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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住燕郊,我很抱歉
原创 杨梅 商业人物
作者:杨梅
6月2日起,燕郊恢复进京通勤了。虽然还暂时没有恢复公共交通,但步行走过潮白河大桥进京的人群络绎不绝。时隔34天,他们终于又踏上了跨省上班路。
抱歉,燕郊封控了;抱歉,燕郊这边又不能进京了;抱歉,燕郊还是没有解禁……今年,他们因为无法正常通勤说了太多次抱歉。
6月6日傍晚,步行穿越白庙检查站返回燕郊的进京通勤人员。
1月份,他们大约抱歉了个4、5天;2月份好像是2天;3月份23天;4月份7天;5月份整整一个月。每说一次,都要反复琢磨“又”和“还”之间的差异,试图用语言艺术,维系住老板和上司所剩无几的同情心。内心的潜台词也从一开始的“抗疫嘛实在没办法”,变成了“再容忍我一段时间”。越来越惶恐不安。
可惜北上广不相信眼泪,职场也接受不了太多抱歉。5个月内,燕郊经历了4次封控,三四十万燕郊进京通勤人员中,有人将近60天只能居家办公,有人因此丢了工作,有人为了保住工作蜗居在北京70块一晚的青旅,有人割肉60多万甩掉了房子……
壹
顾盼便是这其中一员。她属于部分网友口中,“有小心思”的那一部分环京通勤人员。这一部分网友,总爱在跨省进京通勤难的帖子下面,人间清醒式发言:享受了燕郊的低房价,就要承担交通的高成本。
有好几年时间,顾盼是接受这种发言的。顾盼的公司在北京东三环,每天早上7点半,她从家门口乘坐快815路,一个小时左右直达大望路,再转乘地铁1号线,几站路即可到达公司。一想到北京的高房价,即便遭遇检查站的拥堵,她也觉得忍一忍就可以过去,毕竟燕郊让她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
在她眼中,住在燕郊和住在顺义、石景山差别不大。对着农村老家的亲友,她从不提自己住在河北,而是称作“北京燕郊”。当然,这份虚荣心的维系,仅限于疫情之前。疫情开始之后,尤其今年,她再也没办法欺骗自己:北京就是北京,河北就是河北。一桥之隔也是隔,她真正明白了什么叫行政划分。
一旦有了行政划分,就有了防疫政策的区分。一旦两地的政策不能顺畅衔接,人就被悬置在桥头,进退两难。3月份那场大雪中,排队进燕郊的人群中就有她。
那天是3月18号,鹅毛般的大雪洋洋洒洒下了一天,顾盼冒着大雪,在通州的白庙检查站排队排了3个多小时,才得以进入燕郊。当天,检查站要求出示48小时核酸报告、居住证,并征得所属居委会同意。最后一项最难,顾盼居住的社区有近万人,居委会统共两部电话,打了一遍又一遍,不是占线就是无人接听。茫茫大雪中,她眺望着潮白河,感觉这条500多米宽的河就是银河,几公里处的家,就像远在天边。
大雪、步行,这些词汇共同构建起了一幅“惨烈”的画面,在社交舆论场中迅速发酵,疫情下的燕郊通勤族受到空前关注。但回到家之后顾盼反而没那么强烈的感觉了。更多需要应对的事情,接踵而至,让她来不及愤怒。比如接下来的14天居家隔离,她得操心物资的问题;比如快递不能收发,她要操心猫粮的储备问题;当然,还有更迫切的,就是工作能否顺利衔接。
她属于行政岗,有一些岗位职责,仅靠线上沟通并不能完成,如编写公司会议纪要和决议,还有一些内部培训和考核的工作。她只能一次次的说着抱歉,一遍遍麻烦同事代为完成。手忙脚乱中,很多疫情防控的细节在她的脑海中都渐渐模糊了。她只记得从3月到现她好像一共做过三十几轮核酸,相比起这些,她更担心是否会因为耽误工作而被裁员。目前她还算幸运,只基础薪水减半。
贰
在某些人眼中,顾盼这群被困在检查站的人,其实是一群“耍小聪明”的人。他们是在12日当晚,接到外域通勤人员一律居家办公的通知之后,逃离燕郊的。
然而,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几天后,他们的北京健康宝开始弹窗,流调电话也继踵而至。
所在社区为他们规划了三条路:在北京自行酒店隔离、在北京集中隔离或者返回燕郊隔离。
老老实实守规矩的老徐,就曾嘲笑过这些人“聪明反被聪明误”。老徐和妻子杨丽,都属通勤大军中的一员,老徐是北京某家Livehouse的经营人员,杨丽在通州的一家公司做财务。因为疫情,这两年各类演出活动基本都暂停了,家庭的收入基本全靠妻子。饶是如此,老徐夫妇也从来没有想过“钻疫情的空子”,他们二人采取了“保一留一”的策略,年后杨丽便在公司附近租了房子,保持正常工作,老徐则留在燕郊隔离、照顾女儿。
老徐认为,抗疫嘛,总归有牺牲。但饶是如此有大局观,3月份这次封控,他也差点顶不住了,他没料到这次封控的时间竟然会这么长,持续了23天。
女儿两岁,基本的辅食制作、冲泡奶粉,老徐已经练得得心应手。但他这个奶爸,低估了孩子对妈妈的依赖,自第一个周末妻子没有按时返回之后,女儿便无休止的“要妈妈”。到了后期,老徐基本已经束手无策。最严重一次,女儿从晚上9点一直哭到10点,玩具、动画片都无法转移孩子的注意力。
手足无措的老徐,从妻子那里得到了一个建议:女儿特别喜欢小动物,可以去邻居家玩会儿小猫试试。挣扎良久之后,老徐敲开了隔壁邻居家的门。邻居是一名单身女孩,听到老徐的要求之后,满脸的怀疑和不可思议,让老徐觉得尴尬难言。
不过,很快,老徐就发现,还有比他更好笑的人。在燕郊的一个本地论坛上,他看到有人求助有京冀通勤证的人员,能否帮忙偷渡,把正在燕郊读寄宿学校的孩子,捎回北京。
说起京冀通勤证这事儿,啼笑皆非的故事也不少,林菲就遇上了一桩。4月2日,燕郊开始办理通勤证,需要准备工作证明、48小时核酸证明、两寸照片、购房或和租房合同。林菲住在男朋友的房子里,既不是购房者也不是租房者,也没有结婚证,在上交材料这个环节上就这么给卡住了。最后,还是打印店的老板娘支招,让林菲和男朋友签署了一份租房合同。
就在林菲还为材料造假而提心吊胆的时候,千辛万苦办理下来的纸质版通勤证,又废止了。4月24日之后,北三县又开始统一办理起了电子通勤证,所有的材料需要再次提交一遍,林菲又造了一次假。
除此,林菲的订婚日期,也赶在了4月28日到5月28日这轮燕郊全域封闭期内。双方亲友无一人能够到场,仅通过群视频连线道了声祝贺。就连喜字,也是林菲找了几张白纸,剪了剪,涂红了事。
每当回想起这一幕幕,林菲都觉得十分戏剧化,像是在电影中才会发生的镜头。然而,因为疫情,这些略带荒诞的场景,真真切切的就发生在她的生活里了。说起来觉得好笑,回味起来又有些心酸。
相比起生命安全,这些事儿,貌似都是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儿,但具体到个体,具体到由细节构成的生活中,也足以令人疲惫不堪。
叁
经历了两年多各种琐碎小事儿的拉扯,不少原本试图享有镇级物价、房价,又拿着一线薪资的燕郊通勤族,开始重新审视所谓的双城生活。卖掉燕郊的房子去通州租房成为一种选择。
4月份,朱霖便经历了一份割肉式逃离。朱霖的房子购买于2020年6月份,总房价250万,月供将近一万元。4月5日,恢复进京通勤的当天,他就将房子以225万的价格挂在中介网上开始售卖,5月初,房子以220万的价格成交。
这套房子朱霖花了二十几万精心装修过,用的都是进口环保材料,装了中央空调和地暖,装修费打了水漂。家具家电送了。不满两年的契税他也自行承担了。总共算下来,赔了六十多万,这是朱霖活到三十几岁,最亏本的一笔买卖。但他还是权当及时止损,咬牙认了,相比于房子亏钱,他更怕被北京的公司抛弃,继而断供。
通勤族之外,三河市还有五六十万的人口,是在本地讨生活的。燕郊的东贸服装城里,便有许多这样的商户。他们大多是2017年北京动物园批发市场纾解之后,搬迁过来的。据媒体报道,当年大约有1500多户北京商户入驻到东贸。
陈霞是其中一员。2017年搬迁过来之后,她在这边买了房、结了婚、生了子。原本想着以后便要定居于此,没想到,今年她的生活发生了大转折。
燕郊3月份的疫情,基本全部来自东贸服装城。从3月13日起,服装城开始闭市。3、4月份,是春装出货的高峰,耽误的生意和积压的存货,一度让她焦虑的睡不着。
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头。根据三河市公安局通报,在市场封闭期间,部分商户因为涉嫌销售假冒伪劣产品,存货被工商部门查处收缴。5月4日,闭市52天后,管理方通知商户,东贸服装城将继续闭市整改,5月5日至7日,商户可以进场收拾和搬运存货。
虽然给出的消息是停业整改,但经历过动批搬迁的陈霞明白,东贸服装城再次开业的几率不大了。5月5日起,上千名名商户开始分批进场,搬运自己的库存。陈霞打包出来了二十几包衣服以及柜台、椅子、试装镜子、衣架等物品,正式撤离了自己奋斗了5年的摊位。临走前,她捂着脸蹲在地上,哭出了声。
商城里不少年轻的商户,直接通过物流或其他途径发货到了天津武清、固安、永清等地的服装市场,继续从事老本行。但陈霞做不到,她已经在燕郊安家落户,要想离开,没有那么容易。对未来的出路,她毫无头绪。
关于疫情,她发表不出什么大道理,只反复念叨:谁让我来了燕郊呢!
(文中人名皆为化名)
*题图购买于视觉中国
原标题:《家住燕郊,我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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