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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大师侯麦的另一种身份,20世纪影史的生动侧写
弗朗索瓦·特吕弗曾说:“侯麦是目前最好的法国导演。相比我们之中的其他人,他成名很晚,但其实在十五年的时间里,他一直站在我们的背后。很久以来,他一直默默地影响着我们。”
埃里克·侯麦以电影导演的身份为世界影坛及电影观众所熟知,他的“四季故事”系列、“六个道德故事”等作品充分传达了“作者电影”的精神,也树立了极具个人特色的、低调优雅的侯麦式审美。
然而,侯麦对于电影艺术的贡献并不只有其创作的电影作品。他是法国新浪潮电影代表人物之一,比起导演的身份,更早成名的是作为小说家和评论家的侯麦。1950年,侯麦成为著名的《电影手册》的创始编辑之一,随后更在长达七年的时间里担任《电影手册》杂志主编。
《美丽之味:侯麦电影随笔》汇集了侯麦于1948—1979年间撰写的重要评论文章,包含了侯麦对电影美学的探讨、制作电影的经验,还有其对茂瑙、希区柯克、伯格曼等名导的作品评论等。还原了侯麦作为“电影评论家”的又一面相,同时,也展开了一幅20世纪电影艺术发展的生动图景。
致一位影评人的信有关“道德故事”
文 / 埃里克·侯麦
摘自《美丽之味:侯麦电影随笔》
您说,我的电影是文学的,我在电影里讲的东西,在小说里一样可以讲。是的,但这关乎我是否明白我讲什么。我的人物所讲的话并不一定是我的电影想讲的。
我的“道德故事”里,的确有文学化的一面,预先建立好的小说化的脉络,可能成为开展文学描述的材料,而且有时也的确是以“评论”的形式呈现的。但无论是这些评论的言语,还是人物的对话,这些都不是我的电影,而是我拍摄的对象,和风景、面容、行为、手势是一样的。如果您说话语是一种不纯粹的元素,我不敢苟同,话语和图像一样,是我所拍摄的生活的组成部分。
我要“说”的,不是通过语言来表达。我同样也不是用图像来说话,这里我无意冒犯用图像“说话”如同运用手语的那些纯粹电影的拥护派。实际上,我不“说”什么,我展示给人看。我展示人们的行动和言语,我只会做这些,但这些正是我真正关注的东西。其余的部分,我承认是文学性的。
我可以把我的电影“写”成书,这是可以肯定的。因为我以前的确写过,是在很早的时候,那时还没发现电影。但我对此并不满意,我不是很擅长写作,正因如此我才将它们拍成电影。我在找寻自己的风格,但我完全不是在向司汤达、贡斯当(Benjamin Constant)、梅里美、莫朗(Paul Morand)、夏尔多纳等您以为我所师从的人看齐。这些人的风格我很少或几乎不用,不过我从不停歇地重读巴尔扎克、陀思妥耶夫斯基、梅瑞狄斯(Augustus Meredith)和普鲁斯特这些多产、底蕴丰厚的作家的作品。他们过着自己的生活,以此为我重现一个世界。
电影《午后之爱》剧照|图片来自网络
我喜爱这些作者,常常看他们的作品,就像我常常去看那些同样让我发现生活的电影。而当我拍电影的时候,我从生活中汲取尽可能多的东西,去阻止我思辨的单调线性。在这上面我不再考虑很多,这仅仅是个框架,我更多地关注为其发掘的材料,比如我的故事所处的景观、我要选择的演员。对于这些自然元素的选择,以及我如何将它们捕捉并且不改变其生命力,占据了我核心的注意力。
我从哪里找到主题?从我的想象里。我曾说过,对于我,电影如果不是再造,也是再现生活的一种手段。于是我应该顺理成章地从自己的经历中寻找主题。然而,完全不然,这些都是凭空创造的故事。我拍摄的事情,是我完全不在行的,既不是我的回忆,也无关我读过的书。我的角色没有原型,我不拿别人做实验。和我电影《克莱尔的膝盖》(Le Genou de Claire,1970)中的小说家不同,我不是从生活中发现角色,我创造,甚至连创造也不算,我将一些基本的元素组合成少数的几种人,就像化学实验一样。
但我更提议用音乐家的例子,因为我将我的“道德故事”设想成交响乐的六个乐章。就像交响乐一样,我将原始主题进行变化,让它加快或减慢,加长或缩短,丰富或是简化。一个男人就要与一个女人相爱的时候,受到另一个女子的安慰,在展现这个想法的基础上,我建立了一些场景、困境和矛盾的解除,以至创作出我的人物。例如,这些主角在一则故事里是清教徒[《慕德家一夜》(Ma nuit chez Maud,1969)],在另一个故事里则是放浪子[《女收藏家》(La Collectionneuse,1967)、《克莱尔的膝盖》(Le Genou de Claire,1970)],有的冷漠,有的热络;有的阴郁,有的活泼;有些比伴侣年轻,有些年长 ;有些更天真,有些更狡猾。我不是从生活中做人物肖像写生,而是让自己在狭小局限中,创造各种可能的人物,要么是女性一方,要么是男性一方。于是我所做的,就是大量地进行这些组合工作,确实没有一套方法,但我完全可以像如今的那些音乐家一样,将这些任务交给一台电脑。
电影《女收藏家》剧照|图片来自网络
我着手拍摄“道德故事”的时候,天真地以为我可以让事物沐浴在新的阳光下,这些事物,无论是感受、企图,还是想法,都没有得到过文学之外的眷顾。我在前三部电影里面加入了大量的旁白,这算是作弊吗?如果说旁白里包含了我的核心观点,降低了图像的阐释作用,那么是的。但如果相对于人物的话语和行为,这种评论揭示了人物话语和行为之外的真相,那么便不是作弊,并且它所揭示的就是电影的真相。
例如,拍摄的行为和场外的旁白从来都不是同时发生的,一个是现在时或已完成的过去,另一个几乎总是未完成过去时。旁白概括了屏幕上展现的具体事件,将其更紧密地与过去和即将发生的事件联系起来,同时,我承认,也去掉了一些独特性,去掉了当下存在特殊性的魅力。旁白也一并去掉了人物身上很多的神秘感,以及有待观众自己体会的共鸣。但是,无论是否有道理,我尽力引导观众去超越这些简单的神秘感和可疑的同情心。
相反,在《慕德家一夜》中,男主人公在不同的伴侣面前长时间地自我解释,其内心独白让观众得到了更多私密的信任。这与叙述者的一致之处,仅仅存在于电影标题和两句只起到误导作用的简短的话语之中。
电影《慕德家一夜》剧照|图片来自网络
而在《克莱尔的膝盖》中,叙述者杰尔姆以小说式的文字,描述了他自己的思想轨迹。如何在屏幕上绘制如此的内心活动? 旁白虽然合乎常理,但是它对图像的直接覆盖,对我来说尤其多余和人工,因为这段内心活动的开头是单一事件,其价值来自其独特性。这里也无法再利用行动与思想的时态(语法上) 差异。展现一个行动,并且在行动发生的同时,展现相伴随的心理活动,这是否属于“电影”?我不知道。不管怎样,这不符合普遍认识,即人们目睹的事情大多都比“将其说出来”的时间要短。于是我没有将话语与事件重叠,而是将它们先后呈现。电影的两个重要情节,一是杰尔姆望着吉勒放在克莱尔膝盖上的手,一是在小屋里,他自己将手放在克莱尔膝盖上。我首先展示了这些事件,用了直接、客观的方式,完全忽视了人物的心理,然后,在一次对话中,让他自己对评论兴致很大的小说家讲述当时的想法。“你的想法不重要,” 她说,“重要的是你构成了一组图像。”然而,即使存在风险,电影也喜欢在这种简单的图像外再走得远一些。
电影《克莱尔的膝盖》剧照|图片来自网络
话语在电视节目里“表现”得很好,而且我的“道德故事”里也有很多语言。但人们在电影中讲的是什么呢?讲的是那些需要以图像及其精准度来呈现的事物。例如,对于一个膝盖的瘦弱、脆弱和光滑,需要让这些特征变得可感,让人们能理解它对叙述者的全部魅力。然而,世界上最好的电视屏幕也很难充分展现这些特征。简单来说,光缆传输接收端不但抹去了精准属于某一个时刻、某一个季节的光的效果,而且一并去除了冷和热、干燥或湿润、空气沉闷或流通这些感受,而这些感受通过纯粹的画面,或辅以声音,是能够被触发的。
一部西部片在电视上的播放会使轮廓得到增强,这些主导线条通常在电影制作中被隐去,在电视上却凸显了出来。但在我的作品中,如果有独到之处的话,则在于其逼真性。另外,电视果真如人们所说,比电影更有亲和力吗?我不那么确定。与在放映厅里和一群无名人氏观影相比,即使独自在电视机前,您也无法更有远离世界的感觉。忘我地投入眼前的虚拟世界将更加困难。您不是在屏幕里,而是在屏幕前,就像在剧院舞台前一样。
尽管如此,我承认,观众的反应即使是好的,也会有些干扰我的电影放映过程,因为我渴望电影更多地去接触每个个体的感受,而不是去适应放映厅里的集体意识。
(原文载于《新法兰西评论》(La Nouvelle revue française) 第219期,1971年3月)
图书简介
《美丽之味:侯麦电影随笔》
[法]埃里克·侯麦 著
李爽 译
中信出版·大方 x 雅众文化 2022年4月
原标题:《电影大师侯麦的另一种身份,20世纪影史的生动侧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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