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珞巴族最后的老猎人与他的刀、他的虎、他的绝唱
杜冬
编者按:在西藏喜马拉雅山的南麓,生活着中国人数最少的少数民族——珞巴族,全部族人只有2000多人。他们的语言、信仰、音乐与生活,游离在我们熟知的世界以外。本文作者杜冬与他的伙伴们,从5年前开始数次深入珞巴族,一点一滴地记录下一个民族不该被湮没的文明。在那些被命名为猎人、巫师、歌者、收藏者的面孔背后,有他们一生的故事,以及那如暗夜烛火般跳动着的,行将消逝的宿命。
这篇,有关珞巴族最后的老猎人。
我来了
我翻雪山的时候
我像一只小鸟飞过去
我走过全世界转一下
我像一只鹰
我走进江里面
我像一只鱼
我走进森林里
什么都不怕
我就是一只老虎……
——珞巴族民歌《我来了》,收集于墨脱
虎之诗
“亚依,你怎么像个影子一样出现在我面前,我太老了,明年可能就见不到你了。”达果嘎嘎在亚依身后喃喃地说。亚依一路快步出门,擦去眼泪,离开了老猎人,这个和她父亲一同猎虎的人。老人跟不上她,他的双脚无法行走。
这名被唤作达果嘎嘎的老爷爷,是一位珞巴族老人,属于博嘎尔(Bogar)部落。达果是他的名字,嘎嘎是藏族和珞巴族对老人的称呼。
珞巴族号称中国人口最少的民族,不足三千人,生活在西藏喜马拉雅山麓的密林中,分成大小数十个部落。我们此时所在的西藏林芝地区米林县琼林乡,是中国珞巴族目前最大的聚落。
我们来找一只老虎,一只死了已经很久的虎。
全套珞巴博噶尔部落猎人的服饰,包括长刀,竹弓、毒箭、箭筒。 冯帅 摄达果嘎嘎转向我们。他裹着紫红色的棉袄,坐在火炉前,浓眉紧锁,一片愕然,似乎总想搞清什么。他常抬头仰望上空。他的妻子亚莫嘴唇下有一片黑色,我们以为是纹身,珞巴族有些部落女人会纹面。但亚莫说是胎记。
她叼起一根木制的简易烟斗,遮盖了那片胎记。她的烟管里塞的是自己种的烟草和其他植物。不同于开口就笑的藏族老妇,亚蒙毫无笑意。她齐额短发,这是珞巴族女人的发型,耳垂因早年沉重的耳环而变得破碎。
她把烟斗从嘴里拔出来递给我们,气味强烈。
老人亚莫。 冯帅 摄“什么,我多少岁了?可能总有100岁吧。”对我们的问题,达果嘎嘎总要愕然地想一会,似乎是从深水里钓上一些陌生的鱼。翻译的是亚依的侄子,他刚才还在为西藏电视台拍摄珞巴狩猎场面,戴着传统熊皮帽子,手里漫无目的地抚摸着弓弦和抹了货真价实毒药的利箭。这可能是南伊沟最后一支毒箭。
他身边还放着一只制作粗糙的豹猫标本,里面粗暴地填满了野草。这也是曾经的猎物,如今被当作拍电视的道具使用。
“大地震的那一年(1950年,西藏墨脱大地震),我从玛尼岗来,我和我的老婆一起来,我是陪嫁的奴隶,我的主人是布隆木家族。”
珞巴族没有文字,没有成文的历史,许多记忆的源头都是那场大地震,还有一场战争,发生在中国和印度之间。
然而达果嘎嘎记错了,他来到这里的时候,并非是地震,而是战争。1962年,达果嘎嘎和他的妻子亚莫从南方的丛林向北翻越山口,来到西藏这条寒冷的森林山谷。作为陪嫁品,他们“只带了碗和竹盒。”
后来,达果嘎嘎成为了公社的一名猎人,和他曾经的主人一起背着毒箭和腰刀,猎杀伤害公社牛羊的熊。
我终于问到了那只对珞巴人意义深重的老虎:“那只虎,是怎么回事?”
达果嘎嘎陷入了更深的回忆。关于那只虎,大部分的猎人,还有巫师,都已经过世了。他们后来甚至举办了为虎招魂的仪式,它原谅了猎人吗?
“那是一九七几年。老虎是套住的,我们本来想套的是一头黑熊,熊吃了我们的牛。等我们发现老虎的时候,它已经死去两天多了。后来把内脏掏出来,我们把老虎拖回去,分肉,琼林村和南伊村都分了剁碎的肉。老虎肉的味道?晒干的虎肉还是好吃的。”
“不,我没有奖状,也没有打虎英雄的说法,那时正是文革的时候。但是心里很开心。”
“其实呢,只有在不顺利的时候才能看见老虎。会倒霉的。”
因为怕倒霉,老虎引来了一连串后续。这头被误杀的老虎是漩涡的眼睛,导致了一场法事,甚至还有琼林村的搬迁。有一张相片:女巫亚崩老人围着一个竹编的神坛做法,据说那神坛就是老虎“阿崩”。她还杀死了牛和猪,来安抚老虎的鬼魂。甚至有人说,猎手会用黑布蒙着头,从窗户跳进屋里。这一切,都是为了防止狂怒的老虎“阿崩”的鬼魂跟随他们进村报复。
在仪式的最后,虎尸巨大的头颅突然一歪,表明“阿崩”的鬼魂已经原谅了达玛和达果嘎嘎,又对祭祀的牛和猪满意。它终于踏上了属于老虎的幽冥之路。
是的,万物都有属于自己的幽冥之路,或许牛和猪并没有,它们在彼岸依然是可以宰杀的牲畜。
然而,后来达果嘎嘎又说,根本就没有这一场仪式。他的妻子亚莫则坚持认为有,还把木头烟斗从嘴唇上拔下来责怪愕然的老头子。
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在某个时间点,一头虎的确被猎人们杀死了。
达果嘎嘎是琼林村最后一位活着的猎人。
达果嘎嘎的屋子,在琼林村的最外围,周围孤零零的山间空地。这栋房子没有跟随整个琼林村搬迁回高处,而是留在了原地,附近也没有其他建筑。院子里的野草疯长,无人照料。达果嘎嘎总是不安地扭头看着窗外,窗外是一片幽暗的森林。
后来我们在屋顶向森林深处眺望了许久,黄昏暗处,总觉得会有一只老虎悄悄地袭来,在灌木从中,会看到它条纹的脊背。
“漆黑的夜里有一种笑声笑断我坟墓的木板,你可知道,这是一片埋葬老虎的土地。”海子对死亡的想象与达果嘎嘎所担心和眺望的不谋而合。他怀疑前方等待着他的,或许是一场迟到许久的复仇。在猎人前往地府的道路上,是否会看到“水面上渡过一只火红的老虎,你的笑声使河流漂浮”,来给猎人进行最后的审判?
琼林村的珞巴族用这种方式警告偷鸡的黄鼬。 冯帅 摄“阿崩”
许多年之后,亚依写了一篇很短的小说,关于她的父亲达玛和老虎的故事。她的父亲达玛便是那群猎人的首领,她的母亲则是那位曾为虎招魂的巫师。她不是猎人也不是巫师,而是一名刚退休的舞蹈家,家中最小的女儿。
老虎在珞巴语中被尊称为“阿崩”或者“阿布达若”,意思是“叔叔”。
亚依告诉我一个族中口头流传的故事,我觉得很美妙,记录于此:“从前,有两兄弟出猎,弟弟的猎物熟吃,哥哥的猎物生吃。结果哥哥便成为永远吃生肉的老虎。博嘎尔人称它为:阿崩。这两个兄弟一个归于森林,一个归于人群,他起了一个毒誓:‘互不侵犯’。后来德根部落的一位妇女,在进藏的森林里,碰见了阿崩躺在路中央,哆哆嗦嗦地叫了一声:‘阿崩!你好!’阿崩懒懒地睁眼看着她,缓缓地站起,那妇女当即吓成一团,蹲下,双手捂着脸,等待着进攻。可它绕了妇女一圈,然后发出一句怪怪的言语,似乎要想告诉她什么?阿崩把一只手伸给她,并且一直重复。妇女偷偷地看它的时候,才发现阿崩的手被猎人们的暗器扎穿了,于是明白了,阿崩是求她帮忙拔掉暗器。她壮胆去做,阿崩在绕了她两圈后,便离去了。之后,又冷又饿的她在黑夜森林里迷路了,忽然她闻到一股浓烈的蒜味!妇女确信阿崩就在不远处,循着气味,果然看见了一只无头獐子,很显然这是阿崩给予她的礼物。为何无头?因为猎物的头是猎手的祭祠用品,他人无权享用,没有料到阿崩也讲究这个。这夜妇女在密林深处,独自一人烧着篝火,尽情享用着阿崩的礼物。 远处的老林传来了阿崩一声震地的吼叫和连续不断的回音,似乎在说:‘我们是互不侵犯的……’。”
或许是这个传说的缘故,珞巴猎人在遭遇老虎时,会赶紧远离,避免惊扰老虎,甚至不会直呼老虎的名字,而是和同行的猎人说:“叔叔在那里,我们走吧。”
猎人崇拜虎,或许不仅因为人类和虎拥有共同的先祖。虎同样是高贵的猎手,最好的猎手,应当拥有自己的领地与尊严。
在晚会上艺术化了的珞巴猎人。 杜冬 摄在另一个短故事里,亚依写了父亲和刀。刀是珞巴猎人的随身之物,
博嘎尔男人偏爱的刀有三种:奥约、索布刹和约色。平常佩带笨重的奥约,半米来长。出远门时则佩带灵巧的索布刹,更窄和灵巧。约色最神圣,只有巫师和远征的男人才可以碰它,长足有一米,称之为剑更合适。
猎人喜爱用自己的猎物来装饰自己,刀身裹着猴皮,刀绳上系着猛兽的上颚(不是老虎!),有的是野猪牙。更古老的珞巴刀可能有南亚的一些基因,能看到陌生的铜包刀鞘工艺。刀主人说,这是杀过人的老刀,干涸的血臭臭的,去不掉。
猎人死后,会把自己的爱刀折断枕在头下,前往来世的道需要刀的保护。珞巴女人的陪葬品则是纺布用的锋利木尺。女人没有资格用刀,除了女巫,她可以挥舞长剑,那是仪式所必备的。
珞巴老箭手。 琼林村 供图然而,带着大小三把刀的珞巴男人还不足以踏上打猎的征途,他需要毒箭。
用大竹子烤制成弓,将瑞香树的纤维搓成弓弦,珍贵的铁箭头则来自藏族人。至于箭毒,那是来自珞巴猎人自己的炮制,甚至法力也有区别:某些自制的箭毒对猎物和仇家有效,对自己则毫无毒性。箭毒由植物“一支蒿”提炼而成,就是著名毒物“乌头”的一种。
制毒有严格的规矩:期间不得告知他人自己的去向,他人均不得观看。每年制毒前,猎人会向山神献祭,并高喊“请山神允许挖毒,不要伤人,保佑多获野兽。”等到山涧有了回音后才能开始挖掘植物制毒。
这种箭毒的毒性并不足以杀死大型猎物,但会造成心律失常、肌肉抽搐,疼痛难忍。而猎人在后面不依不饶的追杀,才是将野兽杀死的原因。
好了,现在戴上熊皮帽、手拄“阿里”长弓、横跨“俄夏”长刀和“阿嘎”毒箭筒,口中叼上烟斗,再揣上足够的烟草,珞巴猎人就可以出发了。裤子和鞋是没有的,这些老虎的侄子向来都是赤脚打猎。
但是即便如此,也没有任何一种方法教你如何去杀死一头老虎。
之前没有,如今更没有了。
手持古董长刀的珞巴猎人。 Sarit K. Chaudhuri 资料图1980年代,禁猎开始。
用精巧的夹子捕捉山老鼠或者捕鱼算是最后的狩猎。珞巴男人捕鱼之后,会将鱼尾贴在灶头,类似于印度尼西亚群岛上的原始猎人将猎获的飞鸟食用后,依然将其摆成飞翔状,让它的灵魂回归山神。
“这里有熊吗?”我问一位珞巴族邮递员。
“有的,会爬进院子里来,”他说。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叫。熊也害怕,我们也害怕。”
在一山之隔的墨脱县,有一位曾经与熊搏斗的猎人。我们找到了猎人所在的村庄。
一位老妇人坐在昏暗的屋内,我们看见墙上挂着布满灰尘的弓箭。问到打猎的事情,老奶奶笑而不语,转身拿出了一张巨大的熊皮。
村庄西边,我们见到了近八十岁的扎西老人,瘦小、精干。
老扎西的脖子上有一排伤疤。1998年,扎西在玉米地里与熊狭路相逢。一只小熊被猎人在田地边设置的暗箭射中了,母熊前来营救,也被暗箭射中倒地。扎西前去看母熊是否已死,突然巨大的熊掌朝扎西挥去。扎西本能地后退,眼前一黑,脖子火辣辣的,他的第一反应是被熊掌拍到了。
在父亲达玛过世后,亚依写了一篇很短的文章。那时候她即将回到父辈的山林。
她写自己回到了父亲晚年时最爱住的牧牛小木屋,就在林间空地上。小木屋的屋顶已经倒塌,阳光透进来。她看见沙棘树的枝条伸过了屋顶的漏洞。这是一种特别的,金色的沙棘果,当地的珞巴人称之为老虎的沙棘。
已故猎虎者的小木屋内,地板上,落满了金色的老虎沙棘。
亚依觉得,这是父亲告诉他,他与老虎的灵魂终于达成了和解。
或者,用亚依自己的话说,父亲告诉她,“他已经在万物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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