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息全宇宙》：备受期待的高分片，看到一半就厌倦了

人类总是想弄明白，“似曾相识感”（Déjà vu）和经常侵袭的混乱感从何而来。“What If”（如果）是一条成精的大鱼。每当池塘水浅，它就露出青黑的背脊，尖利的背鳍刺痛心灵。

两个丹尼尔（关家永，丹尼尔·施纳特）编导的科幻片《瞬息全宇宙》（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灵感来源之一一定有“What If”。杨紫琼扮演的自助洗衣店老板娘伊芙琳的心灵池塘里，就趴着一条这样的大鱼。大鱼平时无声无息，当危机来临，它就现身。洗衣店出现税务麻烦面临抵押和没收，丈夫威蒙德（关继威 饰）提出离婚申请，独女乔伊（许玮伦 饰）久不和家人联系，令伊芙琳不免想起当年不顾阿爸（吴汉章 饰）的反对，和威蒙德出走落脚美国，守着一间小店虚度掉大半的失意人生。现在，她在票据堆里苟延残喘，如果当初不结婚，再闯荡一下呢？

《瞬息全宇宙》海报

“What If”只是这部电影的几十个灵感之一。影视界炙手可热的“平行宇宙”概念是另一个灵感。两个丹尼尔喜欢追踪新的科学理论。那种感觉就像看恐怖片，令人欲罢不能。关于时间和宇宙的理论通常都蛮恐怖的，其深、远和无尽就像黑洞本身，看一眼就会让人发疯。让人恐惧以致疯狂的克苏鲁是什么样的无人知。或许克苏鲁就像两位丹尼尔创造的黑色甜甜圈，外表人畜无害。可只需看一眼，就会让你的世界崩溃。

影片的基本设定是：存在无数个平行宇宙，人生中每一个决定都会分裂出一个新宇宙。开洗衣店的伊芙琳所在的是主宇宙。平行宇宙之间互不相通。但是在阿尔法宇宙中，有科学精神和强大力量的伊芙琳，发明了平行宇宙跳跃法。

该方法的具体操作方式比较猥琐，催生出影片中各种奇葩操作。根据电影的设定，宇宙穿梭者做出的动作发生的概率越低（也就是越夸张离谱），能跳到的分歧宇宙就越远，和主宇宙的差异也就更大。

《瞬息全宇宙》剧照

银幕形象严肃为主的杨紫琼，用表演证明自己香港女星的血统（虽然她出身马来西亚）。独领过风骚的鬼马cult片即使她演得少，应该看也看了不少。主宇宙中的伊芙琳老是出现惊讶和困惑的表情，经常不耐烦，偶尔很疲惫。这些恰是从前大屏幕上的杨紫琼罕见的表情。她的魅力来自沉静、坚韧和刚强，她漂亮有力的身手华裔女星中无人能及。得知是杨紫琼提出石头宇宙中的母女对话静音，全由文字表现，一点也不奇怪。无声的力量，就是她的力量所在。

阿尔法宇宙的伊芙琳，训练女儿乔伊平行宇宙穿梭法。因为用力过猛，阿尔法乔伊的脑筋坏掉了。她见识过万千平行宇宙里的自己，什么都经历过，变成自身拥有强大力量的虚无之神。是她创造了那个甜甜圈，把所有认知扔上去。甜甜圈变成吞噬时间、物质、意义与爱的黑洞，平行宇宙一个一个坍缩消失。

有吞噬，就有反抗。抵抗组织的首领是阿尔法公公（伊芙琳的阿爸）。阿尔法威蒙德威猛无比，是其中的骨干成员。组织寻遍各宇宙的伊芙琳，却没有一个强大到可以与乔伊对抗。在乔伊和伊芙琳的对抗中，伊芙琳们全部死于非命。

《瞬息全宇宙》剧照

本来，即使存在100万个平行宇宙，彼此不相干也就无事。一旦产生第一条裂缝，漏进一丝另一种人生的光线，便足以让主宇宙的伊芙琳生出疑惑和后悔。伊芙琳看见功夫女星宇宙的自己星光熠熠，厨师宇宙和广告牌宇宙的自己也很帅。只有洗衣店伊芙琳灰头土脸，很不甘心。

人一旦开始怀疑现状，后悔导致当下处境的决定，就会常常分神，心不在焉。伊芙琳面对税官的逼问露出恍惚神情。在镜子的另一边，平行宇宙的通道开启，释放出密密麻麻的蚁群。每个平行宇宙都是一只蚂蚁。镜头把它们放大，使蚂蚁的面孔纤毫毕现。如果你只有蚂蚁那么大，就会发现蚁群何止很吵，简直沸反盈天。

导演故意制造喧嚣，跳剪的速度超过舒适观影的程度。主宇宙伊芙琳的茫然和烦躁背后，是穿梭宇宙（也就是人生潜在可能）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声音。导演解释，这种故意为之的噪音效果是现代人信息过载的模拟。当噪音在耳边昼夜不息，会怎样影响人的每一个决定？伊芙琳在主宇宙中进退维艰。她像孙悟空一样身体还在原地失神，元神已经跳转到分歧宇宙快速活过一遍。不似别的平行宇宙电影，人物在一个宇宙里能获得比较完整的经历。这里的穿梭迅猛，连象征穿梭成功的动作——一个大仰头，都很急迫。伊芙琳一次次抽风般做宇宙跳跃，触发主宇宙的伊芙琳呈现不同的状态——时而勇猛，攥紧拳头；时而目光空洞，洞穿宇宙虚无的本质，对目前的破烂人生更加没有姑息。

超人英雄电影有一条基本规律：状似凡人的人被困在现实中动弹不得，某天获得超能力，一举打破所有束缚，和世上更大的邪恶搏斗。伊芙琳的成长也遵循这条规律。事实证明，阿尔法威蒙德没有看错人。她虽然是威蒙德认识的所有伊芙琳中最逊的一个，却最有潜力。她的潜力来自她的愿望很多，实现的没有。失意者的潜能最大，这种想法很东方，充满了善意。后来我们会发现，伊芙琳的强大并非来自她未遂的心愿，而是她独立做出的选择。

一个没什么选择的人，忽然获得体验无限种人生的能力。阿尔法伊芙琳的发明，还有一个巧妙之处：跳跃到分歧宇宙中的人，能够获得另一个自己的特殊技能，比如功夫和厨艺。跳得越多，自身就越强大；经历越多，就越容易滑向虚无。阿尔法乔伊强大到无人可与匹敌，虚无到只想获得彻底的死亡。她像神话里孤独的巨人，在宇宙间奔跑，所到之处焦土遍野，只为找到那一个人。因为只有这个人可能和她拥有相同的体验。她无需安慰，只想有人与之共情。

《瞬息全宇宙》截图

主演杨紫琼和关继威也是导演的灵感。杨紫琼当年以当红女星的身份闯荡好莱坞，演过很多配角，变成调色盘里的一种颜色，从未有机会再做女主角。关继威更惨一点，八十年代出演《夺宝奇兵2》（Indiana Jones and the Temple of Doom）、《七宝奇谋》（The Goonies）出道，可惜华裔童星的身份没有给他带来更多表演机会，四十年来一直从事电影幕后工作。

这两个人的人生里，不用说，一定存在很多“What If”。功夫女星宇宙里用到的红毯资料来自杨紫琼的真实影像资料。关继威的脸和小时候竟然没有太大差别。阔别多年再次在屏幕上看到这张脸，熟悉又陌生。不用宇宙跳跃，思绪自然会发散：这么多年他去哪里了？是否另一个宇宙里的关继威星途顺畅，早就成了大明星，却在这里扮演百无一用的好好先生？片头监视器里忽然身手了得空翻的男人，是否才是他的真身？

以“What If”为主题的影片，最后都需要一根定海神针，来平息随这个问题而来的无限。这部电影的定海神针，和别的一样，也是“爱”。伊芙琳和乔伊母女关系的嫌隙和不耐烦，期许和现实之间的落差，渴求理解和求而不得之间产生的怨恨，最终都依靠“活过千世万世还想你做我的女儿”一笔勾销。爱可以战胜无限，伊芙琳发射的塑料眼珠（外白内黑）战胜了乔伊的甜甜圈（外黑内白），象征一种务实的哲学战胜了冷酷哲学，现世温暖战胜了没有神的救赎的虚空。

这样一部科幻题材的Cult片，精巧、蓬勃而有人情味，有好口碑并不意外。但有人跟我一样觉得它过于甜腻，以及不够细腻吗？

《瞬息全宇宙》截图

这部电影想刻画的东亚裔母女关系，不如《青春变形记》（Turning Red）。伊芙琳顶多有点心不在焉，乔伊就叛逆到决绝的程度，恨不知从何而起便烈火焚烧。母女关系的粗糙与格式化，也和扮演乔伊的许玮伦有关。从《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The Marvelous Mrs. Maisel）里看到她，ABC的风度太足，掩盖了演员内在的丰富程度。她是美国ABC中最常见的一款，每所高中大学都能见到几个。她的演技，始终给人校园里远观那些美丽姑娘的感觉。许玮伦是一群人的集合，动作、眼神、嘴角的弧度都非常熟悉，惟独缺少当你了解一个人以后，才能获知的个人、深层的特质。

许玮伦演的乔伊像一群人，而不是一个人，影响了片中母女的情感连接。有她出演的戏份就拖沓，最好的母女戏是两块石头无声的对话。

《瞬息全宇宙》剧照

眼花缭乱的剪辑和遍地生梗，既已达到两个丹尼尔的噪音预设，却败在过犹不及。一个半小时后，当等到战斗力爆表的杨紫琼，看到关继威模仿三种动物切换表演模式，看够了许玮伦，吴汉章老先生的怀旧牌也打了，疲劳感就像呵欠一样无法抑制。尤其是最后的三分之一，我们已经吃掉用想象力、技巧、速度和成吨的梗装饰的蛋糕外层，吃到异常保守的蛋糕芯子——回归家庭，抱拥中庸，主动谢绝其它可能。

这只蛋糕，吃的时候好像很爽，跳跳糖在舌尖乱蹦。咽下去以后，又好像什么都没吃。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