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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胡问遂先生的轶事种种
胡问遂先生是我国二十世纪著名的书法家、书法艺术教育家。他的一生为追求书法艺术的奥秘,使书法艺术走向人民大众,为书艺的推广、普及、研究、提高作出了不可磨灭的历史性贡献。11月5日,“正大气象——纪念胡问遂先生诞辰110周年”大展及纪念活动将在上海中华艺术宫举行,“澎湃新闻”特刊发相关纪念文章。
正如他晚年在《胡问遂书法集》自序中所言,“这数十年来,我于翰墨生涯中,几经沧桑,几乎花费了我所有的精力,此中甘苦,唯心自知”。他的大愿是唯求“华夏文化千古绝艺能得广传万代,问遂之心足矣”。这真切道出了胡老毕生为书法事业呕心沥血、不遗余力的心声。笔者在长期接触中认为,他在书法艺术教育方面的投入是极其认真负责的,不愧是书法教育家。他一手拉着老一辈书法家,另一手拉着青少年书艺爱好者,在两者的沟通、承前启后方面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为二十一世纪书法艺术的繁荣和发展,夯实了基础。
建国初期,由于种种原因,几千年来的书法篆刻艺术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认为它们的存在只有实用价值,而不是艺术。1957年,有识之士,在“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口号的鼓励下,纷纷向有关部门提出,应该重视书法、篆刻这两门艺术,希望能让这方面有专长的工作者进入美术部门。最后,这批提议者,绝大多数被打为“右派”,终身受到压制。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时间仅过去一年多,在1959年,上海著名书法家沈尹默先生去北京参加全国政协三届一次会议时,陈毅设宴招待一些老人,沈尹老在席上对陈毅谈起书法之事:“陈老总,新中国成立了多年,国际威望越来越高。你对围棋很重视,已有了组织,但对书法为什么不抓一抓呀?日本现在学书法的人很多,我们再不抓紧,今后怎么与人家交流?”宴会后,陈毅又仔细听取了沈尹老的意见与设想。回沪不久,沈尹老很快收到了陈毅委托上海市人民政府转来的信件,说已向毛主席汇报了他的意见,中央同意在上海成立书法篆刻研究会。
20世纪60年代初期,在沈尹默先生为首的上海书法篆刻界的倡导下,上海书法篆刻研究会终于在1961年4月8日成立了。
胡问遂先生作为沈尹老的高足,担任研究会主要负责人,出力甚多。研究会成立不久,他就邀集一些书法界同道,在上海青年宫、上海工人文化宫、出版学校、上海美专等多地,开设书法培训班。它播种下新中国学习书法的苗子,虽是星星之火,经过几十年,这些学子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已茁壮成长,成为书法界的中坚力量,长江后浪推前浪,成为艺术界的熊熊烈火。这些多是问遂老师这位砚田农夫所耕耘的成果啊!
世人大多以为我只是白蕉先生的学生,却不知我也是胡问遂先生的弟子。
1961年10月2日,无意中我报名参加上海市青年宫举办的书法培训班,至今我还清晰记得当年报名是第400号。在10月19日上午,举行了文艺理论、政治的考试,下午又进行书法实践的笔试。在11月12日,我参加了八百余人的大课学习。该日的第一次公开课由沈尹老演讲“学习书法的政治意义和态度”,白蕉先生演讲“书法的演变和欣赏”。在以后每周一次第二、三、四次大课由胡老介绍楷书的点划和结构。第五次和第六次则分别由于右任外甥周伯敏讲行草书法,钱君匋讲篆隶书法,直至12月底结束。1962年上半年,上级部门决定先要培训一批中小学书法老师。直至这年初夏,我才被安排到三十人的小班听课。因某种机遇,我在一周中同时听白蕉、胡问遂两位老师的课。星期三下午听白蕉先生课程,星期五下午则听胡老师之课。此后,我又听了徐伯清老师的课,1964年听了潘学固先生的课等。
20世纪60年代,沈尹默先生的政治地位高,影响极大,他作为书法界权威为世人所尊重。他认为初学应以唐法为主,唐法是实实在在可教之且能见效的,初学追求晋韵则虚无缥缈。沈尹老平时不开课,故我们以为听胡老师课,就是向沈尹老学书法。
五十余年一瞬间,而胡老往生也近二十年了。每当见到胡老所遗留的书迹,我的脑海中总会涌现出他与我交往的轶事。
胡问遂先生未刊文稿去年,在往年的拍卖图录里,我发现有“胡问遂未刊日记、文稿”标的。其中,文稿用毛笔书写,图版且较为清晰。该文稿有两个标题“书法的艺术问题”“书法的教育问题”,最后有“1962年6月”字样 ,共七百余字。我读抄全稿后,感觉确是胡老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书法教学思想。为慎重起见,又亲为师母宋玉琴先生诵读全文。她为之确认。商量后决定全文刊出,以作纪念。
“书法的艺术问题 以书法作为美术,是中国独有的。中国书法所以成为美术, 是由于工具用毛笔,这是最大的原因。书法的美,似乎比别的美术不完全相同,而并非完全 不同。可以说得出来的,约有下列各点。
“一、线的美——线的美,在美术中最为重要,图画、雕刻等美术,都很讲求线条。 书法最能表现线的美,字的好与不好,全看线的排列好不好。一部分的线要妥贴,全部分的线亦要妥贴。所谓‘计白当黑’,即是此意。
“二、光的美——好的画光彩动人,或者因为有颜色,或者因为有浓淡,这是自然的结果。中国书法很稀奇,不必颜色,不必浓淡,只是匀称的墨,就可以表现出美来。好的字,墨光浮现纸上,看去很有精神,历千百年而不变,这是光的美。
“三、力的美——书法全靠笔力,别的美术虽亦看腕力,但还容许修改,写字一笔下去,绝对不能改,一气呵成,最能表现真的力。有力量的字,飞动遒劲活跃;无力量的字,呆而萎靡迟钝,很容易分别。
“四、个性的表现——表现个性是各种美术的要素。书法最能表现个性。古人说:‘言为心声,字为心画。’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笔迹,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性情。一切美术都可发挥个性,而发挥个性,最真确的,莫如书法。”
“书法的教育问题 初学书法,最需要者,莫过于执笔。执笔之法不必标新立异。以历代相传之五指共执为正法。这是前人按照人体指掌生理的自然,和使用工具的关系,
积累经验而得的结果。执笔既合,自然指实掌虚,掌竖腕平,笔正锋齐。腕不着案,运笔才能灵活,按提使转,自然生姿。执笔之力在指,指之力在肘腕,肘腕之力在全身,所谓‘身使臂,臂使指’,肩节脱卸,腰际松活,此理通于太极拳,所以初学写字的身体,姿态尤需注意,‘右腕挺开,则锋正对准,腕悬而肩背力出。左腕挺开贴案,则气停匀,右腕益虚活’。
“初学书法,离不了模仿,即临摹。盖字之结构间架章法,本初学者脑中并无,非先模仿,无由创造。虽说古人有看剑争道、闻涛声而悟笔法者,此就神化而言。非初语于初学,总不如学古代名帖好。学一种帖必须专心专意,把运笔结字,全部学会,才可换第二种。学字固不可终身囿于一种帖,但亦不可泛滥无归。一九六二年六月。”
“严以律己,诚以待人”是胡老常年悬挂在书房的自勉对联。这清楚地表达了他对己对人的一种生活态度。几十年前的一件小事,记录了这种秉性。
胡问遂先生致笔者的信札1962年12月底,记不清为何事,我急于找胡老面谈。行前曾去信约定,届时到胡老府上,只见到师母宋先生。师母告诉我胡老有事外出,表示抱歉。回家后,才收到胡老的一封信:“炳昌同志:惠书奉悉。星期日上午在舍候驾,下午因沈尹老展览会,午后去美术馆照料,承枉驾,失迓为歉,弟晚间在舍,六日(星期)上午如有暇,盼赐教可也。专复并致敬礼。弟胡问遂启 一月二日。”该信至今还完整地保留着。读信后,我很感动。对我这样的后生小子,胡老还如此郑重其事,真是“严以律己,诚以待人”的典范。
后来在同胡老会面时,才知爽约之来龙去脉。1962年12月,上海市文化局为庆祝沈尹默先生八十寿诞,特地在本地举办“沈尹默先生书法展览”。由上海书法篆刻研究会经办,胡老是负责人,经常要同各方面人士接触。展览自12月底至1月初举行。该年年底,周总理来上海,听说沈尹老八十寿辰举办书法展的消息,专程前往。胡老和沈尹老都接到有关部门通知,要到展览场迎候,故同我会面之约只能让路。当天,周总理兴致勃勃地欣赏展览,并向沈尹老索取书法作品。尹老回寓后,用行书书写毛主席词《沁园春·雪》一首,颇为得意。为给总理有选择余地,又同样书写一幅送去,周总理最后把这两幅都愉快地收下了。这件作品竟然在五十年后的今天,在朋友所发来的微信中见到,确实是尹老的精品力作,落款有些别致:“恩来总理同志督书 尹默”。
胡老临摹古帖的功夫甚深。据自述,他幼年就在方砖上练字,把颜真卿的《麻姑仙坛记》放大径尺,日临百字。为得颜字之真谛,四年时间里,把颜真卿《自书告身》临摹达千余遍之多。据师母述,先生勤奋练字达痴迷程度,有时达10余小时。
胡问遂先生为笔者临摹的《孔侍中帖》等随着岁月的流逝,胡老临摹墨迹留存并不多。作为学生的我,有幸在当时得到一件。1964年初春,我偶然带了几本晋唐书家墨迹的影印本去拜访胡老。这天,赵冷月先生亦在。胡老见我带着这些帖来,不由书兴大发,当场为我临写了王羲之《圣教序》《孔侍中帖》,颜真卿《祭侄稿》,怀素小草《千字文》等。而冷月先生在边上赞语不断。几十年来,这件墨宝一直保存在我处。胡老过世后,拿给师母看时,她非常激动,为之盖印留念。
1999年,胡老过世不久,我发现在他的书房中悬挂着“藤颖阁”匾额,不由地想起1971年秋天的往事。
古语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文房四宝中的毛笔是书房创作的利器,像古代武术家手中的刀剑一样,没有顺手的工具,是万万写不出得心应手的文字的。时值秋风阵阵,便于外出。那时听说胡老在文物清理小组领了些旧笔墨,作为文房爱好者的我,特地去他家欣赏。当时,他给我看了一抽屉的旧笔。印象最深的是一支日本鸠居堂复制的唐代天平笔。该笔是复制日本正仓院所收藏的中国唐代毛笔。笔心主毫为羊毛,在其根部裹有麻纸几十层,纸的体积大于主毫好几倍。笔头的主毫短而粗,外薄披粗毫,形似大蒜头。在原笔管上有墨书“文治元年八月二十八日开眼法皇用之天平笔”的字样。在后来的交谈中,我看到书案上有一支手指大小的自制藤笔,观后,我冒昧地讲:“此藤笔太细小,不能写较大的字。”胡老反问道:“难道还有大的藤条?”我就说:“世上有像晾衣裳竹竿大的藤条,我弟是京剧文武老生,练功时用的刀枪把子的杆子就是这类藤条。既轻又有弹性,如胡老喜欢,我可设法弄一根来。”隔了数月,某天,我路过西藏路延安路口,采芝斋隔壁有家旧货商店,正巧在处理一批戏剧界用的刀枪把子道具,我就买了一根送到胡老的府上。后来,我到胡老府上,看到了他自制的一支大藤笔。那支笔确实做得很好。笔头呈竹笋状,笔毛像白色毛发,细细的。我好奇询问制法。胡老讲,现将藤条之一头用淘米泔水浸,多日后,再用小榔头敲打,再过一段日子,再用含化学成分的药水浸泡,用小榔头敲打,逐渐把藤条中的纤维成分的其他肉质分离出来,等到只剩下纤维了,再修整成笔状,即可使用。使用一段时间,笔尖损坏,还可再分离肉质,利用纤维制笔头,好像削铅笔似的。
几十年前的往事,在我这个七八十岁的老年人的脑海中时时闪现,可知老一辈的书法艺术家,为宣传、提高书法艺术,是如何呕心沥血。在这些方面找差距,一艺成而难矣。
2017年是胡问遂先生百岁诞辰之年。据讯,有关部门要举办一些纪念活动。这是件大好事,表明一个人为人民大众做好事,为中国书法艺术传承做出贡献,人民和历史是不会忘记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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