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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夏里,带一群人去亲近古建筑
2011年春,我在朋友家遇见了阮仪三城市遗产保护基金会的副秘书长丁枫,得知有个中法建筑遗产保护志愿者工作营将在夏天的平遥举行。了解之后,我决定全程体验一下这个工作营,第一次跟随工匠们学习以传统方法修复寺庙建筑。
我因为工作营创刊了一本《营报》(全称:遗产保护志愿者工作营营报,是一份工作营和建筑遗产保护为内容的不定期刊物)之故,对工作营关注较多。当得知今年工作营的营长还缺人,便想尝试做一次营长。基本上,我对于“营长”的理解就是一个服务于营员们的管理者和现场的沟通者。
进入“营长”的角色
从6月初挑选营员起,我就算是进入了营长“角色”。报名的人不少,我们尽可能挑选来自不同地方、不同专业的人,男女比例也要平衡。挑下来,学建筑专业的申请者人数还是最多,此外也有学艺术史和社会学的,留学生占比例很高。
很快,我就知道自己最初“只需管理好工作营就好了”的想法过于简单了。打了个比方:工作营只有脚本,真正的剧本,都是需要营长在现场现写的!这是不小的挑战,当然我认为也是担任营长的有趣之处。
开营第一天我的营员和我全部加起来也才15人,8名中国人、4名法国人、1名驻地艺术家和1名艺术家编外营员,其中有10人出生于1995到1997年间,分别在中国、法国、美国和英国念大学或等待深造。有一对父女,父亲是扬州大学的建筑学教授,女儿在英国纽卡斯尔大学留学,学的也是建筑学专业。此外,我有一个助理小浦(浦睿洁),她性格开朗热情,愿意帮人,有时又有些冒失。她分担了营务工作中一半以上繁琐的事务,我才有更多的精力去做些发挥。
今年营员们参与修复的新绛文庙大成殿是一处国家文物保护单位,新绛文庙有着“冠绝三晋”的美名,大成殿是一座重檐歇山顶的明代建筑,建于1448年,有着560多年的历史。
工作营的第一原则是安全,第二原则是要使营员们有活儿干。每天规定是6小时的工作时间,12天里每工作3天休息1天。开营仪式结束后,安全帽和手套、毛巾也都买来了,交代好安全须知,大家立即进入工地。
跟着师傅悟
师傅们并不会像学校老师那样来教我们,他们总是很不好意思地笑说“我们自己来。”“不用帮忙”。这时候,营员们也有点不知该从哪儿下手。营长这时要成为一个协助师傅指挥的人,敦促大家动起来。搭脚手架需要把钢管搬到更近的地方,营员们会在摆放钢管时长的短的都混在一起。这时,师傅便来告诉我们,要把6米、4米和2米的钢管分类摆放。看见有师傅在锯木板,我也让营员们去观看学习。大家也知道了原来这些木板的用途,是垫在脚手架的立杆下,防止破坏地面。
从扛钢管开始(摄影/杭天易)聪明,一看就会,上手快,但平时以脑力劳动为主的人最易犯的错,也在这“快”上:快而不细,快而毛躁。手里的活儿娴熟的师傅们厉害之处,是经验丰富,会规避掉这些错误。单是追求完成可不行,应该学习如何完成。师傅们从长期动手中总结出了简洁高效,甚至富于美感的工作方式。尽管工作营是体验式的,但在我看来,这些营员们可以观察、学习的所在。这样的场域里,有悟性的营员会尽量让自己归零,然后去习得。
当了解到按工程本身的工期和程序,脚手架全部搭好后才能上房揭瓦,揭完瓦后受损的斗栱才会落架修复。而单是搭好脚手架保护篷,工长岳师傅说需要差不多半个月。也就是说,到我们离营为止,保护篷还没搭完呢!
我一听就急了:总不能让营员们搭9天脚手架吧?次日,岳师傅给出了一个方案:脚手架搭到二层时,可以先上第一重檐揭瓦,那时能近距离地观察和触摸到斗栱和昂等木构部分。顺利的话,在结营时,可以上第二重檐。
第一次离斗拱这么近(摄影/子珀)到后来,师傅们越来越懂得给我们什么样的活儿才合适。比如瓦上细小珍贵的琉璃檐滴和猫头,他们就都自己揭好了。而戗脊、围脊、吻兽和龙头等更重要的大件,他们也会信任我们,说明要点后就让我们来,只在边上做保护。搬运和摆放这些建筑上最美丽的琉璃部件时,营员们很小心地轻拿轻放,神情自然透出凝重的样子真动人!
跟师傅们学习揭瓦(摄影/高新生)重回新绛
我们的营地和工地,都在新绛古城内。我在给营员们准备的《营员手册》里,用一篇阮仪三教授的随笔《重回新绛》代替了新绛简介。我希望营员们启程前,能对新绛的迷人和可贵之处有所了解。我也曾和营员们趁中午去了绛州大堂,那里还没有正式对外开放,大堂开阔古朴,前后依然是考古挖掘现场的样子,依照阮教授所写往下看,民国、清、明、元、宋、唐代的地砖层层显现,只是我们的眼光未够,还无法辨别得分明。但目光所及已十分惊艳。
每天从营地出发,出门左边斜对面就是国保建筑三官庙。步行五六分钟,就能到三处国保建筑新绛三楼:钟楼、鼓楼和乐楼。沿街步行四五百米,就是龙兴寺。这些城内的古建筑,我们可以在中午休息时间里去参观。而休息日时,则租车去远一点的几处国保建筑:龙香关帝庙、泉掌关帝庙、白台寺、光村、福胜寺、稷益庙等。这些保护建筑都已修复好了,但目前除了初一、十五会对上香的村民们开放,平时都暂闭。作为志愿者,很欣慰地听到当地有关部门并不想让它们被当做拉动旅游的工具,而在慎重考虑和找寻重开的方法。
休息的时候,我希望营员们多点和师傅们聊天。大成殿现场的师傅以瓦工和木工为主。师傅们大都是从山西开始古建修复起进入这行。一边修一边向古人学习,积累了很丰富的经验,也成了能和古代工匠对话的人。从他们那儿得知,古人也有赶工的压力、材料不够的无奈,也会犯错,古建筑也会有缺陷。大家明白了,古建筑也并非处处都完美。
被大成殿的工程图纸吸引(摄影/子珀)营员的变化
说起来,人是最难管的。更何况是一群原本彼此完全陌生的人。但随着时间的展开,我一方面了解着各个营员的不同,一方面又时不时地感受到这群人在一起产生的共振。
揭完一层屋瓦后的大成殿(摄影/高更新)周子骞是在同济大学学建筑学的大二学生,北京人。平时蔫蔫儿的他,会因为袜子洗了没干没袜子穿而请假,我当然没批准,让他去买了新袜子。但有一天,平遥营大队人马来新绛探营,轮到他值日,他被派去侯马火车站接人。我还有些不放心,但他顺利完成了接送人的任务,还让公交车司机把26个人直接送到文庙,探营结束后又接去火车站,司机也没加收一分钱。
陈紫在美国波士顿大学读艺术史和法语专业,开营后被我指定为工作营翻译。后来聊起来才知,原来是她爱好古建的父亲为她报了名。初中时就已出国念书的她很独立,也不惧怕劳作,让自己成了个锯木板小能手。
新绛营这次一共有4名法国营员,都是女孩。Mariwenn Lefebvre和Marine Lalouf都在巴黎念大学,有次在回营地的路上跟Marine边走边聊,得知她是参加完金华营后再到新绛营的,在最热的一个月里,她先后到了上海,金华、西安和新绛。假期不够用了,新绛营只参加了7天,还好当时已经在揭瓦了。木雕之乡东阳就在金华,在金华营时,她体验了做木雕的手艺。她说她非常非常爱吃饺子,在“饺子之夜”,她学会了包饺子和擀饺子皮,这还不够,她还仔细打听了饺子皮的配方。一回到巴黎,她就迫不及待地自己包起饺子来。
Mariwenn就读的是欧洲顶级建筑院校之一的巴黎-贝勒维尔国立高等建筑设计学院ENSA Paris-Belleville,学校就在建筑和文化遗产丰富的凡尔赛。我留意到她会对琉璃的猫头、檐滴还有戗脊、吻兽们赞美不已,并画下来。她们既给大家做了水果派和巧克力慕斯,又都学会了打中国麻将。
工地写生作为编外营员的南京艺术家汤国,早在十多年前,就开始亲手修复和使用古代建筑(徽派民居)。后来又以志愿者身份主持修复了北京智珠寺藻井。他让我想起欧洲那些最早觉悟到古建筑对当下的宝贵作用,并开始保护古建的艺术家们。
我想工作营就像是一个流动着每个人身体和精神能量的场域。这里有两种人,志愿者虽来自不同的地方,但主要是以学建筑和热爱古建筑,平时从事脑力工作的人为主;而古建修复的工人们,以瓦工、木工和搭架工为主。这两种平日几乎没有交集的人,产生了自然的交集。
营员们的介入,让看似不相干的人与人之间,产生了从未预期的关联。自然而然的交流,就在挥汗如雨中,在言语不多的交谈中,在彼此的观察,一直持续的新发现,担忧和大笑中,在休息时间里喝着茶、咖啡或酒,聚在一起的讨论中,整个场域就被充盈起来。
被古建“保护”
回想起来,9天的工作日里,头三天天气酷热,大家搬运钢管搭脚手架、锯木板,从开始的混乱到渐渐熟练,爬上了自己搭起来的脚手架,摸到了第一重檐瓦;第二个三天是高潮,休息回来的第一天,刚好是立秋,气温猛降到了20多度,让我们在阴天里舒服地上房揭瓦。最后一个三天,师傅们让我们进一步学习瓦工的细活儿——把筒瓦清理干净、量好尺寸摆放好。
清理筒瓦,量尺寸、分类摆放(摄影/高新生)最后一天上午,我们按师傅的安排揭筒瓦下面的板瓦。下午来上工时,得到消息,师傅们帮我们专门搭好了架子,我们可以再上层楼——到真正的屋顶上。但当大家刚刚爬上屋顶,忽然天降暴雨。在师傅的保护下,大家又赶紧爬下来,躲到了两重檐之间,一溜儿背靠斗栱,坐了大约1个小时,观雨、聊天,直到雨停。
我不知道大家是否留意到了这座建筑对我们的呵护,我是深深地感受到了。怀着保护之心而来,竟体会到被保护。这是我在工作营获得的最奇妙的体验了。
工作营的新开始
工作营并不要求把自己“累倒”,师傅也从被动接受闯入者,到经过观察后,准确地把握节奏、分派给我们合适的工作。疲劳的身体睡一觉就能恢复不少,肌肉的酸痛让大家锻炼了忍耐和坚持。体力的付出和消耗,甚至有益于打通思考的节点,让人焕发精神。
岳师傅教我们识别猫头(摄影/子珀)结束从来都意味着新的开始,尤其是有社交网络的存在。虽然师傅们没有加入微信群,但工地的资料员和古建学院的实习生们都被邀请了进来。他们会实时报道大成殿修复的后续,上传照片给离开的营员们分享。其他有关古建筑和文化,甚至不同城市生活的分享和交流,还在继续。就像是醉饮过一斛美酒后的余韵。
站在营长的位置上,很有幸看到了新绛营的起、承、转、合。后来,从新绛文物局的赵萌那里得知,我们走后师傅们有些失落,很想念我们。有一天,我打电话给资料员小宁时,托他代我们问候师傅们,他答应说好。“这可能是我在未来的几年里最值得怀念的记忆。”小浦写道。我遥想着营员们也和我一样,一边继续被工作营中断的日常,一边又在日常中拾掇着工作营里收获的种种,和身边的朋友家人分享这个夏天的不同,回味着,也思索着,也会时常想起彼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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