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航空TV9833撤离乘客：“用了一辈子的运气”

原创 小昼 极昼工作室

文 | 何香奕

编辑 | 毛翊君

「明天见」

飞机在大火中，浓烟像蘑菇云般蹿上天空。乘客提着行李、抱着孩子在跑道上狂奔，有人叫喊“快爆炸了”，地面散落着皮鞋、帽子，孩子在妈妈怀里哭……5月12日深夜，徐薇在医院病床上惊醒，脑子里又出现数十小时前经历的景象。

这天早上，山城被阳光照亮，连日的小雨终于停了。徐薇和弟弟徐正平正在重庆江北国际机场E4登机口前，排队等待登上飞往林芝的西藏航空TV9833。

●乘客赵峰装裱后的登机牌。讲述者供图

航旅纵横APP显示，这是一架机龄9.5年、飞行1109次、时长超过2545小时的空客A319飞机。在媒体报道里，该机型重量轻、灵活性好，经过改装尤其适合高原飞行，被称为民航客机中的“高原雄鹰”。

空乘人员穿着带有藏族特色的红色制服，机舱里面一共24列座位，徐薇坐在12排右边靠窗的位置，弟弟徐正平挨着她左边。

徐正平看了眼时间，开始埋怨飞机晚点。两姐弟凌晨两点就从老家四川遂宁出发，坐了2个多小时车到达机场。“6点45分飞的，晚点了快1小时，登机口又从9号换到4号……”徐薇也渐渐失去耐心。

51岁的徐薇和丈夫在林芝米林县经营着一家川菜店。她说当地人、游客都喜欢偏辣的口味，店里生意一直很红火，已经两年没有回四川老家了。今年3月父亲生病，徐薇和同在林芝的弟弟急忙赶回四川老家照顾，等到父亲病情稳定后，才决定返回林芝。

订机票时，徐正平有些担心成都的疫情，便打算从重庆出发。走前一晚，徐薇在弟弟徐正平家吃饭，弟媳做了一桌家常菜，朋友也赶来为他们送行。临睡前，徐薇给在林芝的女儿发了消息，“明天见，我回来店里，你就没得那么辛苦了。”

在等待起飞的时间里，坐在第二排的武汉人赵峰正期待着林芝的旅程。进入3月，以漫山遍野开放的桃花为序章，林芝地区开启了长达7个月的最佳旅游时间。

为了赶上这趟飞机，赵峰和朋友连夜从武汉飞到重庆。35岁的赵峰是一名中医，戴眼镜、留着利落的短发，在武汉有一家自己的中医馆。今年五一，他就打算和朋友去林芝，顺便买些虫草。武汉发生疫情，赵峰和朋友不得不推迟出发日期，买了5月11日从武汉直飞林芝的机票，然而当天航班取消，他们只好选择从就近城市的机场飞。

赵峰喜欢选过道的位置，朋友则坐在他后几排靠窗处。坐稳后赵峰给朋友发了条消息，正好看了眼时间——“7点42分”，他感觉到飞机在缓缓启动，便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放进裤兜，打算补补觉。

窗外，5月的重庆已经入夏。但徐薇有些怕冷，还穿着外套，背着一个装有身份证、钱包的小挎包，为了路上方便特意换了运动鞋。徐正平则穿着短袖，踩着皮鞋。

起飞前，徐薇给在林芝的丈夫打电话，让他不要担心。前一晚，丈夫想到前段时间的东航事故有些不放心，本来打算接机，但姐弟俩考虑店里生意忙不过来，没让他去。

机舱里的灯光暗了下来，坐在12排打算和朋友去林芝打工的四川人，把手机调到飞行模式后，打开了手机里提前下好的小说；14排那位每年5月都会去林芝做生意的河南人，也闭上眼准备休息，早班飞机让他犯困。

如果一切顺利，他们将在2小时45分后到达林芝，见到久违的家人、踏上期待已久的旅程、开始新的生活。

「死定了」

“很大的噪声”，飞机刚刚加快速度，徐正平就听到一阵异响。48岁的他在林芝开了个商店，平日需要进货，时常坐飞机往返于四川和西藏。这是他以前坐飞机从没听过的声音。

此时赵峰也醒了，他看了一眼时间，已经过了8点。他还没分清飞机是否离地，发现机身在朝左边倾斜滑行，就像“汽车车胎爆掉，把不住方向盘”。

赵峰下意识抓紧了前面的座椅靠背，随后整个身体被巨大的惯性狠狠朝右边甩去，接着飞机开始猛烈地上下颠簸，他感觉自己“肯定死定了”。

这时，行李架的门已经被震开，氧气面罩刷刷往下落。赵峰听到空姐大叫，“双手扶稳前面的座椅！低下头！”后排有小孩大声哭泣，也有人在大喊。

坐在后面的徐正平没有听到空姐的叫喊，想起以前在电视上看到飞机出现事故时的自救方法，赶紧教身边的姐姐徐薇把双腿卷缩起来、手抓着前面的靠背，头埋在两手之间。

这时，徐薇的腰已经被撞得发疼，有些懵。她学着身边人的样子做保护动作，惊慌中听到有人说“起火了”，心里想着会不会爆炸——“完了，出不去了……”根据事后中国民用航空西南地区管理局发布的通报，飞机在起飞过程中出现异常，按程序中断起飞，偏出跑道后发动机擦地起火。

坐在前面的赵峰闻到了机油的味道。他紧紧抓着前排的座椅靠背，担心飞机能不能停住。这是他第一次来重庆，“如果飞机刹不住，可能会撞到旁边的山，那就出大事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赵峰感觉飞机停在了地面上，他第一反应是解开安全带，马上朝前方机舱门奔去。几乎同时，乘务员也迅速打开机舱左前侧登机口的逃生滑梯，指挥人群疏散。

赵峰是第二个跳下飞机的人。他没有多想，一下跳到充气滑梯上，起身时由于气垫太软，一下没站住，往后摔回了滑梯上。这时，他才看到飞机左边的机翼、发动机已经破损，正在哗哗漏油，还有火苗窜起。他赶紧爬起身跌跌撞撞往前跑，地面有些不平，又摔了一跤，听见身后有人大喊“要爆炸了——”，他拼命朝着空旷地狂奔了数百米。

这时，徐正平和姐姐还挤在机舱逃生的队伍里。过道上，一些乘客还想拿行李，徐正平大喊“你们不要命了啊！”空乘人员也着急地叫，“不要拿行李，赶快疏散。”

轮到徐正平跳机时，感觉充气滑梯有些漏气，但滑下来的过程中，消防车的水雾洒在了他的身上，使他安心了不少。姐姐徐薇在他后面滑下来，看见徐正平胸口正面朝地被甩在了气垫上，心里有些害怕，但还是咬牙跟着跳下。

徐薇落地后，跑到离飞机数百米外才停下脚步。弟弟的两只皮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掉了，光着脚站在地上。不远处，飞机左侧已经起火，黑色浓烟朝天空扩散，他们鼻腔里也充斥着煤油燃烧的刺激气味。那个逃生滑梯也已经烧了起来，身边旅客们的膝盖、鼻子、腿上都有血迹。

赵峰从来没见过这种场景，拿出手机记录，发了人生中第二条抖音，写着“大难不死！”一位西安的大姐跑得匆忙，没有带手机，看到赵峰在拍摄，找他借电话给家人报了平安。

●赵峰拍摄的现场视频

人群里，乘客们纷纷拿手机打电话报平安。赵峰不敢告诉父母，给哥哥打了个电话。有人从背后拍了他一下，他扭过头发现是同行的朋友。对方胳膊、大腿有些擦破皮，手机也落在了飞机上，在混乱的人群中找了他半天。两人觉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决定继续之前定好的旅行。

救护车陆续赶到现场。赵峰看到，一名飞行员受了伤走路一瘸一拐，一位空姐袜子破了、腿部也有些受伤。有位年轻母亲抱着哭泣的孩子让徐薇印象深刻，孩子脸上有些起泡，母亲哭喊着让救护车先送她。徐薇认出这位母亲在候机时，因为找不到手机曾找她帮忙打过电话。

徐薇想到自己的女儿。她回到四川照顾父亲后，林芝的店里一直招不到人手，27岁的女儿本已在重庆找到工作，为了她的生意，还是决定先去林芝帮忙。徐薇赶紧给女儿发了一条微信，“我们差点见不到面了。”

过了一会，女儿打来视频，着急地询问怎么回事。徐正平看见姐姐眼角带着泪，安慰着她，“我们已经很幸运了。”

「运气」

事故发生后，徐正平发了今年第二条朋友圈，是他逃出飞机后在安全地带拍的视频。他在视频中间打上了一段文字，“我终于活下来了，特别幸运，可能我用了一辈子的运气。”

●徐正平视频截图

他躺在医院病床上，感慨着劫后余生，胸腔、腰还有些疼痛。经过检查，他的脑部有外伤，胸部、上腹部并未发现骨折，但还需要观察。

事故发生后2小时，中国民用航空西南地区管理局发布通报，机上共计122人，其中旅客113人，机组9人，已全部安全撤离。

第二天，徐薇从医院回到了酒店。下飞机后，她觉得手有些痛，头、膝盖、肋骨都疼起来，就上了救护车。“没得好大的问题。”最终，她是小手指有点骨折，已经做了固定，医生告诉她可以不住院。

病房里的同班乘客中，有人鼻梁骨骨折，有人颈椎、腰椎受伤，彼此之间都没有主动交谈当天的经历，房间透着一股沉闷的氛围。“可能是还没反应过来。”徐薇也没有去回顾。

躺在医院床上的那晚，徐薇难以入眠，头疼得厉害，闭上眼总会浮现在机场的经历。她已经记不清太多细节，但那种慌张和恐惧挥之不去。

这几天，徐薇还是感觉心里闷得慌，也没什么食欲。因为还要吃镇痛药，徐薇叮嘱酒店的工作人员送餐时尽量清淡一些。她喝了一点点小米粥，吃了几口西兰花和蒜苔炒肉，就感觉已经吃不下了，“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

她决定先休养一段时间，看身体的状况，不再着急回林芝。过去数十年里，她的时间完全被饭店的生意占据，从早忙到晚，有时候甚至喘不过气，根本没有时间做别的，“现在觉得自己的命要重要一些。”

赵峰在事后对生活也有了新的感悟，删掉微信和通讯录里许多联系方式，“让自己以后珍惜生命，享受生活，抛开无关紧要的东西。”

他领到了逃生时落下的行李箱，虽然散发着一大股刺鼻的煤油味，但所幸完好无损。朋友也找回了自己的手机，两人还用登机牌上的号码一起去买了彩票。

跳下飞机后，赵峰没有去医院，就呆在酒店里。他感觉自己只是右腿擦伤，两只手臂可能因为当时抓靠背抓得太紧有些酸疼。第二天醒来，他才发现左侧肋骨出现了一片淤青，他猜测可能是被扶手硌到的。

最近几天晚上，赵峰睡得并不安宁，时睡时醒，头也疼得厉害，找到酒店的工作人员帮忙买了布洛芬缓释胶囊。最终，他和朋友还是放弃了林芝计划，准备坐高铁回武汉。

回去前，赵峰特意找到一家照相馆，让老板帮忙用塑料膜将登机牌装裱整齐，他准备带回家挂在墙上，“这个经历不是谁都有。”

原标题：《西藏航空TV9833撤离乘客：「用了一辈子的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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