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死亡和机器人3》：天真尽失，对未来再也高兴不起来

《爱，死亡和机器人》（Love, Death & Robots，以下简称“爱死机”）的世界里没有英雄。它是后现代世界里的《十日谈》，讽喻对象是人性。它和《黑镜》（Black Mirror）是科幻剧世界里并驾齐驱的两架马车，用未来和不可知照出人原本的样子。

《爱，死亡和机器人》第三季海报

《爱死机》的气息更古老，它喜欢讲一些神话传说般的故事，仅仅在关节处镀一层科幻的金，身躯和思想都已在人类社会中流传了很久。比起对未来的憧憬，它更留恋过去。它远离城市文明，让故事发生在荒原、海洋、山地或外星表面。CG技术把虫、老鼠、螃蟹和上古神生动地放在观众眼前，撑大内容的版图。在这些杳无人烟处，机器人的含义被重新定义——不止是第一集中的三个智慧机器人，也涵盖所有超出人类认知的存在。机器人可以是灰熊怪，上古神，一颗卫星，一群虫子。

我们有理由猜测，人类灭亡后成功登陆火星的小猫咪，也是一个机器人。猫的聪慧程度显然超出了人类的经验。猫咪幸存论是所有末世图景中最让人瞑目的一幅。《爱死机》一用再用，搏老观众会心一笑。这是它的不思进取，也是它的温暖。

《爱，死亡和机器人》第三季剧照

爱、死亡、机器人三个元素中，死亡占的分量最重。“死”是这一季所有故事必经的路程和归宿。“机器人”象征不可知而强大的力量。“人”就是爱，虽然爱很稀微，仍然星星点点地存在。九个讽喻人性的故事，因为爱的存在，才有了意义。

《黑镜》喜欢讽刺人类作为集体的过分乐观、天真、从众和麻木。《爱死机》很少涉及社会形态的演变，总是对准一个或几个人。和《黑镜》相反，这部剧里的小股人类总是面临灭顶之灾。他们悲观，各自为营，为生存而垂死挣扎。在个人主义的困境中，《爱死机》里的角色充分展示了人性的暗面。

E07里的双标农场主率先挑起人鼠大战，借刀杀鼠，屠鼠遍地。眼看鼠族就要全军覆没，他又被鼠的英雄气概激起同情心，遂倒戈。容易自我感动而摇摆不定的人类啊，左右都做残忍的事，又热衷于扮上帝，全凭兴之所至。

《爱，死亡和机器人》第三季剧照

两个士兵的故事讲人的外强中干。士兵在人群里最强壮，不惧杀戮，可关键时刻他们往往囿于士兵的身份而做出招致灭亡的决定，生死关头易受蛊惑。E05和E08的主角都是一队强悍大兵。他们之间的对话，模仿影视剧中俗套的轻松调侃，给观众在打针前先含一颗糖。大兵并不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远超过人类的力量，且力量或是人类自己的创造物。E05的灰熊怪，是美军为驯服阿富汗而造的超级武器。E08的上古邪神渴望被“释放”，很像小分队要拯救的人质的化身。

人类滥用暴力，制造出无法战胜的对手。被怪兽片喂养大半个世纪的观众太熟悉这种设定，但还没有厌倦。《新·奥特曼》上映以后，还是想看，《爱死机》也就拍个不休。

不管是作为卒的士兵，还是作为脑的政府，人类始终倾向于用极端暴力应对危机。短而精妙的E04，展开僵尸占领地球的极简暴力史。最后高能武器穿透地球，从南极的地表射出。地球变成被火箭纵横穿越的球体，像烟花般灿烂。

《爱，死亡和机器人》第三季剧照

人的贪婪化作E09中带有神话色彩的挽歌，在E02中导致屠船和一把大火。人类明明很弱，天性中蕴藏很多作死的特质，还不愿意团结。E01讲三个机器人探索人类灭亡后的遗迹。编剧没有绞尽脑汁去想象未来阶层变化的可能性，只把现状做了讽刺漫画式的拼贴。穷人的死所戏仿《行尸走肉》等僵尸片的场景，彼此相杀而亡。科技富人的死所具有（想象中）那个阶层的趣味，他们想用科技代替双手，结果全部饿死。锁在山里毙命的政客避难所如同纳粹秘密会议的现场，政治生态和自然生态双双单一脆弱，自然也死了。位于塔尖0.01%的富人把自己发射到火星，结果也不妙，最后的赢家是猫咪和机器人。不同阶层之间的壁垒牢不可破，最后求仁得仁，各阶层都死在自己的画地为牢中。

《爱，死亡和机器人》第三季剧照

像古往今来的讽喻故事一样，是人性的微光让这些故事不至于失重。因为人并不是一无是处，所以他们的故事还值得看。人的好奇心让科学家深入虫穴，寻找使人类永远幸福无忧的方法。是人的一丝同情心，让农场主最后和鼠族举杯共饮（鼠族竟然也没毒死他，可见也有人性），还算温馨。

E03中，在木卫一上徒步求生的玛莎拖着同伴的尸体前进。快要坚持不下去时，她开启药物注射，宁愿癫狂力竭也不愿死在这颗荒凉的星球上。

困境、药物、幻觉，最后的纵身一跃，玛莎的故事像发生在地球外的古老献祭仪式。药物使幻觉和现实无法分辨，先是死去的同伴波顿变成木卫二的媒介，然后是玛莎自己。她成为了木卫二本身，声音平静，永生不死。难道萨满和巫岘们在短暂通灵时做的不是这件事？难道这不是人类始终追求的和天地宇宙融为一体？剧没有拍出原著中玛莎的个人历史和“自大狂”的心结，只用诗歌、音乐和寂静，让她最后的选择具有人类普遍的宿命感。

《爱，死亡和机器人》第三季剧照

《爱死机》系列中，最出色的是反映人类复杂天性，连通古老记忆的故事。E03用氛围牵动情绪，E02靠讲故事的高超技巧。这个故事和科幻一点关系都没有，是那种会在人群中代代相传，最后变成传说的生存故事。

它是一个强人靠智慧、勇气和狡诈得胜的故事。男主逐步干掉船员的做法堪称完美，每一步都建立在他对人性的把握上。他原本在船上只是一个小卒，却在很短的时间内：1）建立权威（幸存者光环）；2）利用光环率先干掉船上最强的对手；3）利用公投产生的信息不对称摸清船员品性，再利用虚假票比制造的短暂犹疑，迅速除掉两个次强对手；4）此时只剩下战斗力较弱的船员，他既知道大家都是懦夫，而懦夫不可靠，因此做好被刺杀的准备，反杀剩余全员；5）烧死巨蟹怪，独自求生，顺便救了岛民。

男主是个好人吗？很难说，他的初衷是自保，处决船员时的冷酷显示他至少不是善人。以自保为前提，他需要做出抉择：救船员，还是救素不相识的岛民（或许比队友更懦弱）。男主毫不犹豫地选择救岛民。这个决定基于确定性（船员都是自私的懦夫，岛民不一定）和可挽救人数（岛民多于船员）的综合考量做出，符合理性。

故事的结局余味悠长，敲打观众的心。最后男主坐在逃生船上看火光吞噬大螃蟹一家，他的生死未卜，也许海里还有更多的怪物。我们除了担心他能否顺利逃生，也难免浮想联翩：如果男主是对生命没有留恋的狂人，他该是多可怕的一个人。就让他死在海上，是不是对其他人类的仁慈？

《爱，死亡和机器人》第三季剧照

本季中受到最多赞誉的E09，赞美主要来自艺术形式和情感力量。这一集的画风仿佛游戏场景，自带轻微扭曲现实的效果，灰暗色调突出植被和衣饰的繁复细密。

网上有很多对这个故事的开放解读，大多数指向殖民的残酷。把它看作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负心郎和女鬼痴缠的古典故事也很好。昼夜在恐怖片般的运镜中转换，水中神女错把战士的耳聋当作不贪婪，对他产生爱慕。战士只想要神女满身的珠宝，凶杀让湖水泛起血潮，错位的爱慕走向同归于尽的结局。

科幻和神话只有一线之隔，其中诞生过多少源于人类缺乏敬畏、贪欲永不餍足的故事。在越来越沉浸于末世氛围的《爱死机》中，这样的故事只会越来也多。因为我们已无法兴高采烈地面对未来，天真尽失，完全高兴不起来了。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