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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晓霞丨新旧之间:江楚编译局始末

2022-05-31 20:0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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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楚编译书局是清末新政时期由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倡议,应晚清教育改革需要,在探索“江宁兴学”中设立的专事编译新式教科书的机构,亦是晚清政府重构统治权威性和政治合法性的重要举措,其设立、发展及编译活动体现了清末新政中的“江鄂”特色,更反映出清末新政时期中央与地方、地方督抚与精英人士以及“新”“旧”势力之间的紧张冲突和权势转移。

江楚编译书局;清末新政;地方督抚;新知识

王晓霞,天津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

本文刊发于《中国出版史研究》2022年第1期。

图丨刘坤一(1930-1902)

图丨张之洞(1837-1909)

江楚编译书局是清末新政时期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在“江宁兴学”中设立的编译新式教科书的机构,是晚清政府、地方督抚及知识精英应对日益严重的政治危机的文化举措,旨在通过新知识的生产,重构清廷的政治权威,维护风雨飘摇的末路政权。通过考察江楚编译书局设立的动因、历史沿革及编译教科书的基本情况,或可窥见新政时期教育改革中的“江鄂”特点、地方和中央时隐时现的权力博弈,乃至知识精英的激进与地方督抚的保守之间的冲突和斗争,更深层次的是晚清社会变革时期,“新”“旧”之间杂糅而又冲突的面相。

01

“救亡图存”:江楚编译局的设立

1

晚清救亡图存的政治诉求

晚清以降,面对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译书”被寄予了强烈的政治诉求。甲午战败,时人大声疾呼“国家欲自强,以多译西书为本”,赋予译书救亡图存的使命,“国欲为自强第一策,当以译书为第一义矣”,“译书实为改革第一急务也”,将译书视为政治革新的“不二法门”,“今不速译书,则所谓变法者尽成空言,而国家将不能收一法之效”。设立编译书局,译介西学的声音不绝于耳。光绪二十四年(1898),御史杨深秀称:“将泰西日本各学精要之书,可尽译之。”总理衙门称:“译书既不厌其多,则译局自不妨广设,惟事必呵成一气,始能日起有功。”可以说,面对日益严重的政治危机,创设译书局、译介西学以寻求救亡图存之道成为朝廷官员的一种共识,并被提升至“国家战略”的高度,更成为官员们论证“救亡图存”的重要话语资源,被赋予了“保种保教”的重要使命。而在新政大幕拉开之际,湖广总督张之洞会同两江总督刘坤一主张“多译东西各国书”“外国政术学术之书”,对“译多者准请奖”“能译出外国有用之书者,呈由京外大臣奏闻,从优奖以实官,或奖以从优虚衔”。用“官职”奖励“译书”说明清廷对“译书”及“西学”的渴求,“考西人富强之本源,绎西人立法之深意”的迫切。因此,译介西方著作,设立编译书局成为清廷挽救政治危机、维护风雨飘摇政权的重要举措,被寄予了救亡图存的政治期待。

可以说,江楚编译书局的创办很大程度上是清廷政治危机的文化应对,是重建政治权威的文化实践,即通过掌握生产新知识的权力,重构清廷的意识形态,增强时人的政治认同和对清廷的政治向心力。

2

新政教育改革的现实需要

庚子之后,清廷着力推进“改科举”“兴学堂”为主的教育改革。光绪二十七年(1901)八月上谕:“近日士子,或空疏无用,或浮薄无实,今欲痛除此弊,自非设教劝学,无由奋发兴起。除京师已设大学堂应当切实整顿外,著各省所有书院于省城均改设大学堂。各府、厅、直隶州均改设中学堂。各州、县改设小学堂。”清廷督促各省兴学,但书院改学堂并非易事,首先必须解决教科书问题。故而,作为清末新政擘画者的张之洞、刘坤一在上奏之前,即开始商讨设立编译书局。光绪二十七年七月,刘坤一致信张之洞称,“译局系江、鄂合办”,并讨论书局人员的配备和管理事宜。八月,张之洞电告刘坤一商议,欲聘请缪荃孙编纂“小学堂教学书”,并“嘱其两三个月编成为要。编成后尚须复订详酌”,“此席作为江、楚公请,脩金各半分送”。此外,张之洞致信罗振玉称:“编教科书,此教育根基,关系犹重,著手极难,非亲往日本以目击为考订不可,似非专恃购来图书所能模仿。……欲请阁下主持,率四五人……即日东渡,竭数月之力,见实事,问通人,创立稿本。回鄂后,鄙人再以全力速编成书,则期速而书适用。”十月,罗振玉东渡日本,“将新出普通学教科各级应备之书,广为才访购买,参酌采择,妥为编纂,呈候本部堂核定,发刊颁用,并以时分赴日本各学校,详细考察管理学堂之章程、规则及各堂教法之实事,以资仿办”。至此,江楚编译书局的设立已具备了现实的可能性。其具体设立的时间,据缪荃孙记载,九月八日“巳刻开局”。可知,编译书局于光绪二十七年九月八日设立。又据“巳刻到江宁……接派办处照会,嘱派编译书事”,可知书局设在南京。

但编译书局的前路并不明朗。光绪二十八年(1902)正月,张之洞致信张百熙称:“虽略仿西法,因风气未开,不能无所迁就,各堂未能画一,课本亦未成书……与两江刘岘帅公同设局,访求日本教科书,拟酌采其意编纂之。此事甚不易……”彼时的张百熙担任京师大学堂的官学大臣,负责制定学制。张之洞既汇报湖北地区兴学的情况和学制改革的主张,又说明尽管江楚编译局已经设立,但在教育改革规划不明确的情况下,编译教科书却非易事,充满着不确定性。同年二月,张之洞致信鹿滋轩称:“惟教科书编译需时,正在理董营制,则非通筹全局、尽易旧章,必仍有名无实,故一时尚未敢草草定议耳。”张之洞的谨慎态度体现了他对大规模引介西学,可能动摇传统文化根基的隐忧,而这亦是时人心底深深的忧虑。费念慈致信缪荃孙称:“申江议论不一,若自未见中国书者,所编陋劣,风尚如此,恐其书行后五十年,黄种无一通人,洪水猛兽之患甚于暴秦,求文明而适得野蛮,人类或几乎熄矣。”此种言论时常见诸笔端,萦绕在读书人的心间,难以释怀。

对此,张之洞煞费苦心,频繁致信张百熙商讨教科书的编纂事宜,小心翼翼地建言建策,提议由“京师大学堂”审定教科书。光绪二十八年(1902)二月十四日,张之洞称:“此事(教科书)自应由尊处主持裁定……盖初办必不能尽善,且民智日开,国势日进,故须随时修改。尊处具奏时,似可于尊处纂发之外,并准外省编书呈候核定行用,并声明可随时增补修改,则尤广益而尽利矣。”二月二十九日,张之洞再次致信张百熙,讨论编纂教科书可能出现“宗旨不一”“程度不齐”“易滋流弊”的现象,强调清廷对教科书的“终审权”,并主张鼓励民间编纂教科书,称“特私家纂本,如无流弊,即准与官本兼行,则用力少而取材多,为益自更……江楚编纂成书,自必邮呈鉴订”。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庚子之后,清廷政府形象一落千丈,中央权威面临着严峻的挑战,中央与地方存在着“离心”的嫌隙和时隐时现的权力紧张。以刘坤一、张之洞为代表的“江鄂”官员探索教育改革的“湖北模式”,掌握着新政改革实际的话语权,“奏编书事宜,与两江湖广会同办理”,体现了晚清教育改革中“江宁”的重要地位,正如时人所说:“惟是中朝宗旨,实以江鄂为南针。”而编译书局是“江宁兴学”育才蓝图中的重要环节,旨在满足新式学堂教学的需求,“江楚会设编译局,一俟成有课本,咨送京师大学堂核定颁行,则小学又不患无书”,拥有新知识的生产权和解释权。故而,为显示地方与清廷之间的“向心力”,张之洞毕恭毕敬地向清廷提请教科书的“终审权”。

伴随着《钦定学堂章程》《奏定学堂章程》相继颁布,清廷明确了新式学堂的规划,教育改革的思路逐渐清晰。新式学堂次第兴办,各省出现“无书可教”或“教无依据”的情况,“学堂广开,自省城高等以迄府州县之中小学亦既次第皆兴……问其所以为教,率皆依稀仿佛无一定等级之可寻,以故高级之书或移授下级,而此校之书并不同于彼校,甚有一校之中,今年教习用一课本,明年易一教习,又换一课本而废前教习之书者,其故由于无官颁定本”,而坊间编译教科书问题丛生,致使“诐辞邪说遂得以浸入乎人人之心,学术歧而士风为之一变,其患不可胜言”。因此,江楚编译局的存在更具备了现实的意义,生产“官颁定本”的教科书,“正学术而免分歧”,在清末新政中被寄予“生产新知识”的想象和期待,从而被纳入晚清新政改革的框架之中,维护清廷统治合法性,保证新知识生产的权威性。

02

“举步维艰”:江楚编译局的运作

1

命运多舛:编译书局的创设和调整

江楚编译局是江宁、湖北合办的机构。据载:“编译局之谓,初曰江鄂,后曰江楚,刘忠诚、张文襄公主之,忠诚自逊于学术不逮文襄,事必咨之,而局费则出于江藩,鄂不任费也。”江、楚合办仅仅是“形式”上合办吗?刘坤一频繁致信张之洞是征求意见吗?经费是否均出自江宁?

图丨罗振玉(1866-1940)

当时的报纸对此事进行了报道,称:“闻鄂督张制军电致刘制军商酌江楚编译书局事务,拟请添请黄仲弢学士绍箕为总纂,在鄂设局,与前聘之缪筱山太史、张季直殿撰同为总纂,罗叔蕴茂才振玉驻沪照料,译印各书由江鄂两省公请,其余分纂各员在江者归江,延请在鄂者归鄂,延请鄂省现有专门名家数人,拟令就所学分别编纂,他日成书,互相考核,汇电进呈,钦定颁行各省云。”虽然具体的细节与事实有出入,但亦说明江、楚合办书局并不仅仅是“形式”,而是双方深度讨论和参与的结果。其实,在书局创设之初,刘坤一、张之洞频繁互通书信商讨编译事宜。光绪二十八年(1902)四月初一日,刘坤一致信张之洞,称:“罗叔蕴署正在鄂,业将编译各事宜面达清听矣。嗣与缪筱珊太史各开一单,交给敝处,录呈台览。”两人达成共识,由罗振玉与缪荃孙各开书单,译书主要由罗振玉负责,编纂由缪荃孙负责,湖北重在“译”,江苏重在“编”。

图丨缪荃孙(1844-1919)

那么经费是否仅由江宁提供?光绪二十八年二月张之洞致信鹿滋轩称:“鄂中筹款之难,实较各省为尤甚。司道会议,心志每不能齐。名目多端,实际了无把握。近数月筹解新案赔款,皆系剜肉补疮,东挪西贷,其实款尚属悬而无薄。新筹之项十成不及二三,以后正不知如何措手。”言语之间道出湖北新政面临的诸多现实困难,“筹款艰难”以及守旧人士“心志每不能齐”、对新政的“不支持”和掣肘。但据此认为编译书局经费由江宁提供,也并不客观。光绪二十七年(1901)十月二十五日,张之洞委派罗振玉、陈毅、陈问咸、胡钧、左全孝、田吴炤、刘洪烈前往日本考察教育和教科书,所需费用由湖北承担,“刘洪烈原支两湖书院监院薪水,陈毅、陈问咸、胡钧、左全孝、田吴炤原领自强学堂教习薪水,仍准按月照数留支”。而罗振玉搜罗的日本教科书,成为书局编纂教科书的主要来源。书局的经费应是由湖北、江宁承担。

光绪二十八年(1902)十月,刘坤一骤然离世,由张之洞暂时代理两江总督,“选购东西各国书籍,有关政治学术者,分门编译,以为采用之资本”,编译书局渐成规模。但伴随着张之洞的调离,书局的前途显得不确定。光绪三十年(1904)八月,两江总督魏光焘因“局中闲员甚多,不无靡费,因饬大加裁减,力求撙节”,主张归并江楚编译书局,由南洋官报局管理,“因官报局地势偏窄,办事人员仍在原局办事”,改名为南洋官报局编译官书派办处,但裁撤徒有其名,并无裁撤之实。

光绪三十年(1904)十月,以新政改革先锋著称的端方接任两江总督,重新定义“编译书局”为集“审定”“管理”“编译”“发行”于一体的文化机构,突破了“编译”的局限,成为教科书的“审定”机构,“甄别其原有之书合用者”,“其未经鉴定者,自本局定本颁发后,即不准沿用以端趋向而免分歧”;教科书的管理机构,“各学堂原单未备之书”,“应访购其国最善之本”,“由本局详审选定而后派人分译”,再递交“呈送京师大学堂鉴定”;教科书的编译机构,“由本局译员调取原本与所译者互相校勘”由“总分纂删订总校”,“帮总校复核、刊发”,要求“所鉴定、所编译各书,应请总校将人名地名编为一表,而后按表以校,始能划一不讹”;教科书的发行机构,“译印成书即按照程度相当之各学堂随时咨送”,“登各报告白,以便外省及各府州县民立各学堂购买”。

可以说,端方对编译书局的期待不可谓不高,显得有些“好高骛远”,而经过多次的论证,作为“编译”机构的江楚编译书局最终落地生根。书局设立之初,“租祁门试馆办事”,后因“每逢科场必须搬让”,“既延公务又多搬费”,最终“移设已裁织造司库衙门”,即红纸廊(即今江苏省委党校所在地)。书局最终定名为江楚编译官书总局,设总纂1名,帮纂兼总校2人,分纂2人,分校6人,绘图1人,书记2人,收掌1人。每月拨款是一千两,五百两用于支付薪水,剩余用于编译教科书的费用。同时,强调“编译收发宜有责成也”,“遇有须编须译以及校对各书,先由总纂将此项书籍应派何人编纂,何人校对”,编译校对完成后“送呈总纂”,复校后“呈送总办司道阅定”,印成书后“将样本分送总纂总办鉴核”,或颁发各学堂,或寄售。

2

“亲疏有别”:局中之人

图丨刘世珩(1874-1926)

江楚编译书局最初延聘刘世珩为总办,缪荃孙为总纂,分纂为陈作霖、姚佩珩、陈汝恭、柳诒徵等;罗振玉、刘大猷、王国维翻译日文教科书。据载,柳诒徵称:“刘世珩为总办,缪荃孙为总纂,陈作霖、姚佩珩、陈汝恭及诒徵等为分纂……而翻译日本书之事,则罗振玉居沪偕刘大猷、王国维等任之。”其中大多是江苏籍人士,与缪荃孙有或多或少的交情,或出自张之洞的幕府。既是相熟之人,不可避免出现“举贤不避亲”的情况。李详因“江阴缪艺风、合肥蒯礼卿”的推荐,充江楚编译官书局帮总纂。柳诒徵“以陈善余先生的介绍”,而至编译书局编纂教科书。创设之初,在书局人员的遴选上,地方掌握着实际的主动权,而随着两江总督人选的不断更替,清廷亦强化对书局的控制权,直接委派人选。帮纂方履中调任,清廷直接任命瑞沅接任帮纂,据载:“编译书局关系重大……特延四品京堂瑞沅接充江楚编译局帮总纂。”

然而局内人员之间的关系或因秉性,或因性格,存在一定程度的紧张。况周颐与李详关系不睦,“先生尝与临桂况蕙风同应端制军之聘,分撰《匋斋藏石记》,蕙风以词名,与先生蔪乡不同,每论文,各有所持,积至不相能。蕙风气盛,时时以言倾先生,先生择与为慢罕而已,执貌弥躬”。编纂《黄绍箕文集》时,陈庆年时常显示“官威”,对编纂人员“颐指气使”。据载:“余局员也,名为帮总纂,应隶总纂缪艺风先生教下,陈为坐办,公然以僚属视余;即长洲朱先生孔彰,亦在威胁之下。陈既任续访,无计搜葺,延友又无相当之人,且须分其润金,谓余可以虚礼诱也。”

此外,局内人员吃空饷的情形亦属常态。在光绪三十一年(1905),柳诒徵离开江楚编译书局。据《江苏文武同官录》载,1910年在局内之人有:“坐办咨议官陈庆年,会办道黎经诰,参议道吴广霈,总纂为翰林院缪荃孙,帮纂为四品京堂瑞沅、道员严复、主事陈三立、内阁中书况芸台,分校训导为丁文琥、举人朱孔彰,分纂为翰林院金鉽、知府夏寅官、内阁中书汪康年、知县龚锡麟、训导宋文蔚、优廪生李详;校勘为柳诒徵、训导魏仁荣。”柳诒徵依然名列其中,在书局领取薪水。局内人员严复,彼时供职于学部,并不参与局内的工作,却仍在局内支出薪水。

图丨陈三立(1853-1937)

毋庸置疑的是,局中之人不乏硕学鸿儒,或精于传统学说,如缪荃孙、朱孔彰、陈三立、陈庆年等,或熟稔西学,罗振玉、陈季同、汪康年等。儒学通儒,有深厚的学术功底,在传统学说方面颇有造诣,对西学亦持开明的态度。据柳诒徵回忆:“我自幼从母亲读四书、五经、《孝经》、《尔雅》、《周礼》,以及古文、《古诗源》、唐诗。天天要背诵……偶然看看《纲鉴易知录》或《四库简明目录》……张之洞署理两江总督,奏派缪先生到日本考察教育,缪先生带了六七个随员,我也跟着去。到了日本,在东京高等师范听了许多日本的讲授讲演教育原理、教育法、教授法、管理法……”但对西学的了解尚属“皮毛”,知之不深,“缪先生固文襄弟子,然于新学非所谙,以译局属之罗振玉叔蕴”。故而当编译局被裁撤时,局内之人大多趋于“守旧”,重回“故纸堆”。朱孔彰致信缪荃孙称:“彰以书局既裁,无可疗饥,欲得教读阅文馆席,以守先人之绪业。”在激烈变革新旧更替的时期,传统士人选择了“旧业”,专心治“旧学”,以寻求精神上的慰藉。

03

“中体西用”:编译局的书籍

对于江楚编译局编译书籍的种类,目前学界有不同的说法。根据《晚清官书局书目汇编》和《江楚书局书目》记载,江楚编译局出版70种。另据罗伟华的统计,书局出版的书籍,包括《江楚书局书目》的70种,加上“蒙学丛编”的16种,以及未收录的28种,至少118种。而笔者在南京图书馆、上海图书馆、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国家图书馆查询所知,有44种教科书有明确的出版时间。经检视发现,1903年、1906年是编译各类书籍较多的年份。以教科书而言,1903年编纂了17种教科书,1906年编纂了5种。编纂的教科书显然是根据《奏定学堂章程》规定的科目“修身”“读经讲经”“中国文学”“算术”“中国历史”“地理”“格致”“图画”“体操”课程而编纂的。其中不少教科书的原版来自日本教科书,以下略举几例说明。

《小学万国地理教科书》,日文原著为“學海指針社《萬國地理初歩》”,该书最早的版本是明治二十六年(1893)7月7日发行第一版,明治二十七年(1894)发行第二版;《植物学实验初步》,日文原著为理学博士三好学編《植物学実験初歩》,由东京敬業社于明治三十二年(1899)发行;《经济教科书》,日文原著为添田寿一著《経済教科書》,由金港堂于明治三十四年(1901)出版;等等,不一而足。这些是当时日本国内比较认可、发行量较大的原版教科书,在内容和质量上均有保证。

书局中不乏质量上乘、获得较高评价的“原创”著作。1902年柳诒徵编写的《历代史略》起初虽然未得到学部的认可,“中国历史一科,尚无适宜之本,故暂从阙如”,却得到学堂教师和学生的青睐,“一跃而为畅销书,所以当时上海等地书店竞相翻版印售”,“有条理、有系统地把历代史籍叙述出来”,“是我国最早的第一步历史教科书”,成为晚清历史教科书的“范本”。1908年学部将其列为“中学应用历史教科书”。

此外,书局注重编纂传统的经学、史籍教科书,如《七经纲领》《经典释文序录》《礼书初编》《朱氏说文通训定声》《文字蒙求广义》《孝弟忠义图说》等。其中《国朝史略》按照西方教科书的体例编写,分为“上古”“罗马”“近古”“现时”四部分,强调“现时事略”,“普通教育亦宜以现时事略为尚,俾先知本朝掌故,而后更进其深……”《孝悌忠义图说》针对教科书中不重视“修身”,致使学生“染见异思迁之习”,以孝悌忠义为主题编成故事,“为蒙小学堂修身教科书课本,使后生小子于纲常伦理大义皆能晓然”。可以说,这些教科书有着强烈的现实关照,通过参考西方的编写体例,建构“国朝”相关学科的编写体系,试图以“新学”论证“旧学”的价值,维护“旧学”的文化根基。

但令人费解的是,编译局的教科书多次未能通过学部的审查,“《日本历史》叙述尚少误谬,惟各学堂不能以日本史为独立科目,且该书纯沿日人语气,碍难审定。《小学农业教科书》原本插图甚多,该书一概从删,殊属不合。《外国列女传》、《读西学书法》非教科用书。《地理学参考学说》颇有精到之处,《政治学》亦尚详明,惟非中小学堂教科用书,均毋庸审定”,或非教科用书,或非中小学堂用书,这说明江楚编译局仍停留在“选外国教科书实无流弊者,暂应急用”的定位上,并无明确的规划,以至于一度出现无书可译的尴尬局面。《匋斋藏石记》的编纂是“时实无书可纂,支官钱,办私书”,而《黄绍箕文集》是两江总督端方的个人行为,“携仲弢残稿,付江楚编译官书局坐办陈庆年,续访诗文,延友编定,界以二千元,不足则以官局经费济之”。编译书局失去了“译”而仅延续“编”的职能,成为官员们“办私事”的机构,这与生产“新知识”的定位相去甚远,无助于新式学堂教育的发展。

04

“走投无路”:编译局的没落

清末新政时期预备立宪的阶段,对地方而言,标志性的事件是各省咨议局的设立。光绪三十四年(1908),清廷谕令“各督抚迅速举办,实力奉行,自奉到章程之日起,限一年内一律办齐”。根据立宪设计,各省必须迅速设立咨议局,而所谓咨议局即是“各省之总议院”,吸纳“各府州县绅商明达治理者入之,候补各官及虽非本省官绅,而实优于政治熟于本省情形者亦入之”。于是,官绅共同讨论地方事务成为各省政治生活的重大事件,江苏咨议局即在此种情况下成立。但由于清廷对地方督抚和咨议局的权界并无明确规定,在实际运行的过程中,督抚大员和咨议局因权力界限问题时常处于紧张冲突的状态。而江楚编译局裁撤与否即是地方督抚和江苏咨议局讨论的议题之一。

1909年11月5日,以“专事研究本省学务之得失,以图学界之进步,不涉学界外事”为宗旨的江苏教育总会向江苏咨议局提交《宁属教育改良意见书》,第七条明确指出“江楚编译局宜裁撤”。11月7日,《江苏谘议局议案理由书》指出:“开局近十年,未见省垣以内大小各学堂,有遵用该局课本者,省外更无论矣,不知其所编所译者何物,闻每月尚縻一千五百两之多,无谓已甚,现当循名责实之时,自以淘汰为是。”

而是否裁撤,咨议局经过深入的讨论,有议员认为“江楚编译书局出书,皆不合用而靡费甚巨,最近调查每年约二万金,非惟在宁之士绅足为乾脩领取之所,即学部参议严复至今犹月领三百金”,有议员认为“学部请严先生编书而不致薪,使严先生遥领江楚编译局之薪金,学部不应沾江苏之便宜,如严先生实受学部之俸金则亦不应受江苏之乾脩,遂议决即日呈请裁撤”。议案中言“实际每年两万两”,并非虚言,据缪荃孙日记载:“在镜如处见制军批译局三万金,阔哉!”有议员认为“从前书籍必恃官书局,现在交通较盛,书肆亦多,实可裁撤”。有议员建议设立女子师范学堂,“经费宁垣以江楚编译局原有之费充之”。可以说,地方咨议局裁撤书局的理由很充分,合情合理,更是地方士绅参与地方事务管理后权力伸张的体现。

然而,两江总督的张人骏则认为咨议局应“整顿改良”,称“查编译关系教育,诚不易言至编纂事宜,则江南通志失修者百余年,所关于政教之兴替为尤巨,此外如各属乡土志以及学堂参考诸书,正应及时纂辑以为学部之辅助,未便遽予裁撤,应候札饬司局就原有经费另行组织实力整顿”,主张“将答复议案抄录札司,遵照会同妥议详复以凭核办勿违此札”。这既是为了维护总督的体面,又不至于与地方咨议局之间显得紧张和对立,最终双方妥协的结果是以“成书聊聊,靡费鲜功,为时诟病”为由,裁撤江楚编译局,将其改为“江苏通志局”,选用编译书局的“原班人马”作为总纂和分纂,“专修志书,延聘在籍四品卿衔翰林院编修缪荃孙为总纂,其分纂以下各员绅慎选通儒宿学,明达治体,谙习掌故者,分别委充,勿任冗滥”,其经费由“先就编译局原有之款,供支不敷,另行筹补”。可以说,裁撤江楚编译局是地方督抚张人骏对地方咨议局的妥协,但却是张人骏对地方督抚权力的坚守、对咨议局权力扩张的无奈应对。

而此种安排遭到时人的诟病,“江苏通志局,江楚编译局之变相也。既入奏案,其寿命必愈久长,其开支必愈大,可为干脩诸君贺!或曰:‘此辈亦江苏人物也。俟此辈子孙有人作祖父之家传,则《通志》当有告成之日矣。盖亦可作为一种修志之材料也’”。这不仅说明编译书局“守旧”和“保守”的事实,更深层次是讽刺新政各项事业趋于守旧的社会现实。

宣统三年(1911),为了节约经费,“志局与图书馆同隶一总办”,“编译局之书版及所管淮南书局之书版,卒归图书馆管理,而由江南官书局发售”。

05

余 论

江楚编译局“高开低走”现象并非个案,从早期生机勃勃,到苟延残喘,最后暗淡无光,退出历史的舞台。其原因是多方面的:

第一,江楚编译局的衰落是晚清时期“新”“旧”之间权势转移的结果。晚清以降,面对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清政府宣布新政改革,维护摇摇欲坠的政权,试图树立主动而开明的形象。专事编译教科书的江楚编译局作为新政改革的重要实践。局中从来不乏硕学鸿儒,或张之洞幕府,或缪荃孙门生,认同“中体西用”的理念,对待西学是持保守而谨慎的态度。在江楚编译局中“新知识”很大程度上是因新式学堂的需要而策略性存在,“西学”的价值从未被认可和正视。书局“守旧”与“趋新”的面相时常变换,随着罗振玉的离开,局中译员一直处于短缺状态,“编译各种教科书籍,事务繁重,译纂需人”。“新”“旧”势力此消彼长,“趋新”的面相渐趋模糊,“守旧”成为常态。以旧思维来生产新知识,注定将遭遇无法挣脱的困境。且伴随着科举制的废除,“旧学”失去了体制性的保障。作为其重要载体的经典著作,政治功能被消解,仅具有文化的价值和意义,在清末越发激进的改革中,被束之高阁,而舆论对“旧学”的批评之声不绝于耳,趋于守旧的编译书局不可避免走向衰落。

第二,江楚编译局没落是晚清官僚体制改革的必然结果。晚清时期,为了弥补行政能力不足,清廷和地方督抚“因应变局”而设立众多的局所,逐渐形成独立于官僚体制外的一套运作系统,“使得督抚的权力由虚变实,从分散到集中”。新政时期,晚清的局所逐渐成为定制,“不仅已由既往补充政务的性质,逐渐有向日常政务及应急要务转化的趋向,而且也成为考核官员政绩并以为升擢资格凭据的重要标准”,局所俨然成为晚清官僚体制的一部分,沿袭着官僚体制的惯性。江楚编译局虽是晚清体制外的机构,但管理和作风却俨然衙门一般。局所管理“衙门习气”,部分人员身兼数职,难以“专心致志”,致使局务存在着一定程度的混乱。柳诒徵初入书局之时,缪荃孙即告诫他,“局所积习,必有若干人不事事,子毋染其习,吾敬慎从事”。时人的批评更是一针见血,“每立一处,即有总办、会办、帮办、提调、监督、委员各差,有一局而分为数处者,有一人而挂名数局者,非欲其办事也,为位置闲员地耳”,这是晚清局所的尴尬之处,亦是江楚编译书局日常的真实写照,体制性的问题使得江楚编译局趋于“守旧”。而伴随着清末官制改革的推进,通过整顿官制从体制上解决局所泛滥的问题,江楚编译局的裁撤已避无可避,最终淹没在历史的潮流中。

原标题:《王晓霞丨新旧之间:江楚编译局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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