一股腥气,又觉得被子湿凉,定睛一看,不禁毛骨悚然,原来睡在同一张床上的那个富家子已经身首异处,鲜血染红了被褥!栗毓美连忙大喊起来,人们冲进来一看,也都被这场恐怖的杀戮吓呆了。他们赶紧报官,官方勘查现场的结果是,屋子门窗关得好好的,没有外人闯入的痕迹,因此死者只可能是同在室内的人所杀——顷刻间,栗毓美成了犯罪嫌疑人!

“众疑公,公无以自明,官亦不能为之明”,栗毓美不仅被关押起来,而且很快判了死刑。

亲事自然是作废了,与他定亲的未婚妻改嫁同县的另一位有钱的公子哥王某。婚后数日,王某喝多了酒,得意洋洋地对妻子说:“我一直爱慕你的美色,可惜你已经和姓栗的小子订了亲,我只好花重金雇佣了专业杀手,潜入你家,找到姓栗的小子所住的房屋,不留痕迹地钻进去,照着睡在床上的人砍了几刀,然后依原样关上门扬长而去,谁知竟然误杀了你的弟弟,真是对不起,好在现在咱俩已经成了夫妻,这事我也不瞒着你,将来咱们就一起好好过日子吧!”

妻子听完,神态自若,一副不当回事的样子,等丈夫醉卧榻上,立刻飞奔到县衙喊冤,把王某说的话告诉了县令。县令马上派捕役将王某索拿而来。王某到了公堂之上,酒也醒了,见妻子肃然立于旁边,知道东窗事发,只好承认了自己指使杀人的罪行。

栗毓美出狱后,为他伸冤的女子与他见了面,神色凄然道:“我已经还了你的清白,可惜我自己的身子不再清白,想再嫁给你已经不可能了,今天只有一死而已,愿来生再和你重续一段姻缘吧!”说完引刀自刎!

栗毓美抚尸大哭,终其一生都不设正室,即便是后来娶亲也只列为小妾,别人问他,他只说自己的妻子早逝,无人可代……

要知道这不是小说家杜撰的传奇故事,而是发生在栗毓美身上的真实事件,不知道是不是恰恰因为少年时代的这段经历,使得他后来成为官员之后,在折狱时一丝不苟,绝不用刑讯逼供制造冤假错案,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个贞烈女孩之死给他内心留下了永远的怆痛,使他无论当县令还是贵为河督,都有着一种当时官场罕见的奋不顾身的精神……如果是,那么从某种意义上讲,恰恰是一个“女神”成就了这位“河神”,人们永远怀念后者,而后者永远怀念前者。

本文发表于《北京晚报》,澎湃新闻经作者授权转载。

    校对:施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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