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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鉴|芒福德《城市发展史》:向生活的意义中追溯城市功能
“随着机器与电脑自动化的发展,人类是否会最终龟缩于‘自动化’的天堂里,而城市是否将缩小到一个地下控制中心的规模?”这是刘易斯·芒福德在《城市发展史》里提出的一个深刻问题。倘若这一前景果真实现,那么渴望发展的丰富人性,是否会湮灭在由人发明的各种自动化力量之中,进而使人丧失情感、同情心、创造精神,直至最后丧失思想意识呢?
这些不仅是芒福德心里的天问;在其它地方,各种反乌托邦的文学作品里,赛博朋克的电影中,都能瞥见这些问题的影子。
赛博朋克电影鼻祖《银翼杀手》(1982年),展现了彻底人工化与自动化的城市景观。
那么,城市对人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城市是否会消失?或者说,是否会成为人性的道德与美善得以充分发展的空间?
“有没有一种切实可行的选择:建设一种没有内部矛盾、完全能以丰富、促进人类发展的新型城市,是否有可能?”这一连串彼此相关的大问题,背后透露出一个最基本的研究任务。在芒福德看来,就是要在城市演变历史里,发现其中蕴含的基本功能与意义,它们构成了城市的本质所在。
芒福德在《城市发展史》里讲到:“远在我们如今可以称之为城市的任何形式都还没有产生的时代,城市的某些功能可能就已经在发生和发挥了。”它们蕴含在城市产生之前的聚落。其中,两个最原始的功能,在城市形成过程中发挥着最重要的作用,分别是“磁体”和“容器”。那么,在芒福德看来,这两种功能究竟具有怎样的意义?
磁体的产生
芒福德认为,移动和定居是生物最基本的两种需求,它们都关乎安全性的获得,也是人类的基本特性。而在定居地繁衍生息,则是比安全本身更有意义的生命追求。由此,繁衍基地就成为人类最早的永久性聚落的雏形,即村落。随着防御需求增强,具有封闭性防御功能的城镇遂产生。比如,在汉字“镇”最早的篆文里,“真”部有“填”和“定位”之意,而“金”字旁则有防御之意。
尽管上述含义与鸟儿筑巢有异曲同工之处,但芒福德认为,人类最原始的城市社区,与其他动物最先进的集体居住地之间,依然存在天壤之别。其核心区别在于:人类尤其关心死者的安葬,表现为对安葬形式的精心安排上,由此可见人类对死亡现象的虔诚观念和忧惧心理。
不得不说,城市的起源和人类的宗教性密不可分。宗教性促使人类的聚集地永久固定在某一处。首先获得永久固定居住地的是死去的人,如此,死者比活人获得了更高的特权。比如,一个墓穴、一座坟丘或集体安葬的古冢,都成为活着的人时常回来举行祭奠仪式的地标。因此,芒福德断言:“从某种意义上说,死人城市确实是每个活人城市的先驱和前身,几乎是活人城市形成的核心。”
这样的功能和意义,在后来世界级古文明的大型城市里得到充分体现和印证。比如,人文主义地理学家段义孚指出,古埃及的城镇由易腐烂的材料建造而成,民居乃至宫殿都由软泥、木头修建,而唯独用于丧葬纪念意义的建筑,如金字塔、庙宇和陵墓由石头建造。前者——活人的住地意味着易朽,后者——死者的居所代表着永恒。这样一些仪式中心,同时兼具了后来的城市所具有的社会性和宗教性。
旧石器时代还有另一个突出的仪式性地点,在城市产生之前,就具有了城市的社会性与宗教性,那就是岩洞。换言之,岩洞是另一个古人类定期探访的固定地点。比如,在中国,位于大兴安岭的嘎仙洞,是建立北魏王朝的鲜卑人常年往返朝拜的一座岩洞。鲜卑人前后在大同、洛阳修建了伟大的都城,为后人留下了云冈石窟、龙门石窟等灿烂的文化遗产,而其重要的文化基石源于嘎仙洞承载的社会性与宗教性。
大兴安岭,嘎仙洞。
2016年冬,山西大同,云冈石窟。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 图
正如芒福德指出,岩洞的功能并不在于提供居住地,而是充分承载艺术和礼俗活动。这些活动乃至最原始的形式,并未随着时代消亡,反而传入后世的城市。他举例说,阿里埃日的“三兄弟岩洞”壁画里的男巫祭祀,后来一直延续到英国公元7世纪的元月朔日的仪式里。因此,岩洞礼仪承载的社会性与宗教性形成了两股推力,彼此协同作用,最终使城市出现。也如段义孚所言,城市形成的核心社会要素——中央官僚的运作需要宗教来协调:“权力是通过对合法性符号的承认来运作的,祭司就是一种具有效力的符号。”
在这些仪式中心,人类逐渐形成更丰富的生活联系。比如,食物有所增加,产生了各种形象化的精神活动和艺术活动,也增加了享乐。这些都表达出人们对更有意义且美好的生活的向往。芒福德认为,这便是后来亚里士多德在《政治篇》里描述的理想生活的成胚时期,也是乌托邦的第一次闪现。
旧石器时代的很多圣地,都是神圣含义和权力象征的结合,能把人群从遥远的地方吸引到它们所在的领地范围内。这些圣地可以是巨岩、树丛、圣井等。就像索福克勒斯的悲剧《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中讲到的雅典城附近的圣林。这些固定的地标把有共同的祭祀礼俗或宗教信仰的人们,定期聚在一起。不仅是雅典,还有麦加、罗马、耶路撒冷、北京、京都等古城,都仍然纪念着这些原始的目的。
芒福德总结道:这些圣地“不仅同生存有关,它们还关系到一种更有价值、更有意义的生活,表明人类这时已经意识到并开始考虑过去和未来,已经察觉到并开始忧惧性生育之谜,死亡之谜,想知道死亡以后是个什么境界。随着城市的逐步进化成形,其内容也日益丰富起来,但上述这些核心因素却始终是城市存在的依据,……后世一系列的城市组织形式,从庙宇到天文观测,从剧场到大学,都发端于先古时代人类围绕着古冢或岩画,围绕着某处巨岩或圣树丛举行的那些古老集会之中。”
所以,远在城市的复杂形式出现之前,城市的功能和意义已然存在于这些原始的结构之中。它们首先像“磁体”一样,把人们定期聚集起来,成为各方人口朝觐的目标,之后才逐渐产生出了“容器”的功能。
城市的起源乃从“磁体”到“容器”。这一洞察,无疑给予我们最直接的启发,即,“磁体”是较“容器”而言更原初且更本质的功能。因而,从芒福德的人文主义视角中,可以看出,磁体功能的产生与营造,似乎与城市的物质建筑不存在直接关系(尽管彼此促进),反而与城市居民的精神信仰与文化生活密切关联。那么,相对物质层面的建设,一座城市的维续与发展,是否更应注重精神文化的营造?
2022年4月,黑泽明画展在重庆悦来美术馆举办。高端精神文化的营造是现代城市磁体功能得以生成的重要源泉。
容器的形成
如果说,旧石器时代圣地的“磁体”功能是形成后来城市的最原初功能,那么新石器时代则出现了城市的“容器”功能,它体现在人类的村庄里。
新石器时代的突出贡献在于,人类对自然生长物不再是简单取样和试验,而是进行有鉴别的拣选和培育,其达到的水平连后世种植的重要作物、养殖的重要家畜,都没有超出新石器时代社区的水平。为了饲养和繁育,女性的地位变得崇高起来,由此开启了一次以女性地位为中心的性别革命。芒福德说:“从新出现的村庄聚落中心,到房舍的地基,以至于墓穴中,到处都留下了‘母亲家园’的印记。……就形式而言,村庄也是女人的创造,因为不论村庄有什么其它的功能,它首先是养育幼儿的一个集体性巢穴。”
由于以女性为中心的养育劳动,才使得人口规模逐渐扩大,农业和畜牧业才得以发展。这两个因素正是后来出现城市生活的先决条件。芒福德说:“庇护、容受、包含、养育,这些都是女人特有的功能,而这些功能在原始村庄的每个部分表现为各种不同的构造形式:房舍、炉灶、畜棚、箱匣、水槽、地窖、谷仓等;这些东西后来延传给城市,形成了城墙、壕堑,以及从前庭到修道院的各种内部空间形式。房舍、村庄甚至最后到城镇本身,乃是女人的放大。”
芒福德认为,从精神分析角度看,圆形的建筑与城市往往体现出母性特点,“就像希腊神话中所讲的那只最原始的饭碗一样,是依照阿芙罗戴特的乳房取型塑成的。”圆形的城市在古代社会普遍存在,如最早的罗马城、埃克巴坦那城、亚特兰蒂斯城、老巴格达城、中世纪的城市设计、文艺复兴的城市设计“斯福钦达”,等等。它们都如同母亲的意象,将人口怀抱在自身范围内,给予保护和养育。
修建于1593年,位于意大利边境的圆形城市帕尔马诺瓦,是文艺复兴圆形城市设计的实践典范。
所以,新石器时代村庄的“容器”功能最终化入城市,母亲般的意象也赋予了城市。即便今天,这种护卫和养育的温暖意蕴,已在现代城市里基本消亡,但至少,人们仍期待在家里或社区里体会到其中些许残存。
由此,芒福德道出了发人深省的观点:“当这种亲切、明显的社区不再是一个……有共同忧虑的团体时,‘我们’这一概念就将变为无数个‘我’构成的乌合之众。……但城市正是吸收了这些村庄习俗,它才形成了自身强大的活力和爱抚养育功能;正是在这样的基础上,人类的进一步发展才成为可能。……而失去自己社区的认同和母爱,年轻人会变得没有道德,甚至他们身上那种能以使之充分人性化的能力都会消失。”
柯布西耶的光明城市,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逐渐被西方社会抛弃。
结语
“磁体”和“容器”这两种功能缺一不可,它们作为城市出现前的两条功能线索,分别蕴含在圣地和村庄里,最终汇入城市之中。“磁体”功能让人体验到城市的神圣与超验性,是人类精神升华的核心场所之所在;而“容器”功能则让人体验到城市的温暖与保育,是人类满足基本安全与人情温暖之需求的所在。
芒福德始终立足于人的需求、情感、理想与信仰,去阐发城市的基本功能与意义,给当今城市规划设计与管理者诸多启发。但作为规划师和居民,我们亲身经历了各种城市规划的理论与实践——田园城市、光明城市、广亩城市、有机城市,雅各布斯的多样性,以及泛滥全球的绅士化(gentrification)运动,等等——还是否依然能回到原点,去看见最基本的一个现实:城市始终是人自己的,人才是城市的核心,城市承载着人的思想、精神、情感和信仰?当我们纵观城市历史时,一个问题又赫然出现于眼前,那就是,城市究竟属于少数精英或英雄人士,还是属于大多数平民百姓?谁才是城市的主导者?谁才能给予人们精神的升华,且提供基本的安全与养育?
(作者刘苏系西南大学地理科学学院讲师、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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