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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茨海默症老人连续五月到医院寻找亡妻,护士配合每天陪找
郑寿云吃着饭,停下筷子突然来一句,“老奶奶咋还不来吃呢?”女儿万玉凤张口就回,“到北京看病去了。”
看到挂在卧室白色墙壁上万达华的肖像,就对人说,“老奶奶在医院住院,等会我还要去看她。”
也不知道跟谁学的,他经常称呼老伴“老奶奶”。
郑寿云几乎每天都会到合肥市第二人民医院4号楼1楼来寻找妻子。每天午睡醒来,郑寿云发现床边没人,就穿过一座人行天桥,拐过两个弯,走上一公里到合肥市第二人民医院,“万达华在这里住院吗?”
这个习惯持续了五个月时间。
今年5月,正是84岁的他,眼看着老伴往生,眼看着老伴火化,眼看着老伴下葬,但当天还没回到家,便问子女“我们这是去哪儿呢,老奶奶还在医院吧。”
万玉凤也有些无奈,“一和他讲,妈已经过世了,他就哇哇大哭,说不相信。饭也不吃,一起床就要去医院找老奶奶。”
合肥市第二人民医院后来知道了内情,但仍然配合着一身白衬衫和黑色西裤的郑寿云在医院里找一圈。
“不带他找找,他是不会死心的,”护士说,一圈下来,老爷子自己也就回去了。
医院还派人上门去帮助诊断了两次。
神经内科主任医师朱求庚说,郑寿云的“相思病”源于阿尔茨海默症。阿尔茨海默症有一类临床表现叫记忆障碍,最常见的就是“选择性记忆”。
郑寿云住的简易平房前,有个半大的院子。
他拿起晾衣绳上棕白相间的粗布手帕,念叨一句,“老奶奶以前从厂里带回来的,她手巧吧。”
站在繁茂粗壮的葡萄藤下,又记起来这是“老奶奶在的时候种的。”
葡萄藤是妻子万达华还在的时候种的。“老爷爷又来了”
路鹤娟和同事们的工作一如往常,直到郑寿云来到办公室门前。
5月的合肥,天气已渐渐转热,春夏之交的医院愈发忙碌。下午通常是科室活最多的时段,路鹤娟在办公室里埋头整理着资料,耳畔不断传来同事急促的脚步声。
“万达华是在这里住院吗?老奶奶在哪里?”一个苍老平和的声音传进来。
一位脸上挂满皱纹的老人在门口探了探头,白衬衫干净整洁,黑色西裤笔挺。
路鹤娟抬头望着这位有些像“老干部”的人,随手拿起住院名册,并没有“万达华”的名字。
“她是什么病?”
“她心脏不好,”老人顿了顿轻声又说,“之前好像住在二楼吧。”
路鹤娟带着郑寿云来到医院二楼的血液肿瘤科,也没有叫“万达华”的病人在。
“老爷爷你住在哪里呀?”
“大通路。”
“大通路具体哪里?”
“说不上来呀。”
“老爷爷你有自己或者儿女的电话吗?”
“有3个儿子,但是电话记不得。”
拉着郑寿云干黄的手,路鹤娟有些哭笑不得。
对于这位不速之客,路鹤娟和同事们并未感到奇怪。
肾内与高压氧科位于医院4号楼一层,前来医院寻人的亲朋往往都会到科室来打听消息。“想着以后留意一下‘万达华’,但是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
但出乎意料的是,第二天下午,这个看起来“有点糊涂”的老人,又慢悠悠地晃到了办公室门口,“万达华在这里住院吗?我来找老奶奶。”
“怎么又来了?”护士们有些讶异。趁着一时工作不忙,感到好奇的路鹤娟拉着老人一个一个科室地去找。
仔细寻找后,原来郑寿云的老伴万达华确实在三四月间在血液肿瘤科住过两次院,当时被诊断出患有重度贫血、肺炎和心脏病,还伴有颅脑损伤,但早在4月17日就出院了。
望着这四处询问“万达华在哪里”的郑寿云,血液肿瘤科护士李敏还留有印象, “那个老是守在床边的老头,没事还扶起老伴摸摸她的后背。”
34号床所在的病房略显逼仄,从早上到晚上,郑寿云老是守在那里,时不时拉一拉老伴的手,整理起皱的被单。
“她已经出院啦!”担心老人年龄大,听不清,护士们稍稍抬高了声调。
“啊,不可能不可能,就在医院。”郑寿云摆了摆手,喃喃自语地退出了血液肿瘤科护士办公室。
郑寿云也并不坚持,找不到随即离开了医院。
“这老人可能是年龄大了,有些糊涂了。”看着郑寿云缓步离去的背影,路鹤娟和李敏有些无奈又有些好奇。
到了第三天,“老爷爷又来了。”
路鹤娟想了想,起身拉起了郑寿云的手,从一楼到二楼,从二楼到三楼,“万达华在病房吗?”
“病房里没有这个病人。”
路鹤娟说,拉着这个有些“糊涂”的老爷爷在医院里走走也挺好,一圈下来,老爷子也就回去了。“不带他找找,他是不会死心的。”
看到这个每次来都是一件白衬衫、黑西裤的“糊涂”老人,路鹤娟和同事们也养成了带他在医院里转一转的习惯。
有一天,路鹤娟正带着郑寿云走进1楼大厅,突然被一个苍老的男声拦住,“你在这里干啥?”
“我家老奶奶还在医院里,来看看。”郑寿云有些错愕。
“她已经过世了,别再来医院找了。”
“怎么可能呢,不可能。”郑寿云怔了一下,脚步也错乱起来。
拦住他们的是郑寿云的弟弟,他说,郑寿云寻找的“老奶奶”万达华在几个月前就过世了。
实际上,当时郑寿云也在。
女儿万玉凤还记得,77岁的母亲今年5月份去世时,父亲就守在床边,拉着母亲的手不放。
之后母亲不论火葬,还是安葬在墓地时,亲友们都觉得父亲郑寿云年龄大了不去为好,但老人家执意要去。
“你说不带他去吧,他堵着门不让你走,硬要跟着去,(返程时)还没到家就在问‘我们这是去哪儿呢,老奶奶还在医院吧’。”万玉凤学着父亲的语气,捋了捋头发苦笑,“你说有啥办法?”
“一和他讲,妈已经过世了,他就哇哇大哭,说不相信。饭也不吃,一起床就要去医院找老奶奶。”万玉凤觉得没法子,只能由着父亲的性子来。
那时,邻居也常听到郑寿云的哭声,“哇哇的,听起来够心疼的。”
郑寿云的家离合肥市第二人民医院并不算远,每天醒来摸一摸床边上,发现没人,便在下午穿过一座人行天桥,拐过两个弯,走上一公里到医院里找万达华。
事情被郑寿云弟弟点破那天,看着“糊涂”老头那单薄的身影,独自消失在医院大厅不息的人潮间,路鹤娟感觉心里被电了一下。
郑寿云的日日探访医院,并没有因弟弟的点破而终止。
他仍然每天出现在合肥市第二人民医院4号楼里,敲开护士办公室的门就问,“万达华在这里住院吗?”
肾内与高压氧科的护士们也决定,继续把这场“戏”配合演下去。只要郑寿云来,不论多忙,都安排人带他在医院转一转,找一找。
此后的5个月,护士们几乎每天都能看到郑寿云,下雨时淋湿半边身子、拿着一把黑伞的郑寿云,天热时那件白衬衫被汗水湿透的郑寿云,听着那句熟悉的开场白,“万达华在哪里?”
在配合“演戏”的同时,医院还主动提供了帮助。
宣传处处长叶纲称,医院专家已上门对郑寿云诊断了两次。
医院神经内科主任医师朱求庚说,郑寿云的“相思病”源于阿尔茨海默症。阿尔茨海默症的临床表现分为三类:定向障碍、记忆障碍、认知障碍。其中,记忆障碍最常见的表现就是“选择性记忆”。
郑寿云的故事在医院里传为了美谈。
“觉得这个老爷子真执着,最后这栋楼的医护人员都知道他。”护士秦晓黎笑着说,“感觉他不来还真不习惯,这种对老婆的真情可以拿回去教育老公。”她随后又捂着嘴笑道,“不过老公都已经定型了吧。”
几十年的夫妻
合肥城东北一个回迁小区里,在一栋住宅楼和隔壁废弃厂房之间的空地上,搭建着几间简易平房。
穿过已有些年月的铁门,经由十多米的水泥路小道,就到了平房门前。
郑寿云就住在这里。
看到来客,午睡刚醒的郑寿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披上一件旧西装上衣,忙着起身搬来两张已有些掉漆的木椅子。
“快坐,快坐。”他边穿衣服边指着椅子说。
进到卧室,直入眼帘的是对面桌上郑寿云和万达华的一张合影,老两口紧挨着浅笑。
双人床正前方的墙壁上,高挂着万达华的肖像,照片里的老人眉目细长,一头短发。
“照片是哪一年拍的呀?”
“不记得了。”
“你们是哪一年结婚的呀?”
“不记得了。”
“你老伴叫啥?你们关系怎么样?”
“万达华。我们从来不拌嘴,她心脏不好,我让着她。”
郑寿云一边说话,一边将桌上放着的牛奶塞到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记者的怀里,“恩爱?那就是不拌嘴。我睡床靠风一侧。”
他望了望白色墙壁上那张万达华的肖像,“老奶奶在医院住院,等会我还要去看她。”
对父母数十年的感情,女儿万玉凤一言概之,“几十年的夫妻,我妈身体不好,爸爸一直让着她,从没吵过架。”
在万玉凤的记忆里,身为货车司机的父亲总是早出晚归,家里都靠在手帕厂做女工的母亲操持,“妈妈以前说你把这干干,把那做做,父亲就老老实实地跑去做。”
中午时分,万玉凤给父亲做好了饭,一盘肉,一碗汤。郑寿云不停地夹肉就着饭吃,边吃边催促记者“牛奶咋还不喝啊,你们也快来吃。”
“这么大岁数了他还只吃肉,我妈2015年之后就生病了,他老是把碗里的菜往我妈往里倒。”望着吃得正香的父亲,万玉凤坐在旁边笑着说道,“感人的事?很恩爱的事?就是普通家庭,上班下班,平平淡淡的,你说有啥可说的?”
“老奶奶咋还不来吃呢?”郑寿云突然停了停筷子。
“丫头,你妈呢?”郑寿云转头问。
“到北京看病去了。”万玉凤回道。
“谁带她去的?”
“你儿子。”
“哦。”
郑寿云不再多说什么,继续吃饭。
吃过饭,郑寿云起身去院子里收起了一条晾晒好的手帕,握着棕白相间的粗布手帕,揣进了上衣荷包里,“老奶奶以前从厂里带回来的,她手巧吧。”
在旁人眼里,两人确是“恩爱”的一对。
邻居陈大妈之前总是看到这个80多岁的老头,早上外出给妻子买早点,然后又在家里“哗哗”开着水龙头洗衣服。
在郑寿云所住的平房外面,缠绕着些粗壮的葡萄藤,给有些破旧的环境洒下一片绿意。
“老爷爷,这葡萄是什么时候种的?”
郑寿云站在绿油油的葡萄藤下轻声说,“老奶奶在的时候种的。”
郑寿云仍随身携带着妻子万达华带回的手帕。一把硬币
事情被合肥当地媒体知道了,发了一个稿子,还拍了视频,老人的执着“恩爱”借助互联网传播开来。
又有其他媒体到合肥探访,但郑寿云的子女不愿意接受采访,“事情本来也没什么的,不用再采访了。”
郑寿云的子女不再让老人到医院来了,老人住的地方从外面拴了门。
“医院不嫌弃他,但是马上冬天了,再往那跑担心他摔着。”万玉凤解释。
老人不再来医院找“老奶奶”,路鹤娟这些配合“演戏”的人忽然觉得不太习惯,但转念一想这也是为老人好。
埋首在繁忙工作中的路鹤娟,总是清晰记起一个场景。
那是10月11号,郑寿云又来到医院,手里拿着把黑伞,但身子却被雨水淋湿了大半。
他从外套里掏出一大把硬币递给路鹤娟。
“老爷爷,这是哪的钱?”
“这是老奶奶平时买菜的零用钱,我把钱给你,你帮我找老奶奶。”
“您把钱收着,我带着你找老奶奶。”
路鹤娟没有收,又带着郑寿云在医院空转一圈。
这是郑寿云最后一次来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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