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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察与感知,纪录片摄影师薛明的方法论
作者 | 薛明
编辑 | 奥伊米亚康的云
文章节选自:薛明著作《纪录片摄影手册》。
第一批购买的观众评论:
这本《纪录片摄影手册》,不仅仅是摄影方法、技巧和经验的总结,更是一份真诚的关于创作关于生活的思考和分享。
对于人和空间的关系,以及其中的情绪把握的非常好。
他是时代的忠实记录者,也在不断用技术和直觉开拓纪录影像的新视野。
观察与感知的日常训练
听什么和看什么?
读完刘若瑀老师的《三十六堂表演课》,我一合上书,脑中就浮现出六年前拍摄《传承》时的种种画面。
一天清晨,我们摄制组赶早去台北老泉山拍摄“优人神鼓”的团员们训练的场景。
在“优人神鼓”的表演实践中,优是指表演者,神是说人在高度专注下进入的一种宁静、无我的状态。
正在印刷中的《纪录片摄影手册》
记得我在拍摄“优人神鼓”的团员们匍匐在草丛中做训练时的情景:十几个人,就这么对着平平无奇的泥土地又是看又是闻,有人微微闭上了眼睛,有人像划水般逶迤着步伐……这是刘若瑀老师的训练方式,她要求表演者学会倾听:听虫草的声音,听风声,听大地的心跳……那时我拍着拍着,心想:这帮家伙是不是在作秀啊?你要能听见大地的声响才怪呢。
我按照媒体纪录片的拍摄“套路”,一遍又一遍地“摆布”着他们,并分景别拍了很多组镜头,尽量找一些刁钻的视角,捕捉一些漂亮的画面。当时我真的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只是把这些都拍了下来,拍得很漂亮,却完全忽略了现场的气氛和他们行为的意义。
《传承》 2014 中国台湾 © CCTV
他们为什么要像动物一样趴在地上去听?他们究竟听到了什么?
现在我才明白,意识不到的就感知不到。
刘若瑀老师在书里回答了这项训练的意义所在:“一是让人先有感受,感受到作为一只动物与大自然的温度;二是训练人的听觉,能听出声音的层次、方向和距离。能安静地去听林中的虫鸣鸟叫、风的呵斥、雨的淅沥; 听山林里最远最小的声音; 听周遭环境中最安静的声音……”
▲镜头解析度测试中 薛明/摄
这种训练方式,不正是和我们拍电影时一样,在不断加强感知力吗?
那天下午,我们在“养山房”的茶室拍摄优人们打坐修禅,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喊:“hong!hong!hong!”这是一种通过共鸣去除杂念,使大家调整到同一频率的方法,以此来提高打坐的专注力,进入宁静的状态。加强感知力就是加强专注度,专注度就意味着要少、要精。
《传承》 2014 中国台湾 © CCTV
在训练结束时,我们还拍摄了两位老师品茶的一幕,当时我的举动也是浮躁和轻率。当茶师把精心泡制的陈年茶汤递送到我手中时,由于我很渴,就二话不说地囫囵吞咽下去。茶师一杯接一杯地递,我就一口接一口地干,还不停赞美到:“不错,好茶。”竟然忘记了品尝它的味道。说罢,我又不停地摆布着他们手中的茶器, 总想着要找到又特别又唯美的视角,完全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在此刻喝茶,他们是在怎样喝茶?而我,又要通过拍摄喝茶这个行为来表现什么?
这就是形成了套路和模版时的“致命”危险,它会让人失去思考的能力。当只有一个维度的理解,人的吸收就很狭隘,它就会固化思维,以致固化行为。
刘老师在书中多次提到了听、看和感受, 这对表演来说是基本功,对纪录片拍摄而言,也是最重要的。
2021 云南昭通 钱广铮/摄
所以,从2018年开始,我刻意地将自己的拍片量减半,我想让自己安静下来,少一点杂念,多出一些时间来学习,以休整自己的状态。
如果我能再去拍一次“优人神鼓”的话,我想自己会有更多的想法和方法去呈现他们的内在精神。
拍之前想什么?
每到一个新的拍摄场景,如果时间允许的话,我不会一去就开机,慌慌张张地拍了半天,到最后只能是素材量的积累,这样并不会有质的飞跃。
每当我进入一个空间,首先要做的是观察与感知。观察这个空间的结构,看它有什么特征和细节。再感知这个空间是什么样的气氛。紧张?压抑?温暖?热闹……然后再想,如何通过技术手段把所感知到的拍出来,打算用什么样的影调,色温的冷暖,景别的大小等等。
拍纪录片对我来说,既是工作也是生活 杨植淳/摄
同时还得清楚在这个空间里拍的是什么?是事件还是人物的状态,或是几个空镜等。如果是一个事件,那么就要判断事件现场会出现几个人,一个机位够不够,是否需要增加副机位?如何保证收音?光源是从哪里来?我要站在哪里拍?等等。如果是拍摄人物的状态,那么我要表达一种什么样的情绪?若是空镜,那要说明什么?指向什么?
这些问题,都是一个创作者进入到一个新的空间内首先要考虑的事——观察与感知。
然后,在这个空间内,摄影师通过拍摄这些素材要在影片里说什么?是叙事呢还是表意?摄影师要有预判,预判会发生什么事,可能出现什么状况,都得去想。导演甚至需要提炼出几个关键词来,作为摄影师在拍摄时的指引,这样思路和意图就非常明确,画面上也就有了指向。
另外,什么时候该拍,什么时候停机等待,也是长期观察和感知之后的经验之谈。可以做一种“加法式”的有目的的拍摄,根据自己在现场看到的、听到的、预判到的内容来组织“时间线”。相当于在特定的时间里,用一组镜头来讲述一件事或描述一件物,如何来组织?景别多大多小?镜头是长是短?这种看似临场发挥式的训练要将它日常化,这是电影拍摄的思维模式,这种能力需要训练,不仅是拍摄时训练,在日常生活中也要不断的去想、去思考、去训练。
而在拍摄现场,绝不是永不停机地长镜头跟拍,如果这样拍,而且拍了好几个小时,最后很可能只剪进去一分钟,这样的素材既占用存储空间又消耗人的体力和精力,还给剪辑师增添“麻烦”。
所以要想清楚,我拍的素材要在影片里表达什么?这样就可以少拍,把劲使在刀刃上。
《少女与马》工作照 2019 北京 孙杨/摄
最后,要一边拍一边看,还要留心听,仔细地去观察人物的每一个眼神和举动,认真地去听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注意观察人物和他所处空间的关系,包括空间里的每一个景和物,看看能不能和这场戏的“关键词”甚至和影片主题联系起来,这时再决定拍还是不拍。
建立深入的信任
在纪录电影《大河唱》中有位说书艺人,叫刘世凯。他明明是个资深文艺人,我们却都管他叫“刘叔”,因为他不显露本色的时候,看上去更像个农家大叔。
2016年的10月,我坐着火车从西安赶到了宁夏的盐池县,倒了好几趟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一处新农村的建设工地上见到了刘叔。说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一是因为他经常不带手机,无法确切知道他的具体位置;二是他说话口音太重,夹杂着宁陕两地的方言,我只能听懂一半。当我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正是个小包工头,身穿一件黑色的皮夹克,肩上背着一个掉皮的小黑包,两根手指夹着快要燃尽的烟头,还在不停地猛咂。他正准备去找老板要账,见我来了,他顿时生出点子:“你跟我一起去吧,咱就把摄像机扛着,他要不给钱,就曝光他,吓唬吓唬他。”这就是一个老江湖人的试探。
刘叔说他一生苦难很多,但命很硬。自小爱好文艺,却无缘从事与之相关的工作。娶了两个老婆,都因不治之症死了。为了谋生,他和四弟两人背着三弦,仗着偷学的一点不成体系的说词,一路流浪,边学边说。
《大河唱》 2016 宁夏盐池 ©马灯电影
说着,他就拿出三弦“卜愣愣”盘腿坐在炕上,靠着墙弹了起来,悲凉朴实地唱起了他自编的《刘世凯传》:
手弹三弦叮当响,各位父老乡亲听我讲。
说到我身背三弦出了门,晚上就睡在荒草岭。
天是我的盖头,地是我的床,这东南西北好比一间房。
西北风刮得我身上凉,眼望着月亮想我的孩子又想娘。
……
一个冬日的上午,我们跟拍刘叔骑着他的“250”摩托车回老家。我们开的是一辆面包车,没有天窗,我就将一条腿跨出车窗骑在车门上,拧巴着半个身子举着摄影机,在颠簸的土路上紧跟其后。途中,刘叔停了下来说是想抽烟,我就急忙上前发烟。我们俩都不约而同地摘下手套,呼着哈气,不停地搓手暖手,手指冻得麻木,恨不得直接塞进嘴里。
“好咧,拍够了吧?”刘叔问道。
“够了,这大冷天的,骑来骑去差不多。”
“那我把摩托扔在路边了,坐你们的车去?冻死个球咧,不想骑了。”
“我也快冻日塌咧,走,上车吹暖风去。”
说着,刘叔递了根烟给我,拍着我的肩,用一口流利的陕北方言说道:“薛老师是个好娃娃。”
刘叔这个角色我后来没有继续再跟,是因为我被调到另外一组去拍摄皮影艺人和花儿歌手了。之后的拍摄由我们陕西籍的摄影师张华担任,他这一拍,就是整整一年零六个月时间。
2017年初,这个挺能抗硬的刘叔得了带状疱疹,他病得很重,从腋窝下到后背一大片都烂了。张华带着他去医院做了各项检查,刘叔失去了往日的生机,连上楼梯的劲儿都没了。他包浆的衬衣每走一步都会蹭着皮肤,每走一步他都紧锁眉头狠狠咬牙,可见确实疼痛难忍。
因此,剧组也暂停了拍摄,担起了照料刘叔的责任。张华经常带他去医院打针烤电,到家里送饭抹药。刘叔因为生活过于粗糙,免疫力低下,个人卫生状况也不好,病情迟迟不见好转。他这一病将近半年时间,在这半年里,张华和剧组里的其他伙伴轮流照顾着刘叔。
有一次我和张华喝酒,他用陕北方言学着刘叔的口气给我说:“张华,你和薛老师都是好娃娃。”
我俩哈哈一笑,一干而尽。不用多说,我们都明白,刘叔所指的“好娃娃”是啥。
我与刘叔的相处不算太久,但能感觉到他是一个江湖人,明是非,嘴能说,甚至还有些狡黠。他这一生见到的人、遇到的事,比我们可要丰富十几倍。与他相处,除了要使劲地抽烟之外,最主要的是得用他的节奏与他相处,不能挑起事端,不要催促前进。
最开始接触他的时候,我们都觉得跟得有点紧了,甚至给他造成了压迫感。后来张华介入,与刘叔拉话抽烟、陪伴扶侍,在这些看似没有拍摄的空隙之中,他所花的时间、注入的情感才是将刘叔鲜活的人物性格呈现给观众的最大功夫。看过《大河唱》的人,一定对刘叔这个角色印象很深。这种深,是作为创作者很走心地深入到一个人的内心,深入到彼此之间的信任,深入到一个人的艰难之中,才会引起的共鸣。
作为摄影师,要不断地去理解导演意图,去落实题材所需要的拍摄方式。再以《纺织城》为例子,在走近拍摄人物的方面,我们也做了很多功课。开机时,我和王杨导演商量讨论,确定影像风格要贴近人物。我们不希望用之前拍摄《地上·空间》或《中国门》里的那种观察式的视角,而是讲求贴近但少介入、不干扰。所以就选择多用手持摄影,摄影机与人物的距离保持到比平时要近一点,甚至有一点畸变。
《纺织城》剧照 薛明/摄
《纺织城》中,唯一难搞定的就是张武旗的那个小儿子,之前他不同意让我们拍,因为他每次来给老人做饭时都会争吵。有一次,他指着老人的鼻子训斥,被我拍到了,事后他要求删除,我就毫不犹豫地当着他的面删了。尽管后来我们做了数据恢复,但成片中并没有剪进去。有时,在影片中这些情感释放的过程是需要努力克制的。后来我就常给他发烟,有时我们去老人家里,儿女没在,我们也给老人带点好吃的,扶老太太上厕所,抬轮椅,与老人们说说话之类的。时间长了,儿女们觉得我们是值得信任的,小儿子就约我们去他家喝酒了。也有子女晚上跑到我们住处,给我们诉说他们家难言的恩怨,让我们帮着出主意的。甚至,有几个子女把从来不敢给老父亲和自己老公说的话都告诉给了我们。也许我们每个人都太需要陪伴,太需要倾听,要达到贴近人物的影像风格要求,很多时候都是拍摄现场之外的功夫。
纪录片成败的关键,除了技术上的硬功夫,创作者和拍摄对象之间的关系直接决定着观众与银幕之间的距离和情感。我们作为创作者,要做的事情其实很简单,就是多花一点时间陪伴和倾听,然后再建立起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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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观察与感知,纪录片摄影师薛明的方法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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