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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的房子:忠实地收集

刘与晨
2017-09-29 16:26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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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在我的城市,还是在上海,或是其他任何一个城市,甚至是任何一个具有城镇化欲望的地方,常常会有成片的住宅楼拔地而起,无数个重复而空洞的窗口会给我一种过于急切的压迫感。我惊讶于数目如此庞大的住房,并且感到高度的商业化使住房变成一个符号,然后无穷复制,冲淡了房子“住”的最终目标,同时也冲淡了房子与人的亲密关系。对于我来说,购房、房价是我有所了解但非切身可感的,我的感受来源于日常所见,因此排开了商业因素,我希望只从情感上探究人与房子的联系。

这时家里因为一些原因,姨妈们在商量将老房子卖掉,把患病且独居的外公接到自己家里住。这件事情让外公非常生气。

外公的床头小柜外公属猪,我小时候将储存罐送给他,他在上面画了鼻孔和睫毛。老年人的幽默感。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我的外公是小时候随父母逃荒来到南京的,童年很苦,父母双亡,兄弟离散,他打小工,后来又进厂当了工人,受的教育也是后来才上的“扫盲班”。后来他与外婆结婚,有五个女儿,生活不易。这个老房子是我母亲(外婆最小的女儿)三年级的时候全家搬进来住的,一住就住到了现在。

1983年,我母亲上三年级的时候,外公一家搬到了十四化建二村小区。这里远离城区,是十四化建的职工住房。家里一共七口人,夫妻二人与五个女儿,一厅两室的房子有些逼仄。母亲还记得,“里面房间要摆两张床,小的时候我好像和两个姐姐睡,后来大姐嫁人了,才两个人睡。”

日子不算好过,外公与外婆都是工人,但是一大家子热热闹闹,日子也在慢慢变好。随着女儿们一个个都长大成家,空间慢慢变得宽松了不少。里面那间房变成夫妻两人的卧室,另一间是客房,也用来放东西。有时照顾不来的孙辈会送来照看,女儿们也常回家吃饭。

我母亲结婚那年,外婆患病走了。我没有见过外婆,只是每年都在老房子楼下烧纸或者听外公和姨妈们聊旧事的时候听过。我几乎没有在老房子里看到任何外婆的痕迹。她是个淡淡的轮廓。

后来,姨妈们担心外公孤单,为他又找了一个老伴。后来的婆婆与外公生活在老屋里,生活了七年,她也是生病去世的。

后来外公就一个人住了。他身体很好,也乐观,有老人那种豁达的智慧。他很爱生活,阳台上和后山上都是他打理的植物,儿孙们不要的小玩意儿他尽数收下,把家里布置得叮叮当当。他很爱出去旅游,手上栓一个卡片机,家里挂了很多照片和纪念品。

老头子生病以后瘦了不少,从此拍照就爱抿嘴笑,装胖一点。

我周末常回老屋,房间陈设从未大变,那个双人床还在里屋,墙上多了电视。家里的花花草草和小玩意儿没哪回是一样的。

后来外公病了,住院了。开刀加上放疗让我曾认为最健康的老头瘦成了一颗皱巴巴的核桃。现在他又回家了,老屋与他病前别无二致。但是他精力变得很少,常常要睡觉。姨妈和我母亲轮流每天去做饭,陪他。

姨妈们都商量将外公接到自己家住,小孩都长大了出去上学了,城区的大房子,新又敞亮,也方便照料。但是外公变得很犟,坚决不同意,还是在他的老房子里呆着。

外公在看电视,女儿们轮流来照看。这一天是大姨妈和我妈妈做午饭。

现在只有我外公独居于此,前前后后有三十多年了。这所房子见证了一个家庭的历史——五个女儿上学、工作、恋爱、出嫁,新的小家庭的组建、孙辈的成长、外婆的离世、女儿们的陪伴,后来找的老伴与他的共同生活以及她的离世,外公自己患病……这些全部的变化与变故,连同所有琐琐碎碎的日夜,全都发生在这个房子里,这个房子为外公收集了他的相当长而且重要的人生。

“藏宝室”右侧是布置小东西的老树根。左侧是旅行纪念。这些陈列原来是摆在客厅的,现在换了新的一批,旧的就在客房摆起来了。照片是我小时候。

外公的受教育程度不高,但因为人生经验,他有他自己朴实智慧的生活哲学和淳朴的生活情趣。外公是一个非常热爱生活的人,他喜欢在家里折腾,他喜欢摆弄花花草草,总是在平淡中给他的生活找点乐子。我从小对于外公的房子的印象就是一个“藏宝库”,因为外公家里攒着很多小东西,他也很爱摆放他们。这些东西放到一个很长的时间线上,是房子可以见证和收集的——见证这些小东西的来路与去处,收藏我外公的生活状态。

环保书法纸。外公在客房弄了一张书桌,像模像样的摆上了书和纸,虽然不怎么学习。这是他自己买的沾水就可以写的书法纸。

如今,外公放疗结束,独自住在家中。身体状况不好的时候,需要姨妈们轮流去他家照料,甚至陪夜。现在状况趋于平稳,每天都有一个女儿去家里给他做一顿午饭,陪伴他一小会。因为某些事情,再加上外公的身体状况,姨妈们商量卖掉老屋,接外公来自己的家里住,但是这个提议让一向温和的外公大发雷霆。他对他的房子非常坚持,谁都不许动。外公一直是一个很不愿意麻烦儿女也很随和的老人,但是他坚持要独居在老屋中。这当然也有老年人不喜变动的原因,但我真的觉得,这个房子跟了他太久了,对于他来说是难以割舍的。

窗户缝里的珊瑚礁。

拍摄的时候,我想采取一种平缓的记录的视角,记录他在房内的生活状态,记录房子的现状,以此来探求他与房子的情感联系。这个过程不困难,且饶有趣味,因为我可以从这个房子的许多小细节里发现一个老头子的幽默感,同时我也会为这个房子所流露出的一个生命由年轻走向衰老的平和寂静的氛围而感动。苏珊·桑塔格认为照片是“切下这一刻并把它冻结,见证时间的无情流逝” ,的确如此。但当我开始拍照时,我感到我是在对抗流逝,是在溯流而上,而这个过程是平静而且熨帖的。因为它与外公的气场相合。这是我可以清晰地感受人与房子联系的一刻。

我们居住的房子是与我们最为贴近的东西,因为房子包裹着人最自我的状态。房子忠实地为人们收集生活和成长,因而人与房子会产生情感联系。有时候人们会觉得有家人的地方才是家,但其实“此心安处是吾乡”,产生了强烈情感联系的住房,无疑就是一个人的家。

(本文原系上海外国语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摄影技术与艺术”课程作业,指导教师:周仰。经授权发布,略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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