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芬兰、瑞典向北约靠拢，结束军事中立能否换来安全保障？

数十年来，奉行军事不结盟的北欧国家芬兰与瑞典正驶向加入北约的“高速公路”。

芬兰总统尼尼斯托当地时间5月15日宣布，芬兰决定申请加入北约。他称这是“历史性的一天”，“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紧随其后，当地时间5月16日15时，瑞典首相安德松和中右翼的温和联合党主席克里斯特松举行联合新闻发布会。安德松表示，经议会辩论，瑞典政府将申请加入北约。这一决定打破该国坚持了200多年的军事不结盟立场。

瑞典媒体援引消息人士的话报道称，瑞典可能将和芬兰一起递交“入约”申请。实际上，在苏联解体后，北约多次试图拉拢芬兰、瑞典“入伙”未果。直到今年年初，“加入北约”都不在两国政府的考虑范畴之内。但随着俄乌冲突的爆发，芬兰、瑞典对加入北约的态度逐渐逆转，速度之快超出外界预期。

美联社评论称，芬兰、瑞典“入约”相当于欧洲大陆出现了“历史性重组”。要知道，芬兰与俄罗斯有着1300公里长的边界，与俄第二大城市圣彼得堡最近距离仅170公里。一旦芬兰加入北约，北约与俄罗斯的陆地边界将增加一倍，欧洲的安全格局也将发生巨变。

值得关注的是，加入北约真的能为芬兰和瑞典换来它们想要的安全保障吗？在尼尼斯托看来，加入北约将最大限度地提升芬兰的国防安全，而非针对任何国家；瑞典首相玛格达莱娜·安德松也认为，瑞典需要加入北约后的正式安全保障，此举“并非针对俄罗斯”。

不过，俄罗斯并不这样认为。芬兰和瑞典“入约”意味着威慑延伸至俄罗斯“家门口”，这或将是北约针对俄罗斯的第六次“东扩”。瑞典斯德哥尔摩大学商学院教授Tony Fang（房晓辉）在接受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采访时指出，波罗的海将成为北约与俄罗斯博弈的最前沿，瑞典和芬兰卷入军事冲突和恐怖袭击的风险将增加。

北约成员国示意图。不同颜色代表北约东扩的不同阶段。《华盛顿邮报》 图

芬兰：“理想”面临现实威胁

持续80多天的俄乌冲突，让与俄罗斯领土相连的芬兰倍感担忧，历史上的战争记忆也再度被唤醒。于芬兰而言，放弃军事上的中立地位似乎已成为该国维系安全的务实选择。

芬兰前总理亚历山大·斯图布曾如是总结指导芬兰的安全政策的两套原则：地理和历史；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

“在一个理想的世界里，芬兰希望与俄罗斯合作，因为俄罗斯是芬兰在地理上无法回避的邻国。但另一方面，从历史中可知，对芬兰构成最大现实威胁的国家也是俄罗斯。”斯图布告诉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

事实上，在俄乌冲突之前，芬兰政治精英始终认为，俄罗斯是“搬不走的邻居”，与其建立一种理性合作的关系对芬兰最有利。即便是在2008年格鲁吉亚危机与2014年克里米亚危机后，芬兰国内的舆论氛围仍未发生巨大改变，支持该国加入北约的比例均维持在20%左右。

距离俄罗斯边境仅30公里的芬兰城市拉彭兰塔堪称两国长期开展务实合作的缩影。该市市长基莫·贾瓦向《卫报》介绍称，在新冠疫情暴发前，每年有150万俄罗斯人来到拉彭兰塔，给当地带来了数百万欧元的收入，当地甚至还有商店专门为俄罗斯游客开设。与之相应，拉彭兰塔也在圣彼得堡设立办事处，并向西方游客推销，自称是进入俄罗斯的“门户”（gateway）。

但在俄乌冲突爆发后两个多月来，芬兰的民意发生了巨大的逆转。据芬兰广播电视台（Yle）民调数据显示，今年一月，只有不到30%的芬兰人支持加入北约，但这一数字在3月上升至62%。到了5月，多达76%的芬兰民众支持加入北约。

《卫报》援引分析人士观点称，芬兰民众当前支持加入北约的强烈情绪，源于与二战时期与苏联作战的记忆。1917年12月，在十月革命后不久，被俄罗斯统治了超100年的芬兰宣布自俄独立。1922年，苏联成立，其一直对于两国边境上的领土归属存有异议，认为距苏芬边境仅32千米之遥的苏联第二大城列宁格勒（今圣彼得堡）的安全受到威胁，且芬兰在独立过程中与德国关系密切。

1939年11月30日，在多次谈判无果后，苏联入侵芬兰，冬季战争爆发，最终苏联惨胜芬兰。1940年3月13日双方签订《莫斯科和平协定》，芬兰向苏联割让出11%的领土和30%资产。

“在芬兰的媒体和公共辩论中，很多人都将当前的俄乌冲突与芬兰经历过的冬季战争做对比。”芬兰国际事务研究所专家阿尔卡季·莫什向《卫报》分析称，“支持乌克兰的声音很多，许多芬兰人看到乌克兰与更强大的邻国作战时，会本能地联想到冬季战争。”

瑞典：被民主叙事“绑架”？

相较于芬兰领导人在加入北约问题上的积极推进与果决表态，瑞典的表现却略显迟疑。于瑞典而言，加入北约则意味着瑞典将失去208年以来引以为豪的“中立”身份。

5月15日，在芬兰正式宣布申请“入约”后几个小时，瑞典紧随其后，宣布支持加入北约，条件是该国不拥有永久的北约基地或“核武器”。值得一提的是，即便瑞典已宣布申请“入约”，但执政党社民党内部对是否结盟仍存分歧，部分成员反对如此匆忙做出决定。

当地时间2022年5月15日，瑞典执政党社会民主党宣布，该党将支持瑞典加入北约。 人民视觉 图

瑞典政界反对与担忧的声音还不止于此。瑞典环境党和左翼党5月13日曾反对瑞典加入北约。瑞典前首相斯特凡·勒文也指出，当前做出加入北约的决定太过匆忙。“我认为每个人都希望有更多的时间来思考这一影响深远的决定。”

5月16日瑞典议会举行辩论，决定该国是否申请加入北约，在8个党派中只有左翼党和环境党持反对意见。然而，瑞典申请加入北约的决定是由政府而非议会做出，因此16日的辩论没有进行投票。瑞典首相安德松表示，经议会辩论，瑞典政府将申请加入北约。

房晓辉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也指出，北约章程也要求申请国需要全社会的充分讨论和高度共识。 而当下在瑞典各阶层、各方面仍对加入北约存有众多分歧的情况下，瑞典政府和议会宣布加入北约，这不太符合瑞典文化传统和决策风格。

房晓辉进一步分析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瑞典好像是被情感和政治正确‘绑架’进了北约。”瑞典曾是不可一世的欧洲帝国。瑞典在1700-1721年间的北欧大战中败给俄国，俄国因而夺取波罗的海出海口建立圣彼得堡和沙俄体制。1809年，瑞典又在瑞俄战争中惨败，将统治了约700年的芬兰全部割地赔给了沙俄。

着眼于历史，房晓辉认为，情感上瑞典一定要与芬兰站在一边，共同对付俄罗斯的威胁。如今芬兰先决定加入北约，瑞典加入北约的呼声因而日益高涨。

更为重要的是，房晓辉认为，瑞典还受到政治正确的“呼唤”或“绑架”。首先，俄乌冲突激发瑞典民众对普京说不。俄国越不希望瑞典加入北约，瑞典就越要加入，不加入就是政治不正确。其次，俄乌冲突已超越其地理上的范畴，被塑造成民主世界向俄罗斯的宣战，加入北约就是站在民主和正义的一边，否则就是与民主和正义为敌。

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3月底在瑞典议会发表的视频讲话，也植入了加强所谓“民主联盟”的理念。“瑞典是最支持乌克兰的国家之一……乌克兰和瑞典的国旗都是蓝色和黄色的，这并非巧合，因为我们代表自由、正义和所有人的平等权利。”

值得一提的是，瑞典民众对北约的支持度也与芬兰社会存在“温差”。《瑞典晚报》4月底公布的一项民意调查显示，有57%的瑞典人支持加入北约，高于3月份的51%。但这一数值仍远低于在芬兰近80%的支持率。

在加入北约问题上，为何两国会存在“温差”？与芬兰相比，瑞典拥有着更为悠久的不结盟传统，瑞典自1814年以来便没有参与过战争，其外交政策也建立在不参与军事联盟的基础之上。

“芬兰有其特殊的历史与地理位置，故更迫切地想要加入北约。但瑞典没有这样的紧迫感。”美国智库大西洋理事会（Atlantic Council）驻斯德哥尔摩的北欧主任安娜·维斯兰德向美国新闻评论网站VOX分析道。

除此之外，瑞典长期固守的“中立”政策在潜移默化中已成为该国重要的身份特质。

在房晓辉看来，瑞典长期固守的“中立”政策在潜移默化中已成为该国重要的身份特质。“长期以来，中立与军事不结盟是瑞典外交的基石，是瑞典200多年来积累的最重要和最宝贵的地缘政治财富，它塑造了瑞典和瑞典人的秉性。”

两百多年来，瑞典“中立”的身份地位使它独立于地缘政治纷争，在国际政治中扮演受东西方尊重和信赖的斡旋、促进和维护和平的积极角色。“如果加入北约，瑞典长期以来国际地缘政治中受到广泛尊重的超越国度的建设性角色和作用将会受到质的影响。”房晓辉指出。

加入北约会更安全吗？

尽管在芬兰和瑞典两国领导人看来，加入北约能让他们获得安全保障。但不容忽视的是，“入约”的决定将重绘欧洲安全地图，俄罗斯必将对此做出回应。

一方面，显而易见的是，芬兰与瑞典的加入将进一步壮大北约与西方国家的势力。美国陆军部队驻欧洲司令霍奇斯中将认为，瑞典和芬兰加入北约是一个非常积极的发展。“两国军队现代化且能力优异，军事动员系统卓越。”

英国广播公司（BBC）分析称，从纯粹的军事角度来看，芬兰和瑞典的大量军队加入，将大大增强北约在欧洲北部的防御力量，填补了北约防御的缺口，使得欧洲北部的军队数量将远远超过俄罗斯的军队，波罗的海的安全和稳定或将得到改善。

现北约成员国外加芬兰、瑞典，与俄罗斯的军力储备对比。其中，红色模块代表俄罗斯。图片来源：国际战略研究所；《华盛顿邮报》制图

从政治维度来看，芬兰和瑞典的加入还将增强西方共同防御的凝聚力，向俄罗斯发出欧美国家团结一致的信号。

不过，《瑞典日报》报道称，芬、瑞两国正式递交入约申请后，还需经过北约30个成员国议会批准，才能成为正式成员，预计这一过程需要4至12个月的时间。

从提交“入约”申请至完成所有程序正式成为北约成员国期间，如何保障这段“灰色时间”的安全，成为目前芬兰与瑞典的关切。美国五角大楼发言人约翰·柯比日前表示，在这段过渡期，美国能够给予必要的安全保障。英国首相约翰逊也于5月11日先后到访瑞典和芬兰，与两国签署安全协议，以加强欧洲安全。

即便已提前获得了来自美国与英国的安全承诺，但芬兰与瑞典国内仍不乏担忧的声音。芬兰左翼联盟领导人尤西·萨拉莫日前警告称：“不要在感情冲动下作决定，世界上没有毫无风险的捷径。我们必须要考虑到所有解决问题的途径，及其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

瑞典左翼党议员哈坎·斯文宁对瑞典加入北约持批评态度，“我认为支持这一举措的人没有意识到瑞典加入北约的风险性……我非常担心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大国之间的冲突都将搅得瑞典不得安宁。”

针对芬兰与瑞典的“入约”的决定，俄罗斯联邦委员会（议会上院）国防和安全委员会主席邦达列夫本月15日发出最新警告称，如果芬兰加入北约，俄罗斯将加强边界军队部署。

“芬兰和瑞典此前并不急于加入北约，但美国一直向它们施压。将芬兰纳入美国势力范围，将芬兰作为北约演习和挑衅的桥头堡、北约武器的试验场和美国的军事基地，对美国而言很重要。”邦达列夫指出。

实际上，在美国的领导下，北约自1999年以来先后五次东扩，成员国从16个增加到30个，向东推进1000多公里，已经直抵俄罗斯边境，对俄构成安全威胁，这也是此次俄乌爆发冲突的原因之一。

倘若芬兰、瑞典加入北约，当前的俄乌冲突是否存在扩大化风险？房晓辉向澎湃新闻分析指出，“俄乌冲突是否蔓延到欧洲有待观察。毫无疑问，波罗的海将成为北约与俄罗斯博弈的最前沿，瑞典和芬兰卷入军事冲突和恐怖袭击的风险将增加。不排除北约将在波罗的海和周边通过军事活动牵制俄罗斯，围魏救赵。”

此外，房晓辉还认为，随着瑞典和芬兰的加入，北欧五国（瑞典、丹麦、挪威、芬兰和冰岛）将全部在北约旗下，北约这个由盎格鲁-撒克逊国家为核心的军事联盟的未来走向或许会有更多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