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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为天|谁怕小麦青贮?
一句“翠花,上酸菜”可以唤醒冬眠中的东北人,没有酸菜的东北是不正宗的!
其实不光东北,广西螺蛳粉、安徽臭鳜鱼、新疆酸奶、山西老陈醋、上海糟卤……都表露着人类对酸腐口感的偏好,也可以说是一种生物本能——利用胃酸进行消化的物种通过摄入酸性物质促进消化吸收,减轻消化系统负担,也可以促进食欲。
19世纪初,德国部分地区的农民从酸菜贮存工艺中获得灵感,用类似方法来保存牛羊的青绿饲料,后来经过不断迭代更新,逐步形成了现代的青贮饲料。1945 年,芬兰化学家阿图里·伊尔马里·维尔塔宁(Artturi Ilmari Virtanen)因为对现代青贮工艺的贡献获颁诺贝尔化学奖。简单说,青贮工艺的科学原理在于:利用饲料发酵,提高饲料的酸度,让有害细菌失去活性,从而达到一个稳定保存的目的。
青贮饲料在养殖业大规模推广以后,不但有效克服了饲料配方季节性的问题,可以实现动物的常年增重,同时也大幅度扩展了饲料来源,提高了营养转化效率。目前,青贮饲料不仅广泛用于牛羊等反刍动物饲养,同时也用于生猪、家禽养殖;甚至也有鱼青贮饲料。可以说,青贮是人类在动物饲养方面的革命性突破,等价于新大陆物种的发现和利用。
我国长期以来一直是以农耕为主的国家,动物饲养的主体是农户家庭,这就注定了养殖规模很小,饲料来源和养殖方式也相对原始。新中国成立以来,政府一直试图推广青贮技术,但受制于当时的农业生产实际,养殖并不是农业发展的重点,进展十分有限。
我国青贮饲料的大规模推广是在2008年三聚氰胺事件之后,国家大力整顿奶牛养殖,提高规模化、规范化养殖水平。随着奶牛养殖规模化的兴起,青贮饲料得以大量进入奶牛养殖业。
值得一提的是,2008年以来,随着国人食物消费结构的升级,动物性食物消费不断增长,国内养殖模式规模化全面提速,饲料产量从2008年的1.1亿吨增长到2021年的2.8亿吨。在这一过程中,社会已经认同玉米作为饲料的现实,在笔者看来,青贮饲料走进公众视野并获得认同也是早晚的事。
但多少让人有些意外的是,一则“小麦青贮一亩1500元”的小视频会掀起这样的风波,甚至“齐纨鲁缟”的典故也被刨出来温故知新。
这件事的原罪在于“高价”——一亩成熟小麦才1200元,凭什么半生不熟的青麦能到1500元?事出反常必有妖,基于这一推理逻辑,有网友捋出了一条线索——那一定是境外势力哄抬青麦价格以达到损害小麦收成的目的,就像当年齐桓公哄抬鲁缟价格让鲁国人都不种粮食那样,简单说就是对我发动“粮食战争”。
若是平常的年份,这种“推理”大概会被归入阴谋论而一笑置之。但今年以来,由于新冠疫情以及美元量化宽松的政策,全球农产品价格始终维持在高位运行,俄乌冲突爆发后,更是出现价格跳涨,目前处于1960年以来的最高水平——小麦价格今年以来就上涨了50%,“粮食危机”的说法更是时有耳闻。在我国,受到疫情下“囤货”的影响,全社会对粮食安全的弦更是绷得比任何时候都紧,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引发舆论的恐慌。
“小麦青贮”舆情爆发后,有关主管部门迅速反应,要求各地“排查毁麦开工、青贮小麦等各类毁麦情况”,“确保颗粒归仓”。政令一出,相关养殖企业停止收购青贮小麦,事情遂告一段落,但也令种植青贮小麦的农户欲哭无泪。
这里不妨回到问题的最初——青贮小麦的价格上来,做一探讨。当我们谈论价格,有时指的是双方的合意,是达成买卖的价格,比如证券市场的价格,它对应的还有实际成交量。这个价格可以作为市场的风向标。
还有一种价格,只是单方面意愿的表达,例如房地产挂牌价格,一套100平米的商品房,至于卖方愿意挂1万还是1亿,与成交价格往往并不对应。现实中之所以挂牌价和实际成交价接近,是因为绝大多数卖家是想成交的,离谱的价格显然不会被接受。换句话说,在小视频里出现任何报价都不用奇怪,因为它不必对应实际成交。
那么,我国小麦青贮实际价格(而非个别的报价)是多少呢?全国3.5亿亩小麦,有多少用做青贮,做青贮的又有多少能卖到1500元/亩呢?是不是只要有一亩青贮小麦卖了1500元,全国人民就可能吃不上面条了呢?
根据我们调研,在过去几年当中,1吨青贮小麦不超过300元,最好的价格也不会超过400元。这个价格大致与玉米青贮价格相当,毕竟两者是完全替代的。一亩地青贮小麦生物量2吨,按照每吨400元计算,实际价格应该是一亩800元,这个价格较成熟小麦1200元要更低,更符合社会一般价值认同。
而也正是由于小麦青贮和玉米青贮的完全替代性,在青贮饲料结构当中,小麦青贮份额始终很低——一亩玉米青贮的生物量有4吨,而小麦才2吨,所以绝大多数小麦都会以籽实形式收获,而不是青贮。2021年全国玉米播种面积6.5亿亩,其中青贮玉米面积大约为4000万亩。结合青贮饲料结构,业内测算2022年青贮小麦面积不到400万亩,约占小麦种植面积的1.1%,而实际情况可能更少。简言之,小麦青贮的用量非常有限,甚至不值一提。
当然,小麦青贮的舆情也反映出一些实情,就是今年小麦青贮的用量确实增加了,并由此推动小麦青贮价格上涨。但造成这一现象的主要原因是短期和技术性的——2021年整个黄淮海地区夏季洪涝严重,玉米青贮收获不理想,很多养殖场没有囤够玉米青贮。当时养殖户从经营策略来讲,也希望等一等——一来减少现金占有,二来存在价格下跌可能,三来考虑到疫情防控增加了运输难度和成本;再不济到2022年也能用小麦过渡一下。
综上,“小麦青贮”并不会导致全国人民没面吃。相反,小麦青贮现象恰恰是我国粮食安全有保障的表现。2021年,我国小麦产量1.37亿吨,玉米产量2.73亿吨,而玉米都做了饲料——不是说玉米不能吃,而是说国人对食物的选择更丰富了,除了米面,还有肉蛋奶等等。而提供肉蛋奶恰恰是需要青贮饲料来提升的养殖业。
在之前的专栏里,我们曾谈论我国的“口粮绝对安全”,这是由我国粮食生产能力和约占全球一半的粮食库存来保障的。2021年中国水稻小麦产量是3.5亿吨,人均每年500斤,折算成大米面粉是人均每天超过1斤。同为14亿人口的大国,印度人均年产仅有240斤,每年都在出口稻米和小麦,而中国却是最大的农产品进口国!
强调粮食安全固然无可厚非,但决策却不应出于恐慌。在我国农业发展的大图景下,粮食安全和小麦青贮并非此消彼长的对立关系,目前,我国国民的食物营养水平处于黄色人种的最高水平,这是包括推广青贮技术在内的农业规模化、专业化发展的结果。实在没有必要一听“小麦青贮”就变色,自废武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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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冰川,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农村发展研究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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