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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去巴黎公社墙,别忘了头上戴朵花
在巴黎短暂的逗留中能挤出时间到拉雪兹神父公墓的人,必定是个骨灰级的文青吧。至少在那样一个临近圣诞的日子里,墓地里看不到太多的活人和很多的鲜花,而树叶也全部掉光了。所以,当我告别了巴尔扎克和雨果,在斑驳的树影下逡巡中,被乌鸦的叫声惊醒,然后毫无预期地与巴黎公社墙迎面相遇时,那一瞬间,真的有一种“撞墙”的感觉。
面对着它我一时无措,不知作何感想。它一直只存在于那已经淡忘的中学课本中,是一段概念化的历史,是我们并没有来得及真正了解但已经匆匆告别的革命。而且即便我已经站在了它的面前,它也仍然是面目模糊的——它只是一段爬着枯藤的矮墙,和一块记录着时间的大理石纪念铭牌,上面没有名字——无名纪念碑,不能确定它本意要体现的是无产阶级集体主义的精神,还是资产阶级对那些声称是他们的掘墓人的死者的不屑。
这便是我——或许还包括绝大多数中国读者,无论是文青还是愤青、到过巴黎还是没有到过巴黎——在有机会读到约翰·梅里曼的这本《大屠杀:巴黎公社生与死》之前,对巴黎公社的认知状态吧。
巴黎公社时期军队攻打公社社员比如,我们知道这样一些概念:巴黎公社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社会主义革命,工人阶级为此抛头颅洒热血,遭到了血腥的镇压。我们还知道,马克思在公社失败后,曾阐述和肯定了公社的原则。
但谁是那些抛头颅洒热血的人,到底什么是公社的原则?那些自发组织起来的人,应该是一个个有名有姓的巴黎人,是画家库尔贝,是工人瓦尔兰、铜匠泰斯,是用双胞胎儿子的名字做笔名的女作家贝拉,是洗衣妇之子埃米尔·杜瓦尔,既是新教牧师埃利·雷克鲁,也是他那无政府主义的亲兄弟、地理学家伊莱沙。巴黎的工人阶层也好,共和派及社会主义知识分子也好,他们是通过什么样的一份“自由商讨的契约”(巴黎公社文告)凝聚在了一起?他们想要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到底是什么?
又比如,在我们的知识体系中,对无产阶级革命的血腥暴力,我们接受过灌输,也经历过对灌输的颠覆和“告别革命”的思潮。但暴力究竟是谁的原罪?书中我们看到,在巴黎公社被血洗之前,包括共济会在内的三家团体曾对凡尔赛政府施压,希望政府能承认巴黎人的自治权利、认可巴黎公社向“民主和社会共和”迈出的第一步,从而达致谈判解决争端。“事实上,公社从整体上来说——如果忽略他们的语言暴力水平——是非常用心地显示他们不会像(镇压巴黎公社的)凡尔赛军那样做的。”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刻,巴黎公社整体上保持了对法律的依附(如,没有没收法兰西银行的资金,而是申请了银行贷款,尽管强制没收易如反掌)。
一个多世纪以来,无论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在思想上是多么对立,他们竟都不约而同地用暴力革命来定义巴黎公社。但本书作者以他占有的史料指出,历史终将向公社整体上的人性化致敬。
巴黎公社时期宣传画,意在颂扬女性社员。
——因为,点燃巴黎公社革命之火的不是暴力和仇恨,而是在普法战争中积聚起来的、反抗外敌入侵的市民自救和反抗腐败帝制的城邦自治,以及多元共和思想的合流。从巴黎的舞厅到城市边缘的仓库,让巴黎人享有政治权利并成为自由的灯塔,这样的思想一度深入人心。这些权利既包括义务的世俗教育,也包括集会和结社的自由。以争取妇女权利为己任、坚持绝不能“将女性的地位与人道”分开的巴黎公社妇女运动先驱——或许也是历史上最早的女权主义领袖——路易丝·米歇尔,在公社失败后受审时,谴责了公社混乱中出现的处决人质的行径,强调公社“绝对与任何暗杀或纵火行为无关”,社会革命才是它的目标。“让我们永远走向上的路,追求正义和智慧”,这种对公平、正义与善的向往,不也是柏拉图的理想国的主题?
一名女子被控扔燃烧弹而被凡尔赛军杀害——因为,巴黎公社曾开启了一系列基于公正与平等思想的重大的社会改革,包括推行普选、对妇女联盟的认可等。然而一个承载着主权在民的认知与期许的自治城邦,仅仅存在了64天,就在13万政府军“血腥一周”的大屠杀中走向了尽头。作者的结论是:真正血腥的是国家暴力,它是有组织的、系统性的:“法军对他们自己的同胞进行的这场大屠杀,令接下来的一个世纪笼罩在不散的阴魂之中。你可能被杀,因为你是某人,因为你想得到自由——这可能就是1871年5月21-28日那个血腥之周、欧洲19世纪最大的一场屠杀的终极意味。”
经历炮火及公社的失败之后的巴黎市政厅本书作者、耶鲁大学著名历史学家约翰·梅里曼的学术兴趣和研究领域是国家恐怖主义的起源,因此本书的主要脉络是凡尔赛政府军针对巴黎公社的大屠杀。他指出,“如果1871年的巴黎公社可以被看作19世纪最后一场革命,那么国家随后进行的血腥的、系统化的镇压就无异于释放出了20世纪的恶魔。可悲的是,这或许是巴黎公社留下的一笔更大的遗产,比普通大众在此期间获得的自由更大。”这是否可以解释,为何巴黎公社之后,别国的社会主义革命都因此而笃信暴力手段,并在暴力革命成功后,仍摆逃不掉血腥轮回的怪圈?
巴黎公社墙掩卷之时,拉雪兹神父公墓的那块无名纪念牌也不再面目模糊——上面没有公社死难者的名字,甚至没有死于这面墙前负隅顽抗的公社最后一批战士的名字,答案或许与理论无关,而只是技术性的:“当报纸要求发布军事法庭处死名单时,他们被告知,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这些临时法院不保留记录。很多人干脆消失了,成了无名的受害者。当有些遇难公社社员的尸体被认出来时,在长达4个月的时间里,当局一直拒绝让家属来扫墓、放置鲜花或其它任何东西。”
我不曾在春暖花开的季节造访过巴黎公社社员墙,但不难想象1908年立起大理石纪念牌匾之后,法国历经的社会和解的努力,和纪念墙前那些纪念的鲜花。实际上,在纪念牌匾出现之前的二三十年时间里,社会主义政党在法国才开始真正成形,法国工会得以合法化并成长壮大。公社的历史不仅被视为共和国历史的一部分,而且正如本书中揭示的,“已成为法国国家历史的一个重大、积极的事件。”
更复杂的感受,在掩卷时欲说还休,联想到的是曾对巴黎公社提出批评和质疑的雨果,在公社被血腥镇压后转而谴责政府,并因激怒了梯也尔而被法国政府施压驱逐出比利时。此后经年,雨果一直在为公社幸存者的营救和特赦而奔走,甚至还写有一首诗,名叫《更伟大的英雄》,献给狱中的路易丝·米歇尔。但我们也不能就因此说,雨果转而支持革命的暴力,就像他反映法国革命的巨著《悲惨世界》,与其说是用人性的话语来诠释革命,不如说是在诠释人性本身,并以此唤起世人的同理心和对理想的追求:“我们用生命梦想乌托邦。我们用死亡实现理想国。”
(本文系《大屠杀:巴黎公社生与死》一书译序。《大屠杀:巴黎公社生与死》,约翰·梅里曼著,刘怀昭译,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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