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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城中村|湾厦活法④:磨刀人武大叔
初夏的一个上午,山东人武大叔扛着一张板凳,打开扬声器走进了湾厦旧村迷宫般的巷子里。那只喇叭绑在板凳的两腿和横撑之间,不断吆喝着“磨菜刀——磨菜刀——”。这段录音一听便知是北方口音。其音调是:去声上声上声。乡音袅袅,最后那个“刀”字的余音拖得悠扬而起,仿佛一条乡野炊烟徐徐升起。湾厦旧村里能常常听到收旧货的吆喝,也是挂着一只喇叭在路上叫个不停。
板凳前面装了一只手摇砂轮,还挂了一块薄薄的白色石膏板,上面写了“磨剪刀”三个鲜红的大字。大字下面写有一串手机号码,尾缀了“武先生”三字。板凳扛肩处裹了一层厚布。板凳后面吊了一只空的花生油桶。桶肚子一侧挖空,桶里装了不少工具。
六十多岁的武大叔头发半白,手腕上戴了一块银光闪闪的机械表。他抓着板凳的一条腿,目光巡睃,在巷子里转来转去。
我凑上去问:“磨一把多少钱?”
武大叔说:“看是什么刀。普通的菜刀八块钱一把。”
我说:“买一把也就是二十五块钱。”
“菜刀各种都有,几十的,一百的,几百的都有。你把刀拿来看看。”
我不好意思地撒了谎:住的地方离这里比较远,我要赶着上班。武大叔再三叫我去拿刀,他可以等我。我实在是无刀可磨,让他别等了。武大叔扛着板凳钻进更深的巷子。“磨菜刀”的吆喝声慢慢远去,但一直盘桓在巷子里。我和朋友又循声追上去,打算再找他聊聊。
武大叔背着工具板凳在巷子里吆喝。本文图片均来自作者八块和五块
我们在一家旧院子追上了武大叔。旁边围了两个大妈和一个小孩。其中一位六十岁左右的大妈向武大叔问价:“多少钱,磨一个刀?”武大叔把板凳从肩头卸下来,摆在她家门外。武大叔坐在板凳上说:“不一样的,要拿来看看。”
大妈不耐烦地再问:好多钱?
武大叔犹豫了两秒说:八块钱。
大妈说:五块!五块!
一位过路的年轻女士投来打探的目光,客气地咨询价格。武大叔叫她拿刀来。年轻女士说自己的菜刀在另一条巷子的楼上,她也懒得去拿下来。她略带歉意地笑笑。大妈从屋里拿出一把黑漆漆的旧式菜刀,刀有些沉手,刀口银白,武大叔接过菜刀打量。两人反复讨价还价。大妈坚持五块,大叔坚持八块。
我们笑着说,八块就八块,就多了三块。大妈收回去菜刀说:就五块。我们又对说大叔说:五块就五块,你给她磨一下吧。
大叔很干脆地说:不给她磨!
两位老人在八块和五块之间寸步不让。我们就像房屋中介一样,在中间来回撺掇,企图促成这桩生意。但是我们无法撼动他们各自的坚持。我对朋友耳语:让他们磨吧,中间多出的那三块我来出。
朋友对两位老人说:五块就五块,另外那三块钱,我们来出。我们没看过磨菜刀,主要是想看看。朋友确实没有看过用手摇砂轮磨菜刀。武大叔总算明白了,对大妈说:拿来吧。然而大妈站在门口犹豫了。大妈说:现在不敢,崽没回,儿子没回!儿子没回!
我不明白磨刀跟儿子没回有什么关系。我笑了笑说:磨个刀怕什么。大妈说:儿子没回,他会骂我!武大叔跟旁边另一位大妈解释:她还没听明白,她拿五块,别人出三块。武大叔又对大妈说:只要五块,磨不磨?
“不磨了!”大妈缩着舌头,普通话总是含混不清,她摇摇手,拿着菜刀回到屋里去了。我不知道她是没有理解清楚,还是怀疑我们的动机,又或是理解和信任的双重问题吧。
一百块和八十块
武大叔重新扛起了板凳。这位山东老人和我们攀谈起来。我们说,走吧,我们想跟你看看磨菜刀。武大叔又拧开喇叭,巷子里又响起“磨菜刀”的吆喝。武大叔偶尔也亲自吆喝起来:磨菜刀!是去声去声上声。与喇叭的音调稍有不同。
悠扬的吆喝在巷子里来回荡漾。我们一起寻找下一位顾客。午后强烈的阳光从一个屋顶上漏下来,四下里很静,转了五六条巷,巷子里几乎没什么人。过去十多分钟,没有一个顾客。邪了!似乎在这个数万人的城中村,各家各户的菜刀都是锋利无比的。我暗暗为武大叔着急。我们从旧村南边走到了北边。
在一家麻将馆前,一位皮肤白皙的穿吊带衣的女人拿出两把匕首,叫住武大叔。武大叔不急不忙地又朝前走了几步,四下瞧瞧,看周围还有没有其他顾客。我提醒他,来生意了。他在斜对面屋檐下放下板凳,接过匕首,拿起其中一把放在手里打量。这是一把刀刃长20余公分的小刀,还未开刃。
武大叔建议这位吊带女士开一边刀刃。他摸了摸刀刃说:“多厚啊。”吊带女士说:“不厚啊。”“还不厚啊?不好开。开好的话,要100块。”“80块钱。”“你看你这,你看你这……”“好,开开开!”吊带女士留下刀要回自己的店里。武大叔追问:“你要开哪一边。”女士也不知道要开哪一边。我提醒她每个人有左撇子右撇子之分。
武大叔对吊带女士强调了一遍:这是剑呐。
他取下前面的招牌坐在板凳上开工了。右手摇动砂轮,左手执剑,将剑刃抵在砂轮上,嗤嗤喇喇地磨起来。这把刀的质地特别坚硬,武大叔咬着牙足足磨了十几分钟,只是开出了一条凌乱不齐的口子。吊带女人从店里走出来瞧了瞧说:再磨薄了一点。
武大叔在磨剑武大叔继续埋头磨刀。我们蹲在地上看着。旁边还有一对姐弟好奇地盯着武大叔手里的刀。姐姐拿着一把水枪对着朋友滋了一枪。几分钟后,女孩的妈妈,一个矮肥的女人,捡着一袋印着湘菜的快餐盒从巷子一头走到这栋楼下,对姐姐扯着嗓子骂道:“你是姐姐,你为什么老是这样子呢。人家小朋友做一个小时就做完了,你做十个小时也做不完。你到底想不想读啊。不想读就不读。”
吊带女士笑道:“刚才她还跟着捡垃圾。”
胖女人说:“捡垃圾都不要她。你要钱就跟我说嘛。”
我劝道:“作业要辅导,不会做的要指点一下。”
胖女人分别指着儿子和女儿说:“这个写到四点钟就写了,这个写到十二钟都写不完。我快气爆了!上数学课打瞌睡。老师老是打电话给我,烦死了!”
姐姐和弟弟今年上三年级,读同一个班。吊带女人的丈夫走出来挥着手势说,每天玩得哇哇哇哇!胖女人对姐姐训骂:“打都打不变。好玩吧?好玩没用。你没有文化,没有文凭,以后捡垃圾都没人要。因为你不懂,捡的钱都不会收。有屁用啊! ”
胖女人说她妈妈捡垃圾,女儿老是跟着一起去捡,为这个事,她跟她妈吵了很多次架。天天说天天骂,就是不听。
我说:“小孩不会做的题,大人要亲自辅导一下。”
“好多题她不是不会做,就是磨。今天老师又发信息给我了。把我叫到办公室去说。反正要找原因啊!”胖女人怒气冲冲地转向女儿说:“他不找我,我就不找你。走吧,吃完饭再说。”
姐姐撇着嘴,憋红了脸,攥紧手里一只饮料瓶,一言不语站在那里。弟弟神情自若地骑在屋檐下一辆电单车上。胖女人打开一楼防盗门,叫姐弟俩回家。
十五块和十块
武大叔停下砂轮,把刀递给吊带女士确认。吊带女士说:还要再薄,切西瓜都切不了。
一位戴着一串珍珠项链的大妈提了一把菜刀过来。武大叔说,这么厚,要十五块钱。
大妈猛地一蹬足大声吼道:哎!人家要十块。你要十五。
武大叔说:这大厚刀,要十五块钱。
“还赚五块,赚一百块哟!又不让你出力。”“我不出力谁出力?”“机器出力嘛。”“搞不搞?要搞,我给你搞。”“搞啊!”两人都是大嗓门,说话中气十足,大妈在气势和声音上要略胜一筹。
武大叔停下那把剑,先磨起这把菜刀。几分钟后,武大叔把菜刀交给这位66岁的大妈。大妈没有接刀,抱着手臂说:还要打一下,还要打一下。武大叔说,不用啦。大妈大声地叫:还打一下,还打一下。从“打一下”这个口音能听得出来,大妈是讲西南官话的四川人或重庆人。“还打一哈!”
武大叔接着再磨,几分钟后把刀交给大妈。大妈依然双臂交叉,面带微笑,镇定地对武大叔说:“还要打一哈!”旁观的我们笑了起来,也劝刀磨得可以了。
武大叔又埋头磨起来。两分钟停止砂轮,把刀亮给大妈看。
“还要打一哈!还要打一哈!”
“可以了,你看我这汗。”
“汗,汗,这东西又不辛苦。”
“你以为不使力的?!”
“还打一哈。”
“还打什么打?不打!行了!你这人,”武大叔已经憋不住了。
“厚了,还打一哈!”大妈也凶狠起来。
“行了!”武大叔从心底爆发出一声怒吼。看样子他是真的发飙了。
大妈只好接了菜刀,从胳肢窝里抽出钱包,摸出十块钱丢在武大叔手里,然后转头就走。武大叔说:我说是十五块钱嘛。大妈说:十五块钱?还要五块钱?喊你打薄点,你不打薄点。
大妈不理武大叔,直接走了。武大叔擦着汗嘀咕:“这老太太!跑了!”
我们笑着劝慰。武大叔瞧着大妈远去的背影,用再次跟我们确认他们当初谈定的价格的口吻说:说好了的嘛!是十五块钱啊。他无奈地拾起原来磨的那把剑,再次贴在砂轮上打磨。
武大叔给大妈磨菜刀五十块
我们告别武大叔,在村里转了一圈。现在已经是12点50分,村里浮荡起一股扑面的热浪。我和朋友转悠到原地,给武大叔送来了一瓶和其正。武大叔还在磨第一把剑。他告诉我们,今年虚岁七十二岁,老家在山东德州。过去在山东老家每人有三亩地,主要种植小麦、玉米和棉花,农闲时他才出来磨刀。
武大叔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最小的儿子2006年在深圳南山买了房,105平的房子,包括办手续,当时花了八十万。老大在满洲里安家。姑娘在辽宁营口定居。小儿子两口子出国去了新加坡,在那里工作了一年。他们把深圳南山的房子租了出去。武大叔和老伴带着一个外孙女,在深圳南山这里租房生活。90多平的三居室,一个月房租要三千多块。趁着儿子还在新加坡,武大叔也想过去看看不一样的世界。平时他就在周边磨刀,范围不会超出南山。他告诉我,在深圳这边磨菜刀的,主要是安徽人和河南人。
吊带女士从对面的店里奔出来用抱怨的语气说,磨好了没有,你不磨,还在这里聊天。
“行了。”武大叔说。
“不要聊了,这个切不了瓜。快点。”
一番言辞交锋后,武大叔手执剑柄抵在砂轮上继续磨起来。这把剑的剑刃较长,由于没有开过刃,要一小段一小段地磨薄。
朋友笑道:这个手艺可以带到新加坡。武大叔说:不行,在那里干啥都要证,讨饭的都有证,我们是外来的,办不了证。
吊带女士来到磨刀的屋檐下,又看了一会说:“哎呀,一把这个还要五十块钱,你看看,不行啊。”
“剑嘛,就是这样的。你还……”
“我是砍人的,我跟你说,你这砍得动吗?再帮我开一下。”
“五十块我都不愿给你磨。你这刀这样的,我就帮你磨一把算了。”
早上八点武大叔吃了早餐,先去东角头村,然后来到了湾厦旧村。现在已是下午1点半,武大叔一直忙着磨刀,还没有吃中饭。
“磨成这样就五十块钱。你这是白领收入。”
“还白领呢?我是黑领。”
武大叔抬看一眼手表说要去吃饭了,收拾东西,重新挂上牌子,背起板凳跟我们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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