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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维钢谈理工科思维与科学写作

郑诗亮
2017-11-05 10:34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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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维钢(澎湃新闻 蒋立冬)

万维钢最早为人所知的,是他的网名“同人于野”以及博客“学而时嬉之”。他的思维角度与写作方式给很多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尤其是他的“人设”:一位理工男——物理学博士,却对人文社科领域有着强烈兴趣和广泛了解。时至今日,他已拥有为数众多的粉丝,他一直提倡的“理工科思维”,和他一直坚持的科学写作,也得到了越来越多的关注与认同。不过,他并不认为理性思维与科学方法独属于理科生,而强调通过liberal arts(被他译为“自由技艺”)来训练和培养这种思维和方法:“事实上,面对复杂问题,一个受过自由技艺训练的‘文科生’,很可能比一个专门学习一种谋生技能的‘理工科’学生更有办法。”

在万维钢心目中,科学写作的绝顶高手,还是要数物理学家:“史蒂芬·温伯格(Steven Weinberg)、弗里曼·戴森(Freeman Dyson)、罗杰·彭罗斯(Roger Penrose),包括霍金、杨振宁这些人,都是真正的高手。哪怕你不在乎他们说的具体知识,仅仅是欣赏写作手法的趣味,甚至是词句的写法,他们的书都非常有创造性。这些大概是现在活着的人里面最聪明的人。”

记得最早还是在天涯博客上读到您的文章,立刻对您独特的思维角度与写作方式留下深刻印象,当时您的写作关注点还比较分散。后来,您开了博客“学而时嬉之”,就集中关注社科领域了,尤其是认知心理学、行为经济学等。我很好奇,作为一个中国科技大学毕业、在美国工作的前物理学工作者,您为何对人文、社科领域有着如此强烈而广泛的兴趣,并且最终以之为写作主题呢?

万维钢:我原本的专业是受控核聚变等离子体物理学,以科研为生。如果你对物理学感兴趣,你就可能对很多领域都感兴趣。我在国内上学的时候主要是读物理学相关的书,出国以后接触到新出的人文社科方面的书,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我发现这些书并不像传统的人文著作那样以“名人”为本,什么谁谁谁的“经典学说”之类,而是以最新的研究结果为本。这些社科研究并没有那些打着历史名人光环的华丽包装,而都是非常实在、简单、有事儿说事儿的风格。这里面没有什么意识形态色彩或者门户之见,什么这个主义认为怎么怎么样,那个学派认为如何如何,都是一些老老实实使用科学方法得出的结论,而且结论往往带有出乎意料的趣味。你不可能对这些东西无动于衷。

我现在写的文章中,物理学和自然科学相关的大约只占五分之一,大部分都是人文社科的内容。首先我的确有市场上的考虑,对人文社科内容感兴趣的读者比能欣赏现代物理学的读者多很多。物理学是有门槛的,你得创造特别巧妙的方法才能把物理学的内容写得引人入胜。

但更重要的是,我认为人文社科的思想对读者更有用处。认知心理学、行为经济学这些内容都是拿来就能用的。如果大多数人了解这些学问,我们这个社会做事的方法会高明很多。社会问题的特点是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有权发表看法,但实际上大多数人只是表态和抒情。现在的中文世界比十年前已经进步了很多,特别简单的心灵鸡汤类文章已经没有市场了,但是你看看流传的那些微信公众号文章,跟《纽约时报》的文章对比一下,根本不在一个档次。别人讨论的是学科最新的进展,我们还在对着一些错误的常识抒情。

我国作者的思维水平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我国读者有权利看到更好的东西,所以我觉得我现在做的事儿还可以继续做下去。

前面提到您的独特思维角度,您自己在文章里面称之为“反常识思维”,而其他人,则分别将之概括为“科学理性思维”、“理科思维”或“理工科思维”,对此您怎么看?关于文科/理科两分这种判断标准,不少人对此深信不疑,以至于出现了很多以此做哏、当包袱的笑话段子,但是更多人则嗤之以鼻,您的观点会是什么呢?

万维钢:如果一个“文科生”懂得科学方法,他就不再是被人嘲笑的文科生了。

“理工科思维”这个说法并不是我发明的,它很早就流行于中文网络论坛,我当时只是拿来借用。几年以前的局面是,网上有太多的人不是合理分析问题,而是乱发感慨,要不就根据自己的什么“理念”胡乱站队不顾事实,要不就是胡乱抒情。

比如赵半狄说我要爱国所以我号召抵制《功夫熊猫》电影,人问梁文道奥运村为什么避孕套用得那么快、梁文道说我一贯支持性产业和性工作者所以这是好事儿,刘震云到北大毕业典礼上做演讲、说我们民族马路两边种的都是杨树而发达国家都是种高级树种、可见我们民族心态不行啊…… — 当你听说这些言论的时候,你心里就想这都哪跟哪!事实是,功夫熊猫讲的是中国文化、奥运村避孕套被运动员拿走当纪念品了、中国各地也种了很多“高级”树种。

中国传统上所谓的“文科生”,主要训练的大概是死记硬背、门户偏见、文字表达和抒情的能力。如果你先规定好什么是对的,让他照着这个意思写,他可能写出朗朗上口的漂亮文字——但是他自己没有思考能力。

但我们绝对不能像文科生那样用“文科生”这个概念打击所有的文科生。我最近一两年在《精英日课》专栏里大力鼓吹美国大学“liberal arts”这个概念,我把它翻译成“自由技艺”。自由技艺对应的学科,按中国大学的分类都应该算“文科”,但自由技艺训练的恰恰是理性思维和科学方法。

事实上,面对复杂问题,一个受过自由技艺训练的“文科生”,很可能比一个专门学习一种谋生技能的“理工科”学生更有办法。美国的管理者大都受过自由技艺的训练,如果中国也能培养这样的文科生,未来中国就可能是文科生的天下。

您很擅长讲故事,也注重对学术研究成果作通俗化处理,文末往往会出现格言式的句子,您是如何形成这样的写作方式的呢?我注意到,您很喜欢《纽约客》特约撰稿人、畅销书作家马尔科姆·格拉德威尔(Malcolm Gladwell),曾经多次引用他的书,而您的写作方式也与他颇为类似,那么,您是否学习、借鉴过包括他在内的西方作家的写作方式呢?能请您与我们分享一些自己喜欢的这类作家吗?

万维钢:我非常佩服格拉德威尔。格拉德威尔写的都是非虚构类的文章,常常是自己调研和讲解一个最新的研究进展,但是他能把故事讲得像悬念小说一样。有时候他做很多调研,然后写本书形成自己的观点,然后过几年人们批评他这个观点错了,这可不是说格拉德威尔不行,只能说明他写得实在太好,影响力实在太大。他的《引爆点》这本书也许是被学术界引用最多的一本人文社科通俗作品。如果你说我模仿过格拉德威尔,我一点都不感到惭愧。

马尔科姆·格拉德维尔

在科学写作方面很厉害的作家还有很多,我喜欢的包括戴维·布鲁克斯(David Brooks)、蒂姆·哈福德(Tim Harford)、泰勒·科文(Tyler Cowen)、希斯兄弟(Chip Heath & Dan Heath)、伦纳德·曼罗迪诺(Leonard Mlodinow)等等,尤其是《黑天鹅》《反脆弱》这几本书的作者纳西姆·塔勒布(Nassim Taleb),他的语言特别有力量。

关键在于,你得承认“科学写作”是一门手艺。并不是你懂科学知识就能写好这种文章。让读者理解一个科学思想,比让读者单纯欣赏一个好故事要困难得多,你得下功夫钻研写法。

弗里曼·戴森

罗杰·彭罗斯

你知道科学写作方面最厉害的人物都是谁吗?我看都是物理学家。史蒂芬·温伯格(Steven Weinberg)、弗里曼·戴森(Freeman Dyson)、罗杰·彭罗斯(Roger Penrose),包括霍金、杨振宁这些人,都是真正的高手。哪怕你不在乎他们说的具体知识,仅仅是欣赏写作手法的趣味,甚至是词句的写法,他们的书都非常有创造性。这些大概是现在活着的人里面最聪明的人。我想唯一的问题就是他们说的东西往往比较难,能看懂的读者不多。

前面聊到阅读,我想起您说过的一句话,很有意思:我不读死人的书,我读世界上健在的英雄豪杰的书。很多人都觉得读书要读经典,但您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能谈谈理由是什么吗?在您眼中,哪些作者算得上是“英雄豪杰”,或者换句话说,您的判断标准是什么?

万维钢:我以前是学物理的。物理学里的“经典”(classical)基本上是“现代”(modern)的反义词。没有哪个教授会让自己的研究生去读牛顿、爱因斯坦的著作,要学基础知识就找本最新出的教材,要么就是读新论文。我读书主要是为了求知,而知识一直都在以很快的速度更新。

其实人文社科领域也是这样。我读了这些年的书从来没有哪本被视为是后人应该一读再读的经典,我看到的情况是一本书中的漂亮说法,过几年就可能被新研究推翻。丹尼尔·卡尼曼的《思考,快与慢》被无数后来的书引用,可谓是当今名著,但是现在这本书里已经有好几个结论被证明是不可靠的了。

《思考,快与慢》

哪怕一个理论真的历经时间的考验站住了,我们也没必要去读它的提出者的原文。“经典”的理论会被新书反复提及。如果你想学习广义相对论,新教材里的讲法、应用、实例都是爱因斯坦原始论文所根本不能比的。同样道理如果你想学经济学,你没必要花时间读亚当·斯密,你可以在别的地方顺便了解亚当·斯密。

现代世界分工越来越细,大多数学者都是做一些边边角角的工作。绝大多数“科学家”并没有自己的观点,他们只不过兢兢业业地完成一个个小课题的研究而已。所以在这个时代,那些对某个学科形成了自己的大局观,敢于提出新观点,敢于影响别人的思想的人,就是英雄豪杰。

斯蒂芬·温伯格

以前的人研究科学史,一提到古代科学家就是一副膜拜祖师爷的姿态。而温伯格写本《给世界的答案:发现现代科学》,也讲科学史,但是一上来就说,我这本书是专门告诉你为什么古代那些所谓“科学家”都根本不行!有这样的智识勇气,就是我佩服的英雄豪杰。

以前您为《上海书评》或其他媒体撰稿也好,现在自己做在线音频节目也好,看得出要消化大量英文材料,能与大家分享一下您的阅读习惯吗?比如,您会选择哪些报刊/网站/学术期刊/电视广播节目?又比如,阅读的时候,选择什么工具与载体?

万维钢:现在读书方面最主要的办法是听有声书。我一般开到1.5或者2倍速,断断续续用大约三四个小时的时间听完一本书。如果这本书故事性比较强,我就不用太关注具体的文本。如果是理论性比较强,我常常一边听有声书,一边用 iPad 在电子书上画重点。

我最常读的英文报刊网站是 Aeon、鹦鹉螺、纽约时报、经济学人、纽约书评、大西洋月刊、538、Solidot、泰勒·科文的博客和英国心理学会研究文摘。我经常陪妻子看电视剧,我自己不看电视。

最后,想请您从整体上,谈谈对“科学写作”的看法。在您心目中,什么样的写作方式,可以称得上是好的“科学写作”。严肃的科学研究该通过何种方式向大众传播呢?

万维钢:非常感谢你使用了“科学写作”这个词。我认为“科普”不是个好词,写科普的是“工作者”,搞“科学写作”的才是真正的作家。我认为现在的“科学写作”,有一个错误的做法,一个没有前途的做法,和一个正确的做法。

错误的做法是把读者当成“宣传对象”。你们信这个信那个太愚昧了,我要向你们宣传科学破除迷信。这是把写作当成了打仗,把媒体当成了敌我分明的战场。这个做法可能很过瘾,也能团结“自己人”,但是作用能有多大呢?难道科学的形象就是喊打喊杀吗?心理学上有个说法叫“皈依者效应”,意思是新来的、不正宗的成员往往比正宗的成员表现出对组织更狂热的忠诚——如果科学是一个组织的话,很多科普人士就表现出了皈依者效应,他们比科学家更“热爱”科学。

没有前途的做法是卖弄科学知识。一个有趣但是比较冷门的知识,你翻墙从英文网站搜索到正确的解释,写篇文章告诉读者这个知识“酷”在哪里,这个做法等于是欺负读者不读英文。科学爱好者常常抑制不住地想要表达“我比你懂得多”。有些知识,我们必须承认,的确是非常有意思,你讲个笑话卖个萌效果很好,但这其实是把知识变成段子。

这两个做法常常是叫好不叫座。可能很多人表态支持你,很多人赞赏你,但是实际效果很有限。有时候科普作家搞得很悲情,说中国读者不行!科普市场太小!我认为这个态度根本不对。科学家可以“曲高和寡”,而你作为一个作家如果不能吸引和说服读者,那就绝对不是读者不行而是你的失败。

正确的做法,是把读者当成“服务对象”。读者想要的是“有用的”知识和“有趣的”思想,而不是“有趣的”知识和“站队的”思想。

爱因斯坦有句话说:“我想知道上帝是如何创造这个世界的——对于这个或那个现象、这个或那个元素的光谱,我不感兴趣,我想知道的是他的思想,其他都只是细节问题。” 其实从科研角度来说,你不关注细节是不行的,魔鬼就在细节中。但是从科学写作角度来说,给读者提供“思想”,远远要比提供“知识”高级。读者最后要的不是谈资段子、也不是跟着你站队,而是自己能不能也拥有科学家一样的思维方式!

所以,科学写作的追求应该是帮助读者掌握高级思想。如果你能向中国读者传播一点思想,那不管是对读者自己还会是对中国社会,都是莫大的功劳。

而我注意到,现在“得到”APP、果壳网、包括《上海书评》这些媒体中,有越来越多的作者是专注于思想。跟这样的人一起工作,我深感荣幸。

    校对:刘威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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