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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市文联研究室主任撰文追忆钱谷融先生:生来散淡人
今年中秋前夕,惊悉钱谷融先生仙逝,一时错愕。等脑中空白过去,浮起的却是五年前的中秋前夕。
那年中秋前夕,我因事杂无法分身,就让两个女同事去钱老家送月饼。她们回来传话,钱老说了,姑娘们来,我很欢喜;晓军若一道来,我就更欢喜了。
那年钱老九三高龄,智力体力犹胜六旬,棋照下、旅照行、肥肉生鱼照啖、浓茶烈酒照饮。春节拜年,我想当然地带去两瓶黄酒,钱老先是道谢,话锋一转,说他爱的,实在并非黄酒,而是白酒,晚餐常会佐以一两。我因诧异而生记忆,不久后碰巧得白酒两瓶,托人送去。过了半年,几位作家聚餐,众人齐向钱老敬酒。他喝的,正是白酒。他还特意同我干杯,呵呵笑道,谢谢晓军的酒,好酒,我全喝了!
我得知钱老之名极早,但得识钱老之人极晚。原只是一次随友顺道的拜访,不想从此那位朋友每见先生,先生几乎都要问起晓军情况如何、代为致意之类。朋友每每传话,每每使我心头一暖,并在这股暖意的驱动下前往问安。与那位朋友不同,我并不是他的学生,也没有听过他的讲课,甚至与他的交谈也从未涉及文学一星半点。
但我依然得到了他的教益、最根本的教益。
钱谷融先生与学生下棋。 摄于2016年2月先是文。从他的书中,我知道了文学究竟是什么;后是人。从他的话里,我知道了做人到底该如何。文学是人学,我深以为是,随而判定若要从文,必先做人;继而判定对任何人,听其言观其行要比读其书更要紧。学术的自由度,实质上是取决于问学者、接受者的自由度,即人的心灵的自由度。知识分子的梦,先是实现自我心灵的自由,后是发现、钦慕和欣悦别人心灵的自由,再是悲悯、呼号和改变自己和别人心灵的不自由。因此,居高临下、好为人师,以己昏昏使人昭昭固非君子之行,而故作清高、冷若冰霜,拒人以千里之外亦非君子之德。以自由旷达的人生与人平和相处,恰为大道正途。
钱老说他平生最爱诸葛亮,从小如此,到老不改。我想当然地以为他爱草船借箭、巧借东风,爱七擒孟获、空城退敌——这些恰是我之最喜,为此不但多次去看京戏,还为《空城计》填了一阕《柳梢青》,并兴冲冲地持去请他过目。
战马骎骎,城前怯步,举项沉吟。一柱清香,两名童子,三尺瑶琴。 雄师暗伏于心。看诸葛、安排九音。铁戟千千,欲将磨洗,何处追寻。
钱老看了,抚掌称善,说上半阙的“一二三”来得简洁,读去仿佛坐在剧院看戏,诸葛亮即将出场的当口,使人平生期待。下半阙则用杜牧的铁戟,不但把赤壁怀古变成了西城怀古,难得是反其道而用之,好在出人意外。
话锋一转,钱老说他所敬慕的,其实并非在蜀汉当丞相的诸葛亮,而是在隆中做隐士的诸葛亮,是“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的诸葛亮。他还说幼年时与小伙伴们戏耍,就常得意地说自己是“散淡之人”。
我自然联想起《空城计》中那句西皮慢板来:“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下一句,有两个版本。一是“凭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一是“凭阴阳如反掌博古通今”。前者为主流唱法,早就熟极而流;后为冷门唱词,已是百不闻一。我料钱老所爱,必为“博古通今”而非“保定乾坤”。虽然如此,人格的独立却不等于处世的孤独;而抛却孤独且享受喧闹,更须要灵魂的强大。
钱老说,一个人的灵魂是否强大,除了看他的理性与感性力量是否强大,还要看他能否将两者融为一体,从而产生更大的力量。因理性和感性绝非水火,而是相辅相成,不但不会彼此制约和互相削弱,更会因一股的强大而增强另一股的力量。我想,定是这两股巨大力量的综合,才能让人不以为苦、反以为乐,不但不陷入孤独、反而会享受喧闹;才能在人格、灵魂与心态、行为之间,拥有大片自由的时空。
就钱老而言,他的独立在于读书,他的强大在于编书,他的融合则在于教书。对弟子们的入世或出世、得意或失意,他一概乐听其言、一贯乐观其行。原来先生所做之事,都是孔子已做之事。说起自己的阳历生日与孔子相同时,他脸上的皱纹如水波般漾开,不禁得意之色。
我自然遥想起九十年前,也即钱老年幼之时,自称“散淡之人”的神色。
生来散淡人,懒去理乾坤。
唯愿耽闲适,亦能拥苦辛。
读教无品类,儒道有因循。
得意休相问,管他余几春。
今年中秋前夕,不送月饼,只以此文送钱谷融先生。
钱老,您……您走好。
(原题为《生来散淡人》,作者胡晓军,系上海市文联研究室主任,上海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会长兼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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