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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家港河的私语
蒋家港河是一条一苇杭之的窄而浅的小河,蜿蜒曲折中却不失它的清幽灵动。它在我的寓所前穿过虹梅南路,向西折入另一条同样纤细如莺脰的小河。即使两者汇合起来,也不过是两条莺脰的粗细,仍然是沪上千万条在地图上找不到名字的一湾浅水。因为细如莺脰,被当地人称为莺脰河。沪上特有的软语常常把仄声发成平声,沪语的“莺脰”在外地人听来如同“樱桃”,于是莺脰河就变成更为人熟知的樱桃河。樱桃河已成为华东师范大学闵行校区的地标。地图上的一痕细线,转化为万千学子心中的情感圣地。
相对于声名远扬的樱桃河,我更喜欢作为支流的蒋家港河。站在我寓所的阳台上,映入眼帘的就是微波轻拂的蒋家港河。今年的春天,被病毒侵扰。人能被封控在室内,春光却不可能被人为封控。我眼看着绿柳拂水,樱桃吐蕊,尤其是樱桃果由青转黄再转橙红,每一颗樱桃果如同水晶玛瑙,在夕阳的照射下格外晶莹圆润。自蒋家港河边这座研究生公寓建成并使用以来,这些樱桃果极少进入脚步匆忙的硕博士生们眼角余光中。它们挂果、成熟、坠落,自生自灭,引不起任何关注,也许这是它们的宿命。但也许是它们岁岁年年的坚守赢来了命运的转机。今年从樱桃挂果开始,就吸引了无数硕博士生专注的目光。等到由青转红的一刹那,更招引无数的手指前来采摘。它们没有果园中生长的樱桃果那么个头大而饱满,滋味也充满了青涩、酸苦和苦涩后的甘甜。不认识的同学,因封控而结交的朋友,都会硬塞给我一把樱桃果。在缺乏维生素的日子里,这种酸酸甜甜的初恋滋味,似乎抚平了我那颗悲凉躁郁之心。我没有想到,所有在蒋家港河边公寓里的硕博士生们也无法想到,在物质丰富的二十一世纪,在号称首善之都的上海,会把酸涩甘甜的樱桃果作为可以增补维生素的唯一天然来源。
咀嚼着酸甜的樱桃果,我不禁思念起樱桃河边怒放的樱花。自从2018年入校攻读博士学位至今,原本四度开放的樱花,我仅仅获得一次实地饱览的机缘。2019年春季去蒙特利尔访学,2020年春季因新冠疫情无法入校,两度辜负樱花。今年人在研究生公寓,却只能眺望着马路对面的樱桃河,想象着粉白的樱花在微风中漫天飞舞。记得去年正是撰写学位论文的关键时期,我却在花期每日流连于樱桃河畔的樱花小径,在微风过处,仰望万千白色精灵摇曳着撒到我头上肩上。而一夜风雨之后,满地的花瓣像铺下一地碎银,让我的心一再柔软。我内心深处是诗人。纵然不写诗,我的心中仍充满诗意。花雨的风神疏朗,把论文的思辨纠缠驱赶开去。
咀嚼着酸甜的樱桃果,当然要回望四年来的读博之路。我硕士毕业之际拜识王元鹿教授,此后十多年来一直受王老师照拂。我虽未从王老师问学,但他视我为门生,我亦以恩师事之。去年8月10日,王老师在饱受长期病痛后不幸离世。因疫情阻隔,我未能赴沪上送别,心中至今惨然。当时有挽联曰:“以文字为生命,著作长存,一身绝学姑苏月;视李桃胜芝兰,音容宛在,万里招魂沪渎云。”博士考试获录取时曾当面向王老师报告,今日博士毕业却只能望着长空发呆。我的硕士导师陈建华教授和硕士老师王圣思教授对我的持续关爱,是我在求学之路上取之不竭的动力源泉。中文系的殷国明教授、赵厚均教授和调任复旦的杨焄教授,以师尊而友我,令我感动亦令我奋发。我所在的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的师友也给我留下美好的回忆。庞大而僵硬的机构没有使我产生归属感,反而是实际办事的普通员工让我体会到人情味。
没有胡晓明师的赏爱,我不可能在年近五旬圆我的读博之梦;没有胡师的提携,我不可能在读博期间收获更多的学术成果;没有胡师的指正,我不可能顺利通过博士学位论文的评审和答辩。在中北校区王元化学馆里师生共同读书研讨的内容虽已忘却,但是学馆窗外的花香和鸟鸣却拂之不去;更有清晨的阳光穿过窗棂洒在胡师发黄的《管锥编》书页上,金黄的阳光和发黄的纸页仍在我眼前闪烁。在胡师家里,我们同学和师母一起准备家常菜肴果盘,那种亲切和温馨相信每一个参加的同学都和我一样能在味蕾中回放。师门不仅是学术共同体,更是情感共同体。心灵的共鸣共振是最大的温暖,也是战胜许多困厄的力量。老师、师母和好几个同门为我的出路着想,以不同方式给予我帮助,令我生出何德何能的感慨。
我在知天命之年还能圆梦读博,首先得益于妻子的支持,我的一纸学位证书中有妻子的全力付出。如果没有妻子奋力承担起家庭的经济重担和家务琐事,我绝不能一身轻松一门心思,傲然辞职脱产攻读博士学位。二十多年前,我困守乡下,妻子不以我贫贱,全然不顾俗见,成全我们的爱情。相濡以沫中的恩情之爱,使我在立身处世时不免增加一份不该有的傲气,甚至睥睨一切人世上的蝇营狗苟。如果我有时敢于对抗世界,那是因为我有坚实的后盾。儿子今年考取硕士研究生,他在疫情反复的两年苦闷而单调的自我学习中,心智逐渐成熟,我为之骄傲,我以我的方式参与他的成长,我为我自豪。母亲是游子的唯一故乡。儿已半百,母犹牵挂;儿行千里,更担忧母。感谢上苍,寿登九十的母亲依然身体康健,这是我今生最大的财富。父亲去世多年,他以书生之身而被迫务农,在九泉之下知晓我博士毕业,亦足以欣慰而笑。
我甚至要感谢咀嚼樱桃果的日子,不是感谢那些让我们封控在研究生公寓里的人,而是感谢由于被迫吃樱桃果而结识的朋友。这些朋友们的专业多种多样,既有我所熟悉的文史哲学,也有人类学、宗教学、政治学、美术学、体育学,甚至还有我一无所知的动物学和生态学。我不可能理解他们的专业,但我能感受他们的心跳。他们的勇敢和见识令我惭愧。从这些年轻朋友身上,我看到了这片土地的希望。他们的朝气冲淡了我身上的暮气,我人生中的经验也增补了他们人生中的阅历。在相互鼓励和启蒙中,我第一次深刻认识到,自由的本质不在于其得到的程度而在于其获取的方式;被权力恩赐的自由绝没有任何快乐可言,唯有通过抗争而获取的自由才使我们作为人的主体性得以彰显。非争取,无自由。我与他们一起诅咒罪恶,嘲讽愚妄,分析事理,期盼美好,以及幕天席地中的对月吟诗、纵酒高歌,必将成为我生命中不可抹去的印痕。
博士学位论文的最终模样,拜偶然性所赐,但亦是个性使然。报考时的学位论文计划和中期考核后的博论开题都是“二十世纪前期古典诗独立自由思想研究”。这是一个中规中矩的专题研究。2021年元月6日,我正式开始撰写学位论文。拟定的写作计划是,每日撰写七百字,每月不低于二万字,到十月底完成二十万字初稿。愚以为论述二十世纪前期古典诗,必放在中国文化与中国诗学的大背景中加以考察才能彰显其传承和新变。论中国文化,必论及其深层生成范式;论中国诗学,必论及其源流演化轨迹。于是我首先开始撰写关于中国文化与中国诗学的“引论”。在撰写最初的三个月,随着“引论”字数的增加和思考的深入,焦虑和紧张反而逐日增多。我对中国文化和中国诗学的认知,究竟能达到何种程度;这种认知能否撑起一篇新博论,以致放弃原有的博论计划?毕竟原计划有文献阅读基础,而新内容则完全是另起炉灶。由于电子阅读量的突然暴涨和精神焦虑度的过分撞击,右眼皮自去年2月20日起即频繁跳动。我当然不迷信“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的俗语,但这种跳动的持续频率之高,已经扰乱我的心神和实际写作。我私自采取的措施是,一是非必要不看手机,二是用眼五十分钟必强制休息,三是加大热水熏眼力度,四是滴用缓解视疲劳的眼药水。这些非医学措施收效甚微,到3月23日,我不堪其扰,终于下决心前往仁济医院南区做眼科检查。花费近六百元,医生诊断结果是作为器官的眼睛本身毫无问题,至于跳动的原因仍不可知。于是我相信自己的诊断,即这种跳动是巨大精神压力所致,我不必为此恐慌。
去年四月初,我对博论的纠结戛然终止,右眼皮的无故跳动也渐趋停止。我决心放弃原有计划,放手一搏,把“引论”变成正文,博士学位论文正式定为《述作文化与灵心诗学研究》。我要揭示中国文化的深层生成范式以及由中国文化而开创的中国诗学特点,并对中国诗学提出我“一心之灵”的新见解。我的博论不仅要回顾总结,更要前瞻开创。写我所想写,写我所能写。这不仅是我对博论内容的变动,更主要的是我对现行博士学位论文八股写作范式的挑战,我试图以我自己的理论建构为中心来驾驭材料。我的野心(或抱负)是为将来的学术史留下“述作文化”和“灵心诗学”两个概念。直到此时我才明白,我之所以过分焦虑,表面是对自己的学术能力不够自信,实质是我内心深处对打破八股式博论写作深有顾忌,亦即害怕自己因过于创新而无法通过论文盲审。这几年来,我所见之人文学科博论,愈加琐碎且愈加专门,不敢抑或不能面对当今中西碰撞时代的学术真问题和理论大问题,八股写作的平庸范式令我作呕。我现在悍然冒着不能通过盲审亦即不能毕业的风险,当然难免倍感压力。幸运的是胡师鼓励我冒险,但担心“灵心诗学”过于独创,或招致盲审专家误解,我遂改为“心灵诗学”。博论最终定为《中国文化的诗学——述作文化与心灵诗学研究》,已经到了今年四月初提交论文前夕。我在赌博中侥幸获胜,顺利通过盲审,侧面证明盲审专家亦希望见到耳目一新的博论。在博士学位论文答辩时,更受到陈尚君教授、曹旭教授、查屏球教授、陈引驰教授和彭国忠教授的肯定,虽然有待打磨之处甚多,但是“格局大、站位高”的佳评足以抵消我在写作中遭遇的一切困境和折磨。
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历史人物,但任何真正的学人,必具有历史意识。在中国文化传统中,不具有历史意识的学人,绝不是典型的中国学人。中国人所谓的历史意识,包含着未来意识。站在现在展望未来,这是未来意识;站在现在回顾过去,这是历史意识。但是如果以一种站在未来的姿态回顾现在,这种以回顾为展望的历史意识就包含着未来意识。于立身行事大关节处,必思古人何以处之;又思今我所处,后来者将如何评价?如此瞻“前”顾“后”,则自具历史意识和未来意识。白首为功名,非我之所愿。我五十岁入学攻读博士学位,乃出于爱好而论学。天下滔滔,不知“以四海为量、以千载为心”之读书人有几?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2022年5月25日改定于沪上蒋家港河畔
(本文系博士学位论文《中国文化的诗学——述作文化与心灵诗学研究》后记,2022年5月19日通过论文答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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