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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关读书会|“总统人格”如何导致《凡尔赛和约》被美国拒绝
【编者按】:
美国的乔治夫妇所著的《总统人格:伍德罗·威尔逊的精神分析》一书(亚历山大·乔治、朱丽叶·乔治著,张清敏译,中央编译局出版社,2014年)是领导人心理传记的典范之作,同时也揭示了威尔逊总统的个人特质对美国在20世纪初的世界舞台上扮演的角色发生了何种影响。国际政治研究需要宏观的、战略层面的器局和眼光,而结合微观层面的探微烛隐,则可以使我们对国际局势的风云变幻,大国之间的纵横捭阖有更为全面、深入的洞察。“外交学人”今起刊出的系列文章,将向读者展示领导人独特的个人风格是如何烙印在国际政治上的。
人们常说,“国之交在于民相亲”。这句话揭示了国际关系的一个道理,即国际关系不是抽象的国家之间的关系,而是不同国家之间的人的关系。国家是由集体的人组成的,国家行为是一种人的集体行为。理解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研究国际关系和对外政策离不开对人的研究。“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创造历史”,是存在已久的争论。在这个争论上的观点受到政治环境影响,反映持不同观点者的历史观或政治立场。但是,纵观人类历史上的最为精彩的部分,往往也是最为动荡部分,如战争和冲突,总是与历史人物分不开的。特殊的历史人物做出特殊决定,导致特殊事件,让历史发展崎岖、跌宕,在给人类造成灾难的同时,也让历史变得精彩。
马克思曾经说过,“人物的性格不仅表现在他做什么,而且表现在怎样做。”政治人物的价值观念和人格特点,决定了他们的行为方式和政策特点。解释重大历史事件和国家的重要政策,需要借助政治心理学的方法,研究和把握政治领导人的人格特点。亚历山大和朱丽叶·乔治在《总统人格:伍德罗·威尔逊的精神分析》一书中,对美国前总统威尔逊的研究无疑是这个领域的里程碑。
威尔逊的童年与《凡尔赛条约》在美国的命运
威尔逊曾经担任过普林斯顿大学校长、新泽西州州长,是美国第28位总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他率领庞大的美国代表团参加了巴黎和会,提出了他实现国际和平的国联计划。但是,包含有《国联盟约》的《凡尔赛和约》却没有得到美国国会的批准。美国没有参加国际联盟,成为影响世界历史进程的一件重大事情。有很多历史学家和政治学家对这一历史进行过深入的研究。
历史学家和政治学家对美国没有参加国际联盟的研究,多强调美国国内的社会、政治、经济因素的作用。心理分析学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也曾对威尔逊的心理进行过分析。但是,乔治夫妇从威尔逊的人格入手,分析了威尔逊政治生涯的特点,不仅从微观层面解释了美国没有参加国联的原因,而且开创了传记心理分析的先河。
威尔逊幼年的成长经历造就了他后来的性格。他的性格特点决定了他的政治风格和政治命运。威尔逊幼年生性迟钝,阅读能力差。他父亲对他期待高,要求严,对他的任何不当的行为都予以严厉惩罚,严重挫伤了威尔逊的自尊心。在父亲的冷嘲热讽中,威尔逊对自己的智力和道德价值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怀疑。但他不得不压抑他的怒火,付出艰辛的努力,通过取得成就,补偿自己的心理自卑,证明他具有超人的智力。“自尊”和“压抑”构成了威尔逊两面性的根基。
虔诚加尔文教徒的家庭背景塑造了威尔逊人格的第二个典型特点。在宗教氛围非常浓厚的家庭里,担任牧师的父亲在很多事情上都追求十全十美。在这样的家庭里,道德原则和好坏观念被奉为至高无上的原则。威尔逊从小接受的教育是,世界是好坏分明的,在道德问题上妥协就是不道德的。
把威尔逊的一生当作一个整体来看待,追求权利的威尔逊与拥有权力的威尔逊的行为方式有明显的区别。作为权利追逐者的威尔逊,能够克制自己,处事灵活,善于妥协,表现出巨大的个人魅力。但是,一旦成为权力的拥有者,威尔逊就表现出焦虑、态度僵硬、刚愎自用。如果他认为某个问题涉及到道德问题,就会把自己看作是正义的化身,认为自己的观点代表了人民的意愿和上帝意志,因而变得刚愎自用,决不妥协,以自我毁灭的方式坚持他的原则和主张。
正是他的顽固和毫不妥协,导致美国国会最终没有能通过包含《国联盟约》的《凡尔赛和约》。当威尔逊带着和约从欧洲回到美国时,绝大多数公众舆论都赞同建立国联。然而,时任参议院对外关系委员会主席的共和党人,也是威尔逊的政敌的亨利·卡伯特·洛奇对威尔逊性格上的弱点了如指掌。他提出,只有在对盟约进行一些修改,以便能保护美国的国家利益时,他才赞成美国参加国联,同时又盛气凌人地对威尔逊进行辛辣的人身攻击。
如果威尔逊是一位比较超然的领导人,他可能会冷静而现实地反击,在参议院尽可能争取支持者以保证获得通过和约的三分之二多数。不幸的是,威尔逊童年的经历使其“自尊”的一面以一种死板、僵硬的方式表现出来。如洛奇所愿,即使大部分共和党参议员愿意满足于对和约做些微小的修改(当时共和党在参议院占多数),即使英法两国政府都通过媒体表示愿意接受美国有保留地批准的《凡尔赛和约》,威尔逊仍然拒绝任何妥协。威尔逊在参议院的发言人希契科克说:“总统不会妥协,哪怕是删去一个‘t’”,而当希契科克本人向威尔逊恳求“我们需要妥协”时,威尔逊的回答仍然是:“让洛奇妥协。”
威尔逊的固执己见最终将民主党参议员都逼到了他的对立面,《凡尔赛和约》未能在参议院通过。这是威尔逊的悲剧,也是美国的悲剧,甚至是国际关系历史上的悲剧。这个悲剧不是偶然的,而是威尔逊早期政治生涯悲剧的重复,是他的人格所造成的。
人格研究:国际政治研究新趋向
乔治夫妇对威尔逊的研究被认为是人格研究的一件精美“艺术品”。《总统人格》一书开创了心理传记分析的研究方法,影响了更多关于人格的研究。在乔治的影响下,政治心理学者对人格的研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比较重要的包括巴伯对美国总统人格的系统的研究,赫尔曼远距离研究政治人物人格的分析框架,以及沃克在完善 “操作码”基础上提出的情景动词分析框架等。其中有些框架建立了更容易操作人格研究平台,可以借助计算机辅助设备,对所有领导人的人格进行比较,产生了众多的成果。但是,这种程式化的研究犹如同一流水线下来的产品,虽然规整、完美,便于操作,容易理解,但再也不像乔治夫妇十五年磨一剑所做的这件“手工作品”那样精致。
人格研究是国际政治研究的新趋向,也是决策研究的核心。环顾当今世界,国际和地区热点问题中,总是离不开具有典型人格的领导人。如美国总统特朗普、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菲律宾总统杜特尔特、日本首相安倍、俄罗斯总统普京,德国总理默克尔等。他们独特的个人风格影响了这些国家对外政策的走向,并给当今国际政治留下他们个人人格的烙印。
不仅理解主要国家的国内政治需要借助政治心理学的成果,对于国际政治中的众多其他问题也是如此。例如,尽管有不少人从地缘政治,国内政治,经济发展和宗教文化等角度研究威胁当前世界和平的恐怖主义。但是,如果不能从心灵深处消除恐怖和仇恨的根源,将永远不可能消除恐怖主义。甚至要调查清楚最近发生的、造成数十人死亡,上百人受伤的美国拉斯维加斯枪击案的原因,警方也在求助于政治心理学家。这些都印证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部大楼前镌刻一句话:“战争起源于人之思想,故务需于人之思想中筑起保卫和平之屏障。”只有消除了战争的观念,世界才能和平。
研究政治领导人的行为方式,需要把领导人当作客观的研究对象,采用科学的方法,借助心理学领域的成就和手段,通过分析他们的人格特点,理解他们行为和政策的内在逻辑。在从事这样的研究时,乔治夫妇对威尔逊的研究仍然是一个标杆,在许多方面都具有借鉴意义。
(作者系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本文为作者在2017年10月13日举行的政治心理学凉风书会第63期读书活动暨“乔治政治心理学思想及其当代意义”主题书评会上的发言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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