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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 × 侯逸凡:真正的棋手怎样看《后翼弃兵》
2020 年秋季,网飞推出了剧集《后翼弃兵》。以流行文化中罕见的女性棋手 icon 作为主人公,搭配上孤独、疯狂天才的成长故事线,还佐以冷战背景和精美的服化道,《后翼弃兵》获得大热。
《后翼弃兵》的原著小说中文版近日也出版了。在书的最后,译者于是和本书的技术顾问、棋手侯逸凡展开了一次对谈。她们将聊到这些话题:专业棋手怎么看这部作品?虚构的和现实的棋手生活有哪些区别?女性棋手在现在的国际象棋界处境如何?
《后翼弃兵》后记
对谈:于是、侯逸凡
于是:首先要感谢逸凡老师帮我们做完了《后翼弃兵》的校订工作!我特别想知道你看完这本书有何感想?
侯逸凡:我之前看过影视作品,英文版小说也比较粗略地浏览过。这本书给我的一个印象是跟以往的大多数文学作品不一样。虽然以前也有一些文学作品以国际象棋为主题,比如茨威格的短篇《象棋的故事》,但是这部当代文学作品包含了大量的国际象棋专业知识、前辈下过的经典对局和很多非常专业的描述,看得出来,作者在国际象棋上下了不少功夫。
于是:你有没有跟别的同行棋手谈论过这本书或者剧集?
侯逸凡:谈论过剧。我记得这部剧最早是很多不下棋的朋友推荐给我的。有一天早上醒来,打开手机,蹦出很多条信息,都是“逸凡,你知道吗?我最近看了一部美剧,我觉得女主很像你,我终于知道原来你们下棋是这个样子的”这一类的描述,收到了太多信息,都是关于这部剧的。那时候我由于既定的一些日程安排,没有开始看剧,几天后这部剧在棋界也开始大火,那前后吧,我也断断续续地把它看完了,不是一下子追完的。看这部剧,跟我以往一些追剧的习惯不太一样:通常在情节非常激动人心或者环环相扣的时候,就会有种望穿结局的欲望。这部剧也有,但我会告诉自己适当地停一停,毕竟这部剧对我而言不适合快进。
于是:我好奇地问一下,像你这种段位的棋手看这部剧的时候,会不会在某一些棋局上面特意按下暂停键,去研究一下?
侯逸凡:会的!看这部剧的时候我虽然按了暂停键,但是从来没有发现过不对的局面。很多剧里常出现国际象棋的相关场景,然而,你会发现一旦按下暂停键、放大之后,那个局面就真的是一幅艺术作品,不是一盘真正的对局,甚至会有一些基础知识都不太对劲的情况出现。但是这部剧无论我什么时候暂停,不仅会发现局面是合乎逻辑的,非常像一盘实战对局,有时还会觉得棋局很眼熟,有些名字耳熟能详——这些开局变化不就是我小时候下过的吗?所以,到了后来就不常用暂停键了。不过,有些局面我还是会暂停一下,把画面放大,想一想如果是自己该怎么走。
于是:我还很好奇:不下棋的朋友和下棋的朋友看这个剧的“点”会不一样吗?
侯逸凡:有点不一样。比如说,很多不下棋的女性朋友是把这部剧当大女主的爽剧去看,看完之后可能会觉得受到了鼓舞,受到了激励,同时也会想象我下棋的时候会不会也是这样。但是,我跟下棋的朋友探讨这部剧时会更多地关注一些棋外的场景,比如整个比赛环境、大的时代背景,甚至女主幼年时期的故事、衣着品位等等。
于是:为什么还会讨论衣着品位?
侯逸凡:我感觉这部剧在女主的服装上花了不少心思。我们正常比赛的话,在服装方面一般都是要求 smart casual 这种商务休闲装,或者是正装、队服。比如,我前两年参加的国际棋联男子大奖赛就要求参赛棋手着正装,当时我是唯一一名参赛的女棋手,因此组委会没有对我做任何特定的要求。但是我自己决定遵循同样的准则,带了不同的衬衫和西装外套去穿。一般来讲,我们对服装没有特别讲究,只要表示出正常的尊重就可以了,只是会禁止棋手非常随意地出现在赛场里,比如穿吊带、短裤、拖鞋这种。剧中女主经常是盛装出席比赛,我们一般不会,通常只是在开闭幕式或者一些颁奖盛典当中才会着礼服。
于是:她在剧中的衣服,或者书中提到过的一些服饰,你最喜欢的或是觉得下次自己也可以尝试的是哪一套?
侯逸凡:我喜欢的很多,女主换一套风格就展现出完全不一样的气场,一出场就会让人眼前一亮。这部剧导演的选角非常好,演员能够在不同场景下散发出贝丝的各种风采,也能够驾驭不同风格的衣服,我们大多数人可能会有自己最适合的那一类着装,那一种风格,而剧中的女主是百变的。
于是:我刚开始看这本书的时候,很仔细地想过这个问题:为什么在描写一个女棋手的小说或影视剧里面,要花那么多笔墨去写她买衣服?她赢了第一场比赛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改变自己的形象,之后每到一个地方也都会很介意这件事。我想问问,你是怎么理解这部分内容的?
侯逸凡:第一点,我在想,这有没有可能是希望为棋手树立一个接近完美的形象?因为相对于我们日常熟悉的一些职业,棋手这个职业在大众眼里出现的频率比较少,因此作者会不会想让棋手有一次华丽的出场?第二点,有没有可能跟贝丝自己的成长经历有关,作者是为了让这个人物更鲜活一些?贝丝最早跟着母亲长大,母亲发生意外后,她去了孤儿院,有没有可能这种成长经历对她的内心有些潜在的影响,从而导致了她格外地注重某一方面?如果仅仅从棋手的角度去看,我并没有想到非常紧密的关联。当然我可以理解,因为我身边一些朋友有时候也会有一种想法,就是同样的衣服不在重要场合穿第二次。每个人的原因不同,有些朋友是因为一些心理因素,比如穿这件衣服的时候下得不好,输棋了,因此觉得这件衣服好像不能带来好运,所以决定以后不穿它,压箱底。会有这种比较“迷信”的小想法存在,对很多棋手来说都有。
于是:你有吗?
侯逸凡:我没有,完全没有。我还知道有些棋手比赛前不吃鸡蛋,因为鸡蛋是圆的,象征零分,所以要多吃面条,因为面条是长长的,代表一分。这种(心思)我都完全没有, 我今天佩戴什么饰品或者穿什么衣服,取得了什么成绩,都不会对我产生后续影响。
于是:我觉得作者虽然是男性,但是他在描写女性的时候挺有女性意识的。他提到了买衣服、享受美食、运动这些内容,在我看来好像在给读者暗示或明示,就是这个女主人公非常善于自我教育,善于把自己打造成她需要的形象——能让她自己满意的形象,而不是让别人觉得满意的形象。我读到那些段落时会有这种感想,你有没有?
侯逸凡:应该是这样的。我觉得从她的一些日常行为当中,甚至在参加比赛时对自己的定位上,她都不仅仅止于或者说不仅仅满足于战胜对手,她希望做到的是让自己发挥出最好的水平。她常常思索:自己这盘棋还有哪里可以改进?这样一种复盘并不仅仅发生在她输棋的时候,有时候赢了,她也会去反思。这也从另外一个侧面反映了她这样的一种自我教育,或者说是自我提升。
于是:前面你说那些不是棋手的朋友们向你安利这个剧的时候,特别强调了你们很像,所以,在你的朋友们眼里,你跟贝丝之间到底有多少相似之处?
侯逸凡:如果是不下棋的朋友,他们会觉得很像,可能是因为我和贝丝都在女子领域取得了非常好的成绩,也都经常参加男子比赛,有相当不错的发挥。但是真正下棋的好友反而不会去这样类比,因为我们可能或多或少都知道:贝丝——剧中出现的这样的人物——并没有一个真正的原型。我一直觉得贝丝是集中了国际象棋历史上至少好几位非常著名的棋手,把他们身上最闪光最有特色的点汇聚到了一起。
于是:可以介绍一下是哪几位吗?
侯逸凡:我看过一些文章,说她像菲舍尔。菲舍尔是我最喜欢的一位国际象棋棋手,他是第十一位男子世界冠军,也是美国人。同样,菲舍尔和贝丝都处在美苏冷战的大背景下,也都是独自一人从美国脱颖而出,去挑战整个苏联军团。而且我觉得他俩性格上也很像,菲舍尔也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坚持自己认为对的事情,非常有个性。除了菲舍尔以外,我记得业界某网站写过一篇文章,说贝丝像我们女子的第一位世界冠军维拉·明契克。还有人会说她像国际象棋历史上女子等级分最高的棋手小波尔加,就技术成就而言,她非常符合贝丝这个人设。也有人会觉得我很像贝丝,因为在当今这个年代,关注国际象棋的棋友们如果要从女生当中找最像的原型,就肯定会想到我。
菲舍尔
维拉·明契克
于是:还有一个问题是关于两性问题的,在书中贝丝的那个年代,女子棋手还是一个非常稀罕的存在,人们会认为女生不应该去下棋。但是到你的这个时代已经不存在这种偏见了,所以,这个变化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侯逸凡:其实这种刻板印象还是存在的,只是相较当时有了很多改善,而这种改善可能是社会变革和发展所带来的。虽然现在不会有人说女孩子不应该去下棋,但是,可能很多人还是认为大多数女生下棋是下不过男生的。不过,现在已经有越来越多的 80、90 后家长开始意识到,学习国际象棋其实是一件不分性别、对孩童的发展非常有益的事情,所以这种认知是在慢慢改善的,性别之间的差异也在逐渐淡化。为什么会这样?我觉得也是经历了几个阶段,一个是我们女子国际象棋的整体水平和地位在不断提升。当然这其中有多种因素,比如说,国际棋联等国际组织对女子国际象棋整体事业发展的重视,也包括整个社会愿意给女性提供更多机会,学校里对女生的培养,其实都是在给女孩子更多机会。这一点在国际象棋上是非常重要的。除此之外,现在很多家长会觉得女孩子并不一定只能做某些特定领域的事情;像科学、智力项目、体育领域等等,女生只要有热情,只要有足够的动力去尝试、去体验、去学习,就可以往这个方向发展。我觉得这就像一个良性循环,由于有了我的前辈们——很多优秀的女棋手——她们投身国际象棋事业,去参加比赛,取得好成绩,在赛场上与男棋手同台竞技,这可能会给下一代的年轻女棋手起到很好的榜样作用。我们都知道榜样的力量很大,确实,有时候真的可以改变下一代人的思想,改变他们的事业选择。
于是:我觉得贝丝就是一个这样的榜样。
侯逸凡:没错,她不仅仅是榜样,我觉得她可以被立为一个偶像,一个典范,而这个典范一定是非常少的。我在想,真正下棋的人当中,有谁能做到贝丝那样?其实没有,无论男女。剧中很大程度上淡化了一名棋手在成长过程当中可能会遇到的各种各样的困难。
于是:比如说呢?
侯逸凡:比如说,贝丝刚开始在地下室里跟一位老爷爷学棋,学了之后,自己知道这些开局了,就在天花板上幻视脑海里的对局,下盲棋,自我提升,接着,第一场棋赛就直接去下了车轮赛。如果真正从一个棋手的角度去看她的职业发展路径,会发现真的难以置信。因为通常你先要学会下棋,然后知道些开局,摆棋来练习,去找小伙伴对弈。要把书中的开局名称记下来,学习中局的时候,也要记住有哪些行棋原理,需要注意的排兵布阵的思路等等。我们都要经过一定的输入才可以有输出。而我感觉书中把贝丝的付出淡化了,更多地塑造了一个神童的形象,更像是在告诉观众,国际象棋是一门极需天赋的运动。
于是:对,没错。在天花板上看到棋,然后就可以在头脑中下盲棋,这个片段会在某种程度上神化这门技艺。像我这种不太会下棋的人会觉得——原来人家下棋下得那么好,就是因为有超能力嘛!要不然就是有超强的记忆力,要不然就是有这种幻视的能力。在这一点上,我觉得剧集的戏剧性可能稍微夸张了一点。
侯逸凡:我觉得这也很正常,如果真像拍纪录片那样去拍一位如同贝丝这样的国际象棋棋手,可能就不会这么引人入胜,很多对国际象棋技术不感兴趣的人,可能会丧失看剧的兴趣。我们需要一些神话,需要一些这种戏剧化的效果。
于是:你说得很对!说到天赋,你刚才强调了贝丝有天赋,对现实中的棋手来说,“有天赋”是不是也特别重要?
侯逸凡:我觉得下棋是需要天赋的。对于一位棋手来说,如果想达到巅峰,比如说想拿到男子世界冠军,或者说想进入全世界排名前三、前五,或者前十,你需要一定的天赋。但是天赋又不起决定性作用,因为只有当你真的达到很高水平的时候,天赋才能助你更进一步。而当你没有达到那种水平的时候,你靠努力也可以走得很远。所以说,天赋,相较于刻苦钻研,相较于心理素质,相较于体能储备来讲,它可能是属于天花板的级别。如果想跨越这道屏障,我们需要它,但是如果你只有它,而底下的根基没有打好的话,天赋其实没有什么用。
于是:你五岁开始学习国际象棋,你是在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有下棋天赋的?
侯逸凡:没有一个特定的节点让我意识到自己有天赋,更多的时候,我处在比较迷茫的状态中,不会去想自己是否有天赋这样一个问题。但是随着我棋力的提高,取得了一些很不错的成绩,会陆续听到身边的很多人说“你有天赋”,久而久之,可能自己就信了,虽然我现在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一个误判(开个玩笑)。最早意识到这一点的可能是我身边的教练、队友、师长,他们会说:其实你下棋还是有天赋的。打个比方,我在 2006 年第一次参加女子世锦赛,当时是淘汰赛制,无论是从赛前的排位,还是从年龄、经验来看,大家都觉得我并不真正具有竞争力,就是一个“小白”。我去俄罗斯参加那届女子世锦赛,出乎众人意料,连续淘汰了两位等级分比我高、经验比我丰富、苏联学派下成长起来的棋手。对手的教练评价我下的棋:“非常老到”,不像十来岁的小姑娘下的棋。这可能就导致了棋界很多人说这个小孩下棋还挺有天赋的。后来就是我的一位教练。教练不只带我一个人,也带其他很多高水平棋手,其中不乏一些世界排名非常靠前的,但他跟我说过:“你知道吗?从训练来看,我觉得你无论是棋感,还是反应,都完全不亚于那些顶尖棋手。”这是一个方面,让我觉得自己或许在棋上是有那么一点点天赋的。当然,人家后面还有一句话:“你的努力程度可能不太够。”因为我 2012 年进入北大学习,后来成功申请了罗德奖学金,到牛津读书。这些年,我并不是作为职业棋手将自己绝大多数的时间、精力都投入到棋上的,但还是保持了不错的竞技状态,我边读书边拿了两次女子世界冠军,等级分、大赛的成绩也都有所提升。我知道自己的训练量相较大多数的专业棋手而言是比较少的,不能说最少,但绝对不是刻苦型的。我想这可能归功于两点,一是有时候我会自己去思考什么样的备战方式,或者说训练方式更高效,能够合理利用和分配有限的时间;另外一点是对棋有一个熟练度,这或许跟灵感挂钩,就是说,你有时候可能会隐隐约约感觉到棋应该这么下。这一点很关键,无论是备战还是临场,能帮你省时间。这两点结合起来会让我觉得自己在天赋这件事上至少不是不沾边的,但你要说我有多好的天赋,我自己并不认同。在我看来,我们这一代棋手里面,真正在国际象棋上有极高天赋的人应该要数当今的男子世界冠军——挪威棋手卡尔森。我跟他下过很多盘棋,也看过他的一些对局。我觉得,他对棋的理解真的跟我们其他棋手都不一样。
于是:很想知道到底哪里不一样。
侯逸凡:很难用语言完全描述出来,但是我跟卡尔森下棋的感觉,和我跟其他任何一名棋手下棋的感觉都不一样。当然,我不否认这当中可能有一部分是心理因素,并不完全是竞技因素。但我想竞技因素是占大部分的。
于是:好希望能亲身感受一下跟卡尔森对局那种不一样的感觉。
侯逸凡:每个人跟卡尔森下棋的感受应该都是不同的,我下得算多的,至少在女棋手当中。我最早跟他下的时候是 2008 年,在法国的一场快棋赛当中,那时候他还没拿世界冠军。他当时选择了一个局面性弃子。这个局面性弃子以我当时的竞技水平来看还是有点晦涩的,当然现在就很清晰了。当时我就想,这个人果然不一般。不得不说,在看一个人有没有下棋的才华、将来能够达到什么样的水平上,我的眼光还挺准的——我之前觉得有前途的几位棋手,现在基本上都排名世界前十、前二十。
于是:能够看出别人有才华和前途,这也是一种本事。贝丝如果不是碰到勤杂工老伯伯的话,她一辈子不是也就这么埋没了吗?如果后来没有碰到她的那些小伙伴,最后能够打跨洋电话当她的后援团,她也赢不了,对不对?
侯逸凡:确实是,所以人生当中遇到伯乐还是非常重要的,很幸运。
于是:你有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伯乐?
侯逸凡:肯定是有的。从棋上来讲,我最早遇到的伯乐应该是童渊铭老师。童老师不是我的启蒙教练。真正教会我走子的是我们老家的一位业余棋手,本职是工人,国际象棋是他的业余爱好,他带领我走进国际象棋的世界,了解走子的规则。但是,真正把我带入行、看懂门道的是童老师。童老师自己也是一位职业棋手,曾经拿过我们国家的全国男子个人冠军,也是大师,是个想法非常独特的人,他在二十几岁的时候选择退役,不下棋了,改当教练去培养下一代。
于是:你也有过贝丝那样的经历吧?有一些人会陪伴你、支持你,变成你的智囊团。
侯逸凡:肯定是有的。像我们参加大赛,无论是团体赛、奥赛,还是个人赛,比如说女子世锦赛、女子世界冠军对抗赛等等,我都不是孤军奋战的。首先我是代表中国出战,国家队会派教练、领队、翻译等一同前往,比如我的老师,国家队总教练叶江川老师以及国家队女队教练余少腾老师就曾经带我参加过不少重要赛事,尤其是代表国家的锦标赛系列。同时,我父母,主要是我母亲也经常陪伴左右,有时候我还会自己去请助手。所以说这是团队的功劳,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我可以分享一下我第一次拿世界冠军时发生的故事。那是 2010 年的女子世锦赛,淘汰赛制,我十六岁。过五关斩六将,我进了决赛,会师我的队友。当时的赛制是决赛下四盘慢棋,如果打平再加赛。前三盘慢棋下完之后,我的得分是 2:1 领先,这就意味着最后一盘我只要和棋就可以夺得冠军了。当时对我来讲,世界冠军并不是一个终极目标,而是一个阶段性的目标,更多的是对自己过往付出和棋力的一种认可,不枉教练、父母、师长多年的栽培,也激励自己继续前进。但是真到了那个时间点,即使你之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还是会感到压力。压力不仅仅来自于内心,还有整个现场的环境,甚至一抬头看到 Women’s World Chess Championship 2010(2010 年女子世锦赛)的条幅挂在那儿,你就会突然意识到:“原来我在这儿!”思绪一下子就被带回来了,会变得紧张。当时,我想最后一盘和棋就可以了,希望能够稳当地获得这次比赛的冠军。但是由于各种原因,最后那盘慢棋还是输了。2:2 打平,比赛被拖入了加赛,这对棋手的心理素质是一种极大的考验。加赛在第二天进行,也就是说,你并没有太多时间去调整状态,去放松,去让自己准备好面对接下来的战斗。这个时候,相较于技术环节的准备而言,可能更重要的是心态的调节,让自己以平常心去面对比赛,同时要客观地认识自己和认识对手。那时有一件事让我印象非常深刻,我当时代表的国内俱乐部的负责人也正好在现场,他分享了一些独自在海外经历的非常离奇的事情。真的是非常离奇,那些情节我们可能只会在小说里才能看到,这让我整个人突然间就从六十四格的世界中跳出来了,不去过多考虑明天的加赛,白棋黑棋分别要采取什么样的策略,下什么样的开局,真的就是——跳出来了!当你放松下来、跳出来看的时候,你会觉得:原来这只是一场比赛,并不代表你整个人生,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无论是赢是输,比赛结束后,你就回到国内继续日常的训练,继续学业,一切还是会照着既定的方向走。明白了这一点后,我觉得最重要的心理调节已经完成了。
于是:这位负责人应该万万没想到,自己以前经历过的一些事情会以这样的方式帮到了一位世界冠军。
侯逸凡:其实,这样讲那晚的故事是在一定程度上淡化了技术环节,技术环节还是很重要的,但我觉得讲那些可能会比较枯燥。
于是:我觉得看完这本书的人对于技术环节应该多多少少是能看得进去的,我翻译这本书的时候,浏览器的桌面就是国际象棋的棋盘,可以自己摆棋盘,书里说到马走到哪里,兵走到哪里,我就自己摆一下,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我不知道别人看完了这本书,是不是也会对这种技术层面的东西感兴趣——我个人认为,他们也会感兴趣的!
侯逸凡:如果通过这本书,能够让更多原先不了解国际象棋的朋友们愿意去探索,愿意去学习、去体验,那这本书真的可以说大大推广了国际象棋,而且效果可能是我们无法想象的,可能是我们很多专业棋手做了多场普及推广活动也不一定能达到的,因为寓教于乐嘛。如果你想让别人对一件事情感兴趣,你要先让你的展现方式符合他们的诉求。如果你只是把晦涩难懂、干巴巴的知识放在他面前,不是每个人都有兴趣的。但现在通过这样一种方式,可能会有更多人好奇贝丝为什么有这样的一种情绪状态?为什么下完某次比赛,贝丝突然什么都不想干了?甚至在一段时间里开始了非常颓废的生活?我们可能需要通过一些棋局、一些场景去理解她当时的心态变化,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方式。这可能就是文学作品的魅力。
于是:没错!我看剧的时候关注的其实是棋之外的内容,看书的时候才真正开始了解国际象棋对于贝丝的意义。看完这本书后短暂的一两个月里,我其实一直在下棋,人机对局,但现在时间久了,不太下了,又不太会了。
侯逸凡:从您的译稿,我看出您已经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因此您有空的时候随时拾起来,问题不大。
于是:好的,借你吉言。
侯逸凡:确实,书上对于国际象棋知识的刻画、对于某一盘棋的局势转变有着更具体的描写,而电视剧很多时候把它淡化了——就是有一副棋盘,摆个棋子,人物最多说一句“check(将)”或者“checkmate(将杀)”,观众并不能意识到棋盘上发生了什么。但是书不一样,是要我们一行一行去读的,那么,当你发现这一大段描述了马和象去了哪些格子,描述了某一种战术组合的运用,你肯定会好奇这到底在说什么,就会在脑海里去想象那个局面。
于是:是的,我翻译的时候,凡是讲到她去参加比赛的章节,我就一边摆书,一边播剧,比较书里提到的棋局有没有反映在电视剧当中。后来我发现其实没有,剧中只是很粗略地显示了几个局面而已,大部分的棋局都只有通过看书才能够看懂,看懂局面到底是怎么扭转的,只有看书才能够明白这些。
侯逸凡:对,书里花了一定篇幅去描写的很多局面,到了剧中只是用一个镜头带过了。还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贝丝在一些非常重要的时刻下的棋,我发现书中所描述的着法跟剧中的局面是不一样的。当然也有一样的,但是一样的少,不一样的多。
于是:所以我们很需要你来把把关,因为不能完全照着剧里的棋局来理解。
侯逸凡:真的不能完全照着来。很多棋局,我也要经过多方对比。如果是一盘经典对局,或者说提了人名的,这个好办。比较难的是贝丝自己下的棋,因为这是作者创造出来的对局,我不知道局面到底是什么样的,只能前后对照,先对出来谁执黑谁执白,再一一对应具体的着法。
于是:看完小说,你觉得作者是个什么样的棋手形象呢?
侯逸凡:我听说电视剧请了卡斯帕罗夫去把关的,书的情况我不太确定,前言里提到作者咨询了几位棋手,能够看得出来,作者确实在国际象棋方面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书里面包含的知识绝不是粗略准备一下、找几本书来应付一下就可以的,一定是经过系统的学习。如果他之前不是一位非常不错的棋手的话,那就是系统学习,然后为了这本书特地去找了最符合相关场景的棋局来体现的。
于是:这位作家在中国真的不太出名,关于他的现成资料并不多,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写过电影《天外来客》(The Man Who Fell to Earth)的原著,影片是大卫·鲍伊演的。在我想来,他应该本来就会下棋,然后为了这本书又做了大量的功课,也有一些途径可以接触到一些大师和特级大师,就把这个故事写完整了。我觉得这个作者很厉害的一个地方在于,他在将近四十年前(1983 年)写了这本书,不仅让国际象棋的意义变得跟以前不一样,还涉及很多棋局之外的主题,比如性别主义,比如在美国社会内部不同阶级之间的思想、文化的不同,比如冷战背景下的国际象棋大赛最终超越了意识形态层面的较量。这些都是人类社会当中的不同界限,但是像贝丝这样的女主人公其实跨越了这些传统的、刻板的界限。我相信这也是贝丝让很多现代的观众或者读者喜欢的一个原因。她跟以前那些限定在某一个概念当中的人物完全不一样,不知道你对此是怎么想的?
侯逸凡:你说得很有道理,确实,这个角色的出现本身就打破了很多人们的惯性思维,或者是传统认知。其实书中很多观点,即使放在今天来看,都非常具有话题性,也很值得人们去探讨。
于是:你已经四次获得了女子世锦赛的冠军,我会想,如果是贝丝的话,她应该是很不喜欢“女子比赛”这种限定的。你会怎么来看待这个问题?这种划分性别的比赛到底是尊重女性,还是一种性别歧视呢?
侯逸凡:一般来讲,我对这种问题都持比较乐观的态度,我觉得这其实有利于女性整体国际象棋事业的发展和进步。过分强调女性或者过分强调性别差异,反而是一种性别偏见。没有必要放大和关注这件事情。我一直都赞成有男女分开的比赛,同时,在一些公开赛当中允许和鼓励女棋手参加,这也是激励女性运动员提高整体水平的一种非常好的政策。如果一位女棋手有实力去参加男子组,可以去挑战男棋手,参加公开组,不能说因为你是女的,就不能参加男子比赛。但是不能要求所有女棋手都必须与男棋手同台竞技,因为现在国际象棋的世界里,男女表现出来的整体水平是存在差异的。无论是从数据还是从历史来看,这种差异一直存在。近些年这种差距可能在缩小,但是两者之间仍然有着明显的鸿沟。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硬要为了性别平等,把女子组取消,全部下男子组,这种政策有可能会打击女棋手的积极性。因为一旦没有了女子组,可能更多女性来参加比赛就是重在参与,没机会拿名次,没有机会捧起奖杯。但是,尤其是对于小女孩,比如八岁、十岁、十二岁的女孩子,她们可能更需要这样一种奖杯、证书等级、称号,来激励她们下得更好。如果一直下男子组,这次第一百名,下次第八十名,客观而论,这个进步真的很大,但是离获奖还有一段距离——正是这段距离,可能就成了阻碍女棋手坚持下去的那道障碍。所以,我认为比较理想的状态是两者兼顾,在保证锦标赛、运动会等重大赛事当中有女子组的同时,争取在更多的比赛当中,比如说公开赛和一些邀请赛当中,有条件地开放女子名额。我觉得这就是对女性水平的一种激励和认可。
于是:你说得很有道理!这是只有在行业内的人才能明白的、才能够说得出的真心话。你说的“那一段距离”可能就会阻碍她们继续走下去,这个观点特别符合现实状况。
侯逸凡:对。为什么我们很多时候放弃了?不是因为我们不想坚持,而是因为坚持了很久之后还看不到希望,而你担心再用双倍甚至几倍的时间和精力继续努力也看不到结果。如果有一个人能够预知未来,告诉我们在哪个时间点能够成功,我想,百分之八九十的人都会坚持下去。最难的不是说你觉得做不到,而是你不知道哪天能做到。因为你真正知道做不到的时候你就放弃了,并不会觉得很遗憾。你并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到,又想一试,但又真的看不到希望,这时候放弃是最可惜的,也恰恰是常态。
于是:最后一个问题跟书名有关:你觉得这本书为什么要叫“后翼弃兵”?
侯逸凡:我不能确定。但考虑到主人公是女性,作者应该会想找一个跟“后”有关的书名。第二,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最后贝丝赢博尔戈夫的那盘棋走的是后兵,没有走王兵。因为博尔戈夫非常擅长西西里防御,所以贝丝放弃了她常用的王兵,而采取了后兵起步。后兵有不同的开局,而跟后有关系的开局名称中,人们第一个想到的很可能是“后翼弃兵”,所以我猜作者可能是既要用“后”来展示贝丝的主角人设,又要符合开局逻辑——这个开局帮助贝丝在最关键的一场比赛中战胜了最难战胜的对手。这仅代表我个人观点,其他读者朋友们可能会有不同的解读。
于是:好的,谢谢逸凡!希望我们早日相见,能让我当面请教下棋的问题。
侯逸凡:等书出来,我们一定有机会见面的!
原标题:《于是 × 侯逸凡:真正的棋手怎样看《后翼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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