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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鲁冠球作为最坚韧的改革者比作为企业家更值得怀念?

澎湃新闻记者 胡宏伟
2017-10-30 20:18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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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0月30日,浙江杭州,市民在万向集团总部参加鲁冠球追悼会。

数日前,万向集团创始人、董事局主席鲁冠球辞世。今天上午8时,是为他送别的追悼会。

我一直强烈地认为应该为老鲁写点什么,但迟迟没有落笔。鲁冠球是一樽醇厚的酒,需要细细回味。

记得我第一次作为新华社记者采访鲁冠球是1987年,那年他44岁,风华正茂。鲁冠球成名与新华社密切关联:1985年,他被新华社《半月谈》杂志评为全国十大新闻人物;1986年4月10日《人民日报》头版刊发了我的同事林楠(后任新华社浙江分社副社长)参与采写的长篇通讯《乡土奇葩》,鲁冠球由此走上人生的第一个政治巅峰。

我先后服务的两家机构都是全国性时政媒体,但我从未离开过浙江。30多年间,我逡巡于这片不安分的土地,静静地目睹它活力贲张的地覆天翻。2008年,我撰写了专著《中国模范生——浙江改革开放三十年全纪录》;明年,是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周年,我又打开早已落满尘埃的笔记本,着手梳理撰写《浙江改革开放史:1978——2018》。作为实至名归的“中国模范生”,既往39年的浙江故事其本质是人的故事。每个夜晚,当我埋首于无边无际的史料堆,一个个知名或不知名的浙江人就会列队从历史的最深处走来,又消散于无踪。

在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年的时空语境下,在无数筚路蓝缕、砥砺奋进的浙江人乃至中国人的浩大长河中,鲁冠球的定位究竟是什么?他为什么值得我们长久的怀念?   

2002年7月18日,鲁冠球在杭州接受记者采访后挥手离去。
                                                                                                                         

万向集团官网对鲁冠球的介绍是一行醒目的大字——从田野走向世界的中国农民的儿子。

鲁冠球真的是农民的儿子。但这个浙江萧山宁围乡的“中国农民的儿子”从小就对在钱塘江边当农民种棉花了无情趣,他最大的梦想是进城去,做工人。1958年,经姨妈托人说情,鲁冠球兴高采烈地成为萧山县城厢镇铁器社的一名打铁小学徒。美梦才做了几年,"大跃进"带来的三年艰难时光,迫使他又不得不卷起铺盖被精减回乡。

虽然,很多年后鲁冠球以企业家的卓越成就享誉海内外,但他总是喜欢强调自己是“中国农民企业家”,他对农民和乡村有极为浓烈的情结。

作为精明的企业家,鲁冠球在两个产业领域义无反顾、天天“烧钱”:一个是电动汽车。从1999年启动,至今已经“烧掉”50亿以上,回报还“没看到”;另一个是农业。1980年代中期开始,鲁冠球先后办起了农业车间、养鳗场、山核桃基地、山杏基地,以及后来的远洋渔业公司。早期农业投资败多胜少,但鲁冠球屡败屡战。他一次次地说,不能忘了农民,“为农民说话的人太少了”。

2007年6月7日,杭州,鲁冠球在“工业兴市”企业家表彰大会上领奖。

千百年,农民从来是中国活得最苦的群体。至少在浙江,所谓民营企业改革开放的创业史就是一部中国农民脱贫致富的翻身记,1代和1.5代浙商历来有“两个百分之八十”的说法:80%出身农民,80%初中以下文化水平。正因为穷、因为没文化,浙江农民的草根创业冲动没有什么高深的理由,就是为了能够活下去。1978年,义乌最大的企业新光集团董事长周晓光16岁,第一次跟随母亲走出大山,背着从义乌廿三里刚兴起的早期小商品市场采办来的百余斤绣花针和绣花样,在大半个中国走街串巷。白天摆摊、晚上赶路,饿了就买几个便宜的烂苹果,晚上就睡在火车座位下方的地板上。周晓光回忆说,那时候她只希望家里人能吃饱饭,奶奶能有一件“的确良”衬衫。温州苍南龙港镇一位小老板曾经告诉我,当年如果他再不豁出去拼生意,自己的老婆就要跟着邻家有点积蓄的木匠跑了。

从改革开放四十年的维度看,人数极为庞大的浙商群体的成长史,就是中国农民的“人的解放”的历史。鲁冠球恰是这一历史进程最优质的个体样本。浙江农民和农民企业家的进化有三重境界:一是脱贫致富;二是努力实现“有钱人”和“有文化的人”的统一;三是最终进化为能超越财富,有崇高价值观、责任感与人格力量的真正的企业家。鲁冠球只有小学毕业文化,但凭借孜孜不倦的终身学习以及自省、自律、自我修炼,进而超越农民需要几代人才能蜕变的宿命,成为走到第三重境界的时代跋涉者。

鲁冠球是幸运的。他深知只有改革开放才让自己有了翻身的机会,而只有让更多底层民众翻身的改革才能走得更远。从这一视角看,模范生浙江给予中国最大的启示,不是发达的专业市场,也不是游走天下的老板,而是千百万底层农民成为了改革的主体、财富分享的主体。

我曾经很多次前往位于江苏吴江开弦弓村的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的纪念馆。费老念兹在兹的理念是——没有农民和农村的现代化,就没有中国的现代化。至少在今天,农民和农村的现代化仍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们还有6亿农民,还有2.8亿农民工,还有他们身后的6800万留守儿童。

中国农民的儿子鲁冠球的故事和他对农民的真情守望,告诉我们无论走了多远都不能忘记改革为什么出发?以及在这个不均衡的财富世界,我们的改革将向哪里去?   

2010年1月16日,在万向集团,鲁冠球接待前来考察的客人。 

                                                                                                               

鲁冠球无疑是最优秀的企业家,辞世后,他也因为是中国企业界的领袖级人物而被无数人追思。

太多的数据足以让太多的人敬仰企业家鲁冠球:从一个铁匠铺起步,2016年,万向集团营收1107亿元,列强者林立的浙江企业英雄榜前五位;2017年胡润中国百富榜,鲁冠球家族以491亿元位居第37位;控股了4家上市公司,参股18家A股、港股公司及14家新三板公司;在美国14个州拥有1.3万名员工,每年在美国本土实现产销40亿美元。

但是,在大历史格局下,在我的心目中,鲁冠球最重的分量不是作为企业家,而是作为一位最坚韧的改革者。从企业家角度而言,他是“一流”;从改革者角度,他在浙商甚至整个中国企业家群体中的价值某种意义上堪称“唯一”。

鲁冠球是因为改革开放而翻身的“农民的儿子”,但他从来不是被动或侥幸成为改革的受益者。从一开始,他就是奋勇争先的最勇敢的改革领跑者:

1967年,带着妻子章金妹还有5位同村的庄稼汉,创办了产权归属不清、随时可能被“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宁围金一五金厂;

1983年,承包乡镇集体企业萧山万向节厂经营权,比石家庄造纸厂厂长马胜利成为“承包国有企业第一人”还要早一年;

1984年,申请实行股份制未被批准,便在工厂悄悄搞起了职工入股;

1988年,把万向节厂多年积累的净资产评估为1500万元,其中750万元明确划归乡政府所有,其余归“厂集体”所有。乡政府的角色从过去的企业产权完全代表者,转变成只能与“厂集体”平起平坐的股东。鲁冠球以这一后来被称作“花钱买不管”的和平赎买,获得了对企业的绝对控制权;

1990年,在乡镇企业饱受质疑的最关键时刻,万向集团突破重围,晋升全国第一家非国有企业的国家一级企业;

1994年,万向集团旗下核心企业万向钱潮股份有限公司,成为中国第一家上市的民营企业;

2001年,万向集团收购美国纳斯达克上市企业UAI公司,开创中国民营企业收购海外上市公司的先河。

就在鲁冠球辞世前一个月,他最后一次公开发表题为《时代契机,我们没有理由错过》的署名长文,谈及学习领会《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营造企业家健康成长环境弘扬优秀企业家精神更好发挥企业家作用的意见》,他心情难以平静:“回想我们这代人的创业梦,从被当作‘资本主义尾巴’东躲西藏,到在计划经济夹缝中‘野蛮生长’,再到改革开放中‘异军突起’,以及全球化中无知无畏闯天下,可以说是跌宕起伏”。

这是鲁冠球的“跌宕起伏”,更是大时代的“跌宕起伏”。许多今天看来理所当然的东西,在当年是何等的艰难与惊心动魄。

鲁冠球的万向资本帝国参、控股10余家上市公司横跨金融、汽车、农业、能源四大产业。

作为企业家的鲁冠球和作为改革者的鲁冠球的区别在于,企业家要面对市场风险,成败与个人有关;改革者要面对市场与政治双重风险,成败与国家命运有关。因此,作为改革者的鲁冠球必须拥有更稀缺更宝贵更强大的能力和素质,才足以穿越沟壑险滩。

鲁冠球做到了:

——奋不顾身的勇气。从他自述中创业历程的“东躲西藏”、“野蛮生长”、“异军突起”,到“无知无畏闯天下”,寥寥数语已经给出了最清晰的注解。

——使命感与家国情怀。为农民争利,为民营企业争权,为国家争光,贯穿了鲁冠球74年的生命。直到辞世,他生前一直住在1983年修建于乡间田野的农家小楼,厨房还是老式的灶台。这在太多纸醉金迷者眼里是不可理喻的。今天,谈家国情怀经常被人所嗤笑,这是你根本不了解那个时代和那个时代的奋斗者。不能因为你不识字,就有资格去嘲笑他人读书多。

——政治智慧。鲁冠球每天早5点起床,晚11点睡觉;每天坚持阅读三四万字,每天雷打不动看晚间七点的央视《新闻联播》;他穷极一生想做大事,却兢兢业业做好每一件小事;他有自己不可动摇的底线,却懂得妥协进退;他是一滴迂回曲折的水,却总能滴水石穿;他永远温和渐进,却竭其一生不达目标决不言败。中国改革开放39年走到今天,其方法、路径、姿态,又何尝不是如此?   

2012年3月4日上午,十一届全国人大五次会议预备会在北京举行,娃哈哈集团的宗庆后(右一)、浙江万向集团的鲁冠球(左二)出席预备会。

                                                                                                                       

近两年间,作为中国第一民营商帮的浙商群体英雄落幕可谓接踵而至,令人扼腕唏嘘:

2015年6月6日,原海盐衬衫总厂厂长步鑫生去世;2016年8月2日,原万事利集团董事局主席、曾被时任总理朱镕基称赞为“你是一个宝”的沈爱琴去世;2017年3月13日,原温州第一代首富叶文贵去世;2017年7月4日,原青春宝集团董事长、首届全国优秀企业家冯根生去世。

改革开放四十年,第一代企业家的生命周期走到了终点。当一次次悲伤的消息传来,我的耳边就会一遍遍地萦绕歌手朴树创作的歌曲《那些花儿》,朴树苍凉的嗓音重重地叩击你的心——

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

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

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她身旁

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

她们都老了吧 她们在哪里呀

她们已经被风吹走散落在天涯

……

他们都是著名企业家,和鲁冠球一样,他们也往往同样是那个时代最勇敢的改革者:步鑫生“剪开了中国企业改革帷幕”的那把裁布剪刀被收藏在了中国历史博物馆;冯根生从面对国有企业厂长考试的“罢考风波”,与外企合资的“无可奈何披洋衣”,到作为国企掌门人究竟能不能持股的“冯根生难题”,一路拼杀,一身伤痕。

但我们总是容易遗忘。步鑫生去世的第二天,我在杭州一所大学为MBA学生讲课。当我问“谁知道步鑫生”时,全班43位同学举手的只有8人。

在所谓成功的商人和资本投机者光芒四射的今天,怀念逝去的或者还活着的“改革者”究竟有什么意义?改革者鲁冠球的人生清楚地彰显:中国民营企业是因改革而生,改革不进则退,唯有靠党的引领将改革进行到底,中国企业才有明天,才能拥抱新时代。

2017年10月30日,浙江杭州,鲁冠球追悼会现场。

今天,万向集团公司多功能厅,鲁冠球先生告别追悼会。长长的人流走也走不完。

第一次,我为送别一位企业家而泪流满面:为了老鲁,为了那段与他相伴一生的搏命改革的光辉岁月。

(作者为澎湃新闻副总编辑)

    校对:张艳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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