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国民阵线”二号人物退党:法国极右政党再度分裂,前景难测
2017年法国总统大选中,极右翼党派“国民阵线”在党魁马琳·勒庞的率领下,时隔15年后再次杀入第二轮投票。虽然最终大幅落败于马克龙,但这种崛起势头,以及同英国脱欧、特朗普上台的民粹潮流相呼应,仍然让全世界观察人士出了一身冷汗。
然而,总统大选刚刚过去四个月,该党就经历了一次猛烈的政治地震:二号人物弗洛里昂·菲利波(Florian Philippot)与马琳·勒庞公开决裂,宣布退党。鉴于此前国民阵线的辉煌战绩中,菲利波是主要操盘手,这不免让人疑问,这个极右翼党派是否将走上“盛极而衰”的道路,还是像历史上曾经经历过的分裂一样,阵痛之后恢复元气,继续成为政坛搅局者?
菲利波:极右版本的“完美年轻人”?
对于域外观察者来说,近年来法国极右翼崛起的旗帜性人物,毫无疑问是女党魁马琳·勒庞。无论是屡发惊人之语,还是痛下杀手将父亲老勒庞(Jean-Marie Le Pen)驱逐出党,抑或身陷欧洲议会空饷丑闻,这位党魁永远处在话题焦点当中。然而,国民阵线作为一个“正常”政党逐渐跻身舞台中央,背后真正的操盘手却是一个年仅36岁的年轻人,这就是弗洛里昂·菲利波。
菲利波1981年出生于法国北部重镇里尔附近,曾就读于巴黎著名的路易大帝中学,2001年进入巴黎高商(HEC)读书,此后试图报考巴黎政治学院,未能如愿,后来辗转通过巴黎第九大学,于2007年进入法国高等文官的摇篮——国立行政学院(ENA),毕业后分配到内政部下的行政监察局。从这条轨迹不难看出,他其实有着典型的法式精英教育履历,和很多出身于衰败产业城市草根阶层的国民阵线选民不可同日而语。
2009年春天,菲利波和马琳·勒庞第一次见面,两人相谈甚欢。随后菲利波开始非正式地参与国民阵线的工作,并迅速崭露头角。他承认,自己之所以和这个极右翼党派走到一起,马琳·勒庞起到决定性作用,如果还是老勒庞掌权,他绝对不会这样做。2011年,菲利波正式加入国民阵线,成为总统竞选团队中的战略主管。2012年7月,他被任命为国民阵线的副主席,掌管战略与公关。
马琳·勒庞和菲利波两人在国民阵线的“去妖魔化”战略上不谋而合,共同致力于将这个极右党派改造成为一个“正常”政党。这一战略事实上取得了极大成功,时至今日,无论是政党定位还是党魁形象,该党很大程度上已经不再像当年老勒庞时期游离在政坛主流之外。当年2002年总统大选第二轮时,希拉克甚至拒绝和老勒庞进行竞选辩论以示轻蔑,而今天的国民阵线频频见诸版面,没有哪家媒体可以轻易用“政治正确”标准来将它拒之门外。这一切,都和菲利波这个擅长公关的操盘手有极大关系。有数据统计,从2015年9月到2017年9月退党之前,菲利波两年间参加了554次电视和广播节目,是该党在媒体上曝光率最高的人物。
从加入国民阵线直到今天,菲利波始终保持极高的媒体曝光率。2017年4月,在人气高涨的马克龙眼看将登上法国总统宝座之前,坊间出版了一本关于他的个人传记,书名不无阿谀色彩地称之为“马克龙:如此完美的年轻人”。而在极右翼阵营中,同样精力旺盛、受过良好教育、出身ENA、比马克龙还要年轻四岁的菲利波,短短几年内从局外人升任国民阵线二把手,某种程度上可以称之为一个极右版本的“完美年轻人”。
“非左非右”的主权派
马克龙与菲利波这两位政坛新生代,尽管今天的政治地位高下分明,一个贵为共和国总统,另一个只是边缘极端小党的“叛徒”,但从某些关键方面来看,后者其实构成了前者的一个极右翼镜像。
马克龙与菲利波二人之间最有标志意义的,是政治光谱上的模糊定位。二人都声称自己“非左非右”,但显然并不处于同一区间。如果说,马克龙的确是在传统左右两大阵营之间硬生生撑出自己的空间,那么菲利波所谓的“非左非右”,有宣传策略的因素,但同样也有法国政治语境中的独特性。
作为国民阵线的前副主席,菲利波并非天生的极右派。他的父母曾经给左派社会党总统密特朗投票,后来逐步右倾。而他本人在政治生涯的早期,也曾经是左派的拥趸。2002年总统大选中,极右翼候选人老勒庞淘汰左派社会党候选人若斯潘(Lionel Jospin),一时风头无双,但当时菲利波支持的却是一个左派——来自社会党、国家主权立场鲜明的候选人切维蒙(Jean-Pierre Chevènement)。
当时还是商学院学生的菲利波参加了一个名为“高商与切在一起”(HEC avec Che)的助选社团,显而易见,这个双关语名字一方面指的是切维蒙,另一方面暗示古巴革命领袖切·格瓦拉,显示出当时年仅21岁的菲利波的激进左翼一面。虽然切维蒙在首轮投票中只得到5.33%的选票被淘汰,但这一选择,凸显出菲利波的“主权派”色彩。即便在第二轮投票中,菲利波也没有选择老勒庞,而是投了空白票,以此抗议希拉克的亲欧盟态度。
某种意义上说,作为切维蒙这个“主权派”的拥趸,菲利波身上的政治基因不是“极右”,而是“主权”。他自称“戴高乐主义者”,声称“对我而言戴高乐是一个绝对的参照系”——虽然以戴高乐正统衣钵传人自居的中右派对此坚决否认。在他眼中,这位第五共和“国父”对主权的捍卫、对法国荣光的追求,正是自己的楷模。他念兹在兹的,是反抗联邦化的欧洲统一进程,要求以邦联模式进行,将大部分主权职能保留在国家层面而不是布鲁塞尔,甚至鼓动法国效仿英国退出欧盟。显而易见,同样声称“非左非右”,但在面对欧洲的态度问题上,菲利波和马克龙截然相反。
菲利波与英国独立党前党魁法拉奇交好,并在推特上发布二人合影照片。在法国政治版图中,“主权”是一个横亘左右的观念,但二者各自有不同脉络。事实上,政治光谱越是趋于极端,就越有凸显国家主权的一面,也越对现行的欧洲统一进程持怀疑和敌视态度,极左和极右殊途同归。最明显的一个例子是,“不屈法国”运动领导人梅郎雄(Jean-Luc Mélenchon)这样民粹色彩鲜明的左翼人物,同样持主权派论调。
而菲利波曾经梦想的新国民阵线,是能够聚合左右两翼的主权派政党,为此他不惜向梅郎雄伸出橄榄枝(虽然后者对此不屑一顾),而且表态支持社会党阵营左翼此前提出的“法国制造”概念和贸易保护主义措施,因为这符合他心目中主权派的经济纲领。这种实用主义态度,和大多数国民阵线高层都有明显距离,对菲利波来说却不乏自洽的一面。
另一个体现菲利波“既左又右”的例证,是2013年委内瑞拉前总统查韦斯去世时,他曾向后者致敬,称赞其“意志”和“勇气”。倘若以传统的左右标签来定位,法国右翼精英向南美左派民粹领导人致敬,这一举动多少显得怪异,但如果放在强调“主权”的背景下,其实并不那么难以理解。
力推“新政” 在党内饱受非议
菲利波与马克龙的另一个相似之处,是二人都曾得到本方阵营首脑的赏识和重用,这构成了他们政治跃升的最重要资源,但与此相应的代价则是在同僚之间饱受非议,这也造成二人日后从各自阵营出走的一个重要因素。
在得到马琳·勒庞的赏识后,菲利波踏上晋升快车道。国民阵线2014年党代会后,他超越许多党内元老,成为第四号人物,随后在一年间,又逐渐成为仅次于马琳·勒庞的二号人物。而这一期间,也正是国民阵线的“正常化”与“去妖魔化”策略大举展开、收效明显的时期。在观察者眼中,国民阵线从未有哪个二号人物像菲利波一样,在党内有如此之大的影响力,以至于有些媒体戏谑地称之为“灰衣主教”(法王路易十三时期红衣主教黎塞留的心腹约瑟夫),甚至认为国民阵线实际上是在马琳·勒庞和菲利波的“共治”之下。
菲利波一度被媒体戏称是马琳·勒庞的“灰衣主教”。这种火箭式的跃升虽然引人瞩目,但也给他在党内树立不少敌人。为了推进国民阵线“去妖魔化”策略,马琳·勒庞不惜同自己的父亲老勒庞反目,并将其开除出党,而菲利波正是此举的重要幕后推手,老勒庞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在后者眼中,菲利波对国民阵线的改造无异于背叛。而勒庞家族的另一颗政治新星——现年28岁的玛丽昂(Marion Maréchal-Le Pen),虽然年纪更轻,但路线更为保守,在争夺新生代个人影响力和未来路线的主导权上都同菲利波针锋相对。此外,国民阵线其他几位副主席、包括马琳·勒庞的伴侣阿利奥(Louis Aliot),都是菲利波的党内对手。
而在国民阵线的基层党员眼中,菲利波作为“外来户”,算不上根正苗红的国民阵线派,根基不够牢固。虽然他本人深知这一点,也在努力培植自己在党内的班底,但这显然不是短短几年间能完成布局的。尤其是菲利波在市镇选举、大区选举和议会选举中频频出击却成绩平平,除了含金量相对较低的欧洲议会议员和大区议会议员外鲜有胜绩,缺少地方上的选民根基也成为其自身的一个硬伤。
而这位二号人物对本党既有路线的改造、对党魁马琳·勒庞的影响以及频频在媒体上抛头露面大出风头,都让党内高层不满,尤其菲利波年轻气盛,作风强势,在跃升阶段中得罪不少人,可以说,除了马琳·勒庞的支持之外,菲利波的权力基础其实非常脆弱。这也颇类似于担任经济部长期间的马克龙,权威基础主要来自奥朗德的拔擢,但在部长职位上,无论是党内左翼的攻击还是和总理的龃龉,都让马克龙面临非常尴尬的局面。
另一方面,菲利波在这个老牌极右政党中,也有“非典型”的一面。他的祖上不仅有外国血统(祖母是波兰人),而且他本人是同性恋。这在以白人天主教徒为基本盘、极为强调婚姻家庭价值的极右阵营中,无疑是个异类。2014年,八卦杂志Closer披露了菲利波和同性伴侣的照片,他本人一方面谴责媒体,另一方面公开宣布出柜。他个人的性取向,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解释国民阵线在他影响下在同性恋婚姻合法化问题上的和缓态度,但同时也激起了极右阵营中保守派的敌视。
从借腹怀胎到分道扬镳
2017年法国总统大选,马琳·勒庞率领国民阵线在时隔15年之后再度闯入第二轮,令全世界侧目,但在巅峰演出之后,这个极右翼党派不得不面临如何收场的问题,而此前早已成为众矢之的的菲利波,则处于最不利的境地。
虽然菲利波在公关和策略方面态度颇为灵活,但作为主权论者,他也有自己的执念,便是对欧盟和欧元的敌视。但国民阵线面临的一个两难问题是,虽然自己的选民基本盘是中老年人,但这部分人对国民阵线鼓吹退出欧元区可能导致的经济动荡同样非常敏感,因此近年来内部出现一种声音,不再把退出欧元区作为党的基本诉求,或者提出一个弹性方案,即以欧元和法郎作为平行货币,以此来缓和外界疑虑。但菲利波对此坚决反对,放话称如果放弃完全退出欧元区,他就同国民阵线分道扬镳。
另一方面,虽然马琳·勒庞和菲利波之间曾有过一段相当长的政治蜜月期,前者甚至声称过,谁攻击菲利波,就相当于攻击她本人。但随着总统大选效应的消散,两人之间的裂痕也日益凸显。
2017年5月,菲利波发起一个名为“爱国者”(Les Patriotes)的组织,该组织最初声称性质只是一个“社团”或“智库”,协助马琳·勒庞对国民阵线进行“深层改造”。但加入“爱国者”并不以国民阵线党员为必备条件。显而易见,这是菲利波的近卫军组织。而自从创立“爱国者”以来,他很大一部分精力都花在这个运动的营销上,几乎每天都不厌其烦地在推特上转发新成员照片,这更加剧了党内高层对他的恶感。
对于马琳·勒庞来说,这种手法并不陌生。在老勒庞2002年大选出尽风头之后,她曾发起一个名为“勒庞世代”的运动,成为自己日后“抢班夺权”的基础。更何况,菲利波的“爱国者”几乎是照搬了此前马克龙大选前创立“前进!”(En marche!)运动的模式,当初奥朗德迟迟不对竞选问题明确表态,而马克龙也对自己的政治雄心半遮半掩,一旦时机成熟,“前进!”运动转变成竞选政党,几乎是水到渠成之事,而相应的后果,便是社会党元气大伤,几乎到了分崩离析的边缘。
殷鉴不远,马琳·勒庞不会允许同样的套路再度上演。9月中旬,国民阵线政治局通过多数决议,对菲利波摊牌,以“利益冲突”为由,要求后者必须在“爱国者”和国民阵线之间进行选择;随后,马琳·勒庞剥夺了菲利波对战略与公关事务的主管权。既然图穷匕见,菲利波随即宣布退出国民阵线。他的一些亲信也追随他宣布退党。一二把手反目,国民阵线经历自从开除老勒庞以来又一场严重分裂。
退党之后,菲利波宣布“爱国者”成为一个“政治派别”,并且强调,虽然它从法律上说其实是一个政党,但他不愿意把它同传统上权力等级森严的政党相提并论,宁愿保持一个相对松散的状态。而国民阵线在给成员的内部邮件中则明确表示,所有加入“爱国者”的本党党员,如不退出,会被立即除名。
从马克龙摆脱奥朗德的庇荫,到菲利波结束同马琳·勒庞的政治蜜月期,两个年轻人都展示出类似的政治野心,而从“前进!”运动到“爱国者”运动,两人采用的手法甚至都如出一辙。除了同样深谙政治公关术之外,菲利波和马克龙的一个共同特征是,他们作为各自阵营中的新生代,不背负历史包袱,相反,无论是社会党的奥朗德,还是国民阵线的马琳·勒庞,都不得不同本党历史纠缠在一起,小心翼翼地摆平各派系。这种历史积淀虽然有助于他们的地位,却同时也限制了他们采取更加大胆激进的措施,从而把空间留给了更年轻世代。
极右派分裂的影响
菲利波的出走,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国民阵线”历史上的一次著名分裂:1999年,该党二号人物、持相对温和稳健立场的梅格(Bruno Mégret)与老勒庞决裂,创立了后来的共和国民运动(MNR),当时老勒庞处于少数,大部分党内高层都追随梅格而去,国民阵线显得气数已尽。然而事实证明,另立门庭的梅格并没有打开局面,相反,老勒庞挺过危机之后,反而在2002的大选中以16.86%的得票率,历史性地杀入总统选举第二轮,而梅格只得到区区2.34%的选票。
这次菲利波作为二号人物退出国民阵线,某种程度上仿佛1999年大分裂的翻版。此前反对菲利波的党内高层已经放话称,他就是个“小号的梅格”。言下之意是,菲利波不仅是制造分裂的叛徒,而且离开国民阵线后的前景也不会太光明。此前和菲利波不睦的党内高层不失时机地表忠心,另一位副主席布里瓦(Steeve Briois)在推特上宣称:“我们思想家族的统一象征,是马琳·勒庞!”而梅格本人则评论称,马琳·勒庞和菲利波在理念、战略等方面其实是一致的,这是马琳·勒庞的手腕,把自己的左膀右臂抛出去当替罪羊,以化解自己身上的压力。
诚然,此次分裂的规模远不能和1999年相提并论。在国民阵线的358名大区议员中,只有25人追随菲利波,还不到十分之一,这和当年梅格的大分裂导致三分之二骨干流失,不可同日而语。但吊诡的一点是,梅格虽然逐渐偃旗息鼓,失去了自己对极右翼的掌控权,他的思想却支配了国民阵线如今这一代的领导集团,包括马琳·勒庞在内的许多高层都在走“梅格路线”,换句话说,梅格输了当下,却赢了未来。
老勒庞(左)与梅格(右)之间曾经爆发国民阵线历史上著名的1999年大分裂。同样,菲利波所代表的固守主权的欧洲政策、更趋自由的社会政策和更加灵活的政治策略,某种意义上说是当年梅格路线的延伸。这个雄心勃勃的年轻人一直试图把自己的理念注入到国民阵线当中,改变后者的基因,而遭遇反弹之后,他选择另起炉灶。表面上看,他面临的形势比梅格更不利,而从长远来看,却未必注定失败。
就目前而言,失去国民阵线的菲利波,和失去菲利波的国民阵线,二者都面临着不确定的前景。国民阵线可能将向基本教义派回归,更加强调“身份”、“安全”、“伊斯兰威胁”等传统议题。而脱离国民阵线的菲利波,或许会像马琳·勒庞描述的一样,终将一事无成,逐渐泡沫化;但同时也不能排除另一种可能,就是极右翼从此诞生了一个姿态更灵活、更擅长公关的“副牌”产品。无论是极右翼内部的竞争,还是各党派之间的合纵连横,菲利波和他的“爱国者”都将给法国政治带来更多变数。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