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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读红楼|第十八回:元妃省亲——一场昭示孝道与皇恩的盛大演出
原创 兰藉文化 红楼梦研究
每次大场面的铺陈,都是难在详略得当,作者省亲这回写得好,以诺姑娘评得也好。
作者
顾以诺
元妃省亲一事,先从第十三回借可卿死前托梦,说出“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非常喜事;自第十六回开始,修建省亲别院;全书中气势最为恢宏盛大的一节,终于在十八回拉开帷幕。
人生如戏。元妃省亲,也只是一场昭示孝道与皇恩的盛大演出。
省亲的由头从贾琏口中道出:
“世上至大莫如‘孝’字”,天家重孝,体贴万人之心,才允许“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之处,不妨启请内廷銮舆入其私第”。周贵人家动工了,吴贵妃家踏看地方了,果然是“此旨一下,谁不踊跃感戴”。
骨肉分离多年,能有一朝相聚,这道皇家旨意确实体念人心。毕竟,作者第一回就自称:
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实非别书可比。
限于当时的历史背景,想要全一全嫔妃宫人们的天伦之情,我百般思量,似乎也只有省亲这个办法。
然而毕竟是天家,元妃省亲便不是平常的归省:
椒房眷属入宫,未免有国体仪制,母女尚不能惬怀。
可国体仪制并不是因环境改变的。即使母女相见的地点,从凤藻宫到了省亲别院,那一层层的规矩也不曾少了分毫。
太监们提前看方向,何处更衣、何处燕坐、何处受礼、何处开宴、何处退息,指示贾宅人员何处退、何处跪、何处进膳、何处启事。万事妥帖之下容不下任何错误。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出现,下场绝不会好。就像清虚观那个小道士,乱跑着撞到凤姐身上,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打得脸颊紫涨。
遮挡围幕,打扫街道,撵散闲人,一位贤德妃的省亲,安保工作也绝不敢松懈。
皇家的时间观念十分精确。未初刻用过晚膳,未正二刻还到宝灵宫拜佛,酉初刻进大明宫领宴看灯方请旨——这毕竟是省亲,家人团圆的日子,贾府众人五鼓时分就按品服大妆,早早候在门外等元春归省。
对贾府而言,这一天的意义,这个年的意义,都只在省亲这一件事上。而元春,她的内心也是想早早归省,早一点见到家人。可是省亲于她,只是元宵节这一天的小小点缀,锦上添花。晚膳、拜佛、看灯、请旨,才能戌初起身。而相聚意犹未尽的时刻,又会有执事太监提醒“时已丑正三刻,请驾回銮”,多一刻也耽误不得。
省亲看似是要放开拘禁,可实际上,处处是规矩的约束。
省亲是一场盛大表演,那省亲别院就是舞台。这一舞台的布景,消耗了贾府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作者一笔“又不知历几何时”闲闲带过,十七回便说园内工程俱已告竣。
园子建好只是小成,各处监管、古董文玩、园中鸟雀、小戏子的戏目、尼姑道姑的经咒(小戏子、小尼姑、小道姑们严格并不能算做舞台布景,可在热闹非常的省亲中,她们也只是人肉背景板而已),方方面面,都要经心。
作者笔下极有详略,详写请妙玉入园一节,又写了一两件杂事,余者只说“日日忙乱”“昼夜不闲”。终于到元宵这一日:
帐舞龙蟠,帘飞彩凤,金银焕彩,珠宝争辉,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长春之蕊。
省亲大戏,拉开帷幕,徐徐展开。
大戏必有程序,省亲自戌初始,至丑正三刻止,先后入园、团聚、游园、题诗、点戏、赏赐,一道程序也少不得。
入园看的是仪仗。龙旌凤翣,雉羽夔头,销金提炉焚着御香,曲柄七凤金黄伞,捧着的冠袍带履,金顶金黄绣凤版舆,通是皇家气派。香珠、绣帕、漱盂、拂尘,一一从宫中带来,便隐隐做了区分。
皇帝的妃子是遥远的、神圣的、高高在上的,只有在作为贾家的女儿时,元春才是可以亲近的对象。可这并非普通的出嫁女儿回娘家。这是妃子的省亲,为君者仁孝宽慈,为臣者感恩戴德。仪仗华丽,既是庄严高华的天家气度,也是明白昭示的恩泽隆宠。
入园中所见,“体仁沐德”的匾灯,牌坊上“天仙宝境”更换“省亲别墅”,正殿不敢擅拟匾额,处处都是皇家恩典、臣子敬畏。
团聚是省亲头等要事。即便是自己的孙女儿、女儿,有了君臣之分,总是君臣在前,血亲在后,国礼在前,家礼欲行而不得。
层层行礼中规矩谨严,薛姨妈、宝钗、黛玉因外眷不敢擅入,而元春最记挂的幼弟宝玉。“无谕,外男不敢擅入”,足见贾府预备省亲之谨慎。母女姊妹们深叙些离别情景及家务私情。
而贾政向元妃问安,更像是臣子,而不是父亲。贾政跪在帘外,说着家族能有元春这位妃子是多么荣耀,皇帝是如何恩典,自己要如何朝乾夕惕肝脑涂地以报圣恩,贵妃要如何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侍奉皇帝不负恩眷……口气全然不像口语而像奏章,可这确实是贾政的真心话。
元春不擅题咏,以宫中女史出身,又说要作《大观园记》《省亲颂》等文,想来是不善诗而善文。安排题诗这一环节,想来是因为贾府女儿也有几分才学,一则为园中景致增色,二则为省亲做些点缀。宝玉为园子题对额之时,就处处考虑这是省亲别院,“避秦”之类的话一概回避。
元春为正殿题的匾额“顾恩思义”,对联“天地启宏慈,赤子苍头同感戴;古今垂旷典,九州万国被恩荣”,无不感念皇恩浩荡。
姊妹们自然心领神会。迎探惜三春并李纨的四首平平,宝钗黛玉的应制诗更符合元春的审美。
宝钗诗紧扣应制的主题,华日祥云皆是吉兆,“莺出谷”“凤来仪”用典以喻元春晋封归省,又指身份尊贵。颈联点出元妃归省的意义所在,展现帝家重孝,以孝道教化苍生社稷,文风昌明隆盛。“睿藻仙才盈彩笔,自惭何敢再为辞”,赞美了元妃的才华,同时自谦,这是做臣子的规矩。宝钗诗风含蓄浑厚,偶尔为应制诗,虽以宝钗风度并不屑为此,却依然手笔沉着。
黛玉诗因题“世外桃源”匾额,前两联都清新脱俗,颈联用金谷园、玉堂之典,既写园子香、花,又借物言情。前三联都侧重写园中景色,而最后一联“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将诗意翻了过来,园子景致皆为元妃归省而生,名园仙境,山川秀,景物新,都是贵妃归省的恩典。黛玉替宝玉代写的《杏帘在望》,不刻意应制,却淡淡一句“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颂圣,实在巧妙。
然而,一道道程序走过,并不是全按照节目单的编排。
团聚本是乐事,相见却发悲声。“满眼垂泪”“呜咽对泪”“垂泪无言”“哭泣一番”“隔帘含泪”“含泪启道”“泪如雨下”,省亲全的是孝道,施的是皇恩,如此悲伤的情绪,明显与主旋律不合。“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宫闱深深,元妃能说的也只限于这一句了。
“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跟前不敢言”,平素宫中相见,国体仪制之下母女不能惬怀,又能有多少说体己话的机会?然而领了旨意回家省亲,元春也只有这一句话,已经说尽她宫中数年的时光。
才选凤藻宫,加封贤德妃,又有回家省亲的荣宠,一连串皇恩之下,元妃更加清醒。乐景下的哀情虽然不合适,但也在意料之中。皇帝旨意中已经想到:
宫里嫔妃才人等皆是入宫多年,抛离父母音容,岂有不思想之理。
放嫔妃回家省亲,就是为了“略尽骨肉私情、天伦中之至性”,自然可以料到骨肉分别多年之后骤然相见的悲喜交加。
作诗本是风流雅事,又有颂圣的需要。元妃单独给宝玉出题,虽然说“且喜宝玉竟知题咏,是我意外之想”,但宝玉由元春亲自教养,比起其他姊妹,有单独之题也不足为异。
姊妹们一人一题,而宝玉独作四首,宝钗替他改了一字,而黛玉却公然做了宝玉的枪手,代作一首搓了个纸团扔给宝玉。一字之师司空见惯,可黛玉在众人面前做枪手,这种行为只怕不妥。
黛玉在省亲中的其他表现都中规中矩,她喜散不喜聚的性子,当比其他人更理解这骤然相聚又转眼分离的滋味,因此她只是守在她的角色里,行礼,作诗,听着元妃的赞美。没能大展奇才,心下不快,若不是担心宝玉独作四律大费神思,她也只会按捺自己的情绪。可是事关宝玉,黛玉并没有考虑是不是有人看到了她的举动,以极强的行动力替宝玉完成了任务。也许宝黛吵架总是闹得天翻地覆阖府尽知,让不让人知道,已经不是重点。
再有是龄官。听戏这个环节并不重要,在负责的贾蔷眼里只是一项任务,顺利完成,不求功过。整个省亲过程中,他盼望的只是快快将自己负责的这部分结束,便不会有什么事找上他。诗作得久了,他“在楼下正等的不耐烦”,呈戏单是“急”,张罗扮演是“忙”。元妃有赏赐给龄官,对他已是意外之喜,可龄官却不肯这么顺顺利利地结束这项任务。元妃命再作两出,贾蔷让作《游园》《惊梦》,龄官却非要《相约》《相骂》,贾蔷扭不过,只得依了龄官。
在旁人眼中,省亲是一场演出,每个人演好自己在其中的角色足矣,舞台需要春香,却不需要龄官,在舞台需要杜丽娘的时候,春香也可以变成杜丽娘。可是龄官却只肯做龄官。她可以扮《牡丹亭》的春香,可以扮《钗钏记》的芸香,是那个俏生生娇滴滴的小丫鬟,却不肯扮成伤春多情的大家闺秀。
况且,这其中还有爱情的成分,如果元妃点了《游园》《惊梦》,或许龄官不敢违逆旨意,可元妃很随意,是贾蔷点了《游园》《惊梦》,那她就要争一争了:在初初沉浸在爱情里的小女孩,总是想争气冒头,别人可以不懂我,你不可以,怎么偏偏点不是我本角的戏?况且,小女孩的恋爱一向旁若无人,恋爱里的鸡毛蒜皮也是天大的事,哪顾得上旁人都看着,也是要扭着性子不肯答应。
还好,这些出离了节目单的,不过是小小的风波。丑正三刻的提醒已在耳边,纵有万般不舍,奈何皇家规范,违错不得,只得忍心上舆。明日见驾谢恩,并回奏归省之事,等着看龙颜甚悦,又发内帑彩缎金银等物,以赐贾政及各椒房等员。还要命将那日所有的题咏,命探春依次抄录妥协,自己编次,叙其优劣,又命在大观园勒石,为千古风流雅事。
及到此处,省亲的故事终于结束,因孝道昌隆、皇恩浩荡而起的大观园,才真正成为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
原标题:《精读红楼|第十八回:元妃省亲——一场昭示孝道与皇恩的盛大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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