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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座|学者孙周兴谈尼采:作为生命之美的艺术
德国著名哲学家尼采被认为是现代西方哲学的开创者。有人赞许尼采是天才,他犀利地审视传统道德,重估一切价值,形成了迥异于德国古典哲学的哲学风格;也正是因为他那天才般的洞见和论述,也常常被认为是一个疯子(他最后确实疯了)。他的著作对于哲学、艺术、宗教、道德、现代文化等诸多领域都提出了广泛的批评和讨论。尼采一生十分推崇艺术,本人也身体力行地实践着他的艺术观。尼采早期著作《悲剧的诞生》(此时尼采年仅26岁),被认为是现代美学和艺术哲学的经典之作,对现代主义艺术影响深远。但尼采美学不限于《悲剧的诞生》,他对艺术和审美现象的关注贯穿了尼采哲思的终生。尤其在晚期《权力意志》时期,尼采赋予艺术以一种特别重要的地位,形成了一种以权力意志为基石的生命美学。
尼采之“权力意志”,代表着世界和人的生命力,尤其具有肯定人的创造、奋斗、进击和热爱人生的肯定生命意志的积极意义。权力意志的内核是“力”,是力的生成和变化。崇尚古希腊文化的尼采更认为权力意志与艺术是同一的,权力意志是艺术的尺度,而艺术则是权力意志的直接表达。那么,尼采美学的精髓在于何处?尼采的美学艺术思想对现代主义进而当代艺术观念的形成和发展又具有怎样的意义?针对上述问题,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同济大学特聘教授、中国美术学院南山讲座教授、德国洪堡基金学者孙周兴先生,基于他所从事的德国哲学和艺术哲学的研究背景,于2017年10月26日在华东师范大学闵行校区开展了题为“尼采与现代美学精神”的讲座。此场讲座亦为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开展“哲学阅读季——爱智者系列讲座”第五场。
孙周兴教授与听众亲切交流孙教授围绕“冲突与和谐”、“神话与启蒙”、“身体与观念”、“力感与颓废”、“瞬间与永恒”五大对立概念,全面解析尼采的艺术哲学。
冲突与和谐。传统古典美学在一般意义上都用“明朗”、“快乐”来形容希腊美学,例如传统古典美学家温克尔曼认为,希腊艺术达到了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的和谐境界。在他看来,古代艺术特别是古希腊艺术,是以和谐、明朗为特征的,古希腊的神庙建筑、雕塑等都能体现这一点。但是尼采反问,古希腊艺术果真如此吗?尼采认为,古希腊艺术的本质不是和谐,而是冲突。无论是古希腊人的人性还是艺术,都谈不上和谐、明朗、欢快。尼采在《悲剧的诞生》里讲了一个酒神老师昔勒尼的故事: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是不要出生,次好的东西是快快死掉,最痛苦的是活着。人生最根本的东西是痛苦、分裂、悲伤。落实在美学上,尼采便把古典和谐论美学视为主要的批判目标。
《悲剧的诞生》开篇就说,希腊艺术的本质在于阿波罗(日神)精神与狄奥尼索斯(酒神)精神的二元论的紧张关系,二者之间紧张但又趋于交合。正是一种不和谐的紧张冲突关系,奠定了希腊悲剧中的伟大基调。艺术的本质在于冲突和对抗,在于不和谐。这成了现代主义艺术的基本特征,也是现代美学的基本精神。
神话与启蒙。我们生活的世界里总是有一些神秘和幽暗的东西,它们无法描述,令人琢磨不透。虽然人总是想把一切都弄个清楚明白,但是一切都清楚了,那么我们对生活也就失去了好奇心,我们的生活也就失去了趣味。尼采当时的精神导师理查德·瓦格纳侧重关注的是北欧日耳曼民族的神话,受到他的影响,尼采开始探究古希腊神话。瓦格纳认为艺术的使命在于重建神话。瓦格纳认为神话是当下的,赋予我们的生活以意义,使我们的生活变得神秘,从而变得有趣。尼采则进一步认为,诗人、艺术家的任务就在于解说神话。艺术家不仅要讲人话,而且要讲神话。
实际上,瓦格纳和尼采都看到了文艺复兴以后,特别是启蒙运动以后被祛魅、被去神话化的人类生活的病根。他们试图通过艺术重建神话,通过艺术的复魅来抵抗启蒙理性和技术工业。
孙周兴先生译著《悲剧的诞生》身体与观念。尼采的“超人”理想究竟意味着什么?尼采说:“超人是大地的意义……忠于大地吧!”这跟人们通常关于“超人”的想象完全不同。“超人”不是要“超”到天上去,而是要降到大地上来。尼采“超人”首先是反对传统形而上学的,自柏拉图主义以来的传统形而上学存在着“感性领域-超感性领域”的二元对立,认为这个世界(感性生活世界)毫无价值,必须有一个更好的世界,有一个比这个感性世界更好的“另一个世界”,必须有一个超出感性世界的真实世界,即超感性领域。尼采反对柏拉图主义,他所谓“忠于大地”就是要追求传统哲学所鄙视的感性世界。尼采认为,不存在一个超出感性世界的“更好的世界”,艺术所面对的这个感性世界就是真正现实和唯一真实的世界。尼采惯用颠倒手法,把灵魂颠倒为身体,把理性颠倒为动物性。因此“超人”的另外一个意义就是对身体的关注。大地、动物性、身体,它们的意义指向是一致的。在尼采看来,“身体”就是意愿生命本身的全部本能、欲望和激情的统一体,是“权力意志”的一个形态。尼采因此前所未有地赋予“身体”一种形而上学的意义。尼采以“大地/身体”反“灵魂/观念”,是对传统形而上学的一次颠倒。
力感与颓废。上面提到,尼采晚期思想体系的核心概念是“权力意志”,孙教授认为,把the will of power翻译为“强力意志”也许更为贴切。强力意志作为一种力量,是生命力、创造力,而超人是强力意志的化身。尼采认为艺术是非真理性的和非道德性的。所谓艺术的非真理性,孙教授这样解释,在尼采那里有一个等式:艺术是美的,而美就是力量、强壮,丑就是虚弱、颓废。尼采由此区分艺术和真理,真理让我们虚弱不堪,因为他属于超感性的世界,不能真实地表达我们的身体。而艺术和美代表着创造力、生命力,这才是感性世界最真实的表达。
所谓艺术是非道德的,同样是为了支持艺术的力感。自亚里士多德开始,道德主义便成为美学的一个基本原则。人们总是从道德的方面去规定艺术,尼采认为传统以宗教为基础的道德提倡的是怜悯、同情,而这些情感都是指向弱者的,这是与尼采所主张的超人和主人道德相违背的。尼采始终把艺术与力感相对应,力是艺术的尺度,伟大的艺术都蕴涵着强大的力。
孙周兴先生译著《权力意志》瞬间与永恒。作家米兰·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说过,一次性的生活轻如鸿毛。这是一种跟随尼采的追问和思考。我们的日常生活就是无休止的重复。尼采严肃地说,当我们做一件事时,我们必须问自己,我还想要它,还想再来一次吗?还要无数次吗?为什么我们能容忍那种无聊痛苦的重复?在尼采的“相同者的永恒轮回”学说中,他试图向我们证明:重复是有意义的,但必须是通过创造完成的重复。每一次复现的此时此刻的“瞬间”都意味着过去和未来的交汇点,而这个“瞬间”是一个创造性的“瞬间”。海德格尔认为尼采的永恒轮回思想绝妙之处就在于把瞬间永恒化了,这是后宗教时代的唯一出路。只有创造性地生活才是值得过的。永恒轮回否定了传统的线性时间观,肯定了生命的此时此刻,在此时此刻我们行动、创造,这就是生命的意义,这就是生命的艺术。
尼采美学中充满着生命力与创造力,通过孙周兴教授细致又生动的精彩演说,我们不仅体会到了尼采艺术哲学的精髓及其对现代艺术和现代美学精神的深度影响,而且也让我们反思自己的时代和我们的精神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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