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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你爱我时,更爱着自己
电影《你好,李焕英》剧照
“虽然说你阿公对我是不错,可是阿嬷做了六十年的‘陈李月英’了。”
在电视剧《俗女养成记》中,一句轻飘飘的台词,却在人们心中留下铿锵的一声。婚后的李月英,从“阿月”“月英”变成了“陈太太”“医生娘”与“阿嬷”。这么多称呼里,唯独没有了“李月英”。似乎在家人、邻居、同事的眼里,你是谁不重要,你是谁的妈妈才重要。
从准备孕育一个新生命开始,很多妈妈就想当一个100分的“超人妈妈”。真正的“完美妈妈”存在吗?一个快乐的、自洽的妈妈对孩子来说是个“完美妈妈”吗?
在青年作家张天翼的小说集《如雪如山》中,用若干个短篇故事写尽万千母亲的代表。她们之中有养儿不易的单亲母亲,有深受产后抑郁困扰的新手妈妈,也有失去孩子、却仍在“母亲”的角色里挣扎的中年妇女。在电影《你好,李焕英》的结尾,贾玲用一句“我也曾忘记,母亲也曾是个花季少女”道出了许多人的心声。影片中的李焕英果断选择了自己想要的生活,成为了一个好母亲,所以她说出口的“我这一辈子很幸福,你怎么不相信我呢?”才是如此有力而催泪。
爱孩子与做自己,从来不是互相矛盾的。成为母亲与否是所有女性的权力,而做自己,同样也是。尽管母亲节已过,但我们始终祝愿全天下每个经历生育之苦的女性,都能最终活成她想要的样子。因为一个女人在成为母亲之前,首先是她自己。
1
婴儿降生第二天她出院时,再次被一层棉被似的外衣裹住,人们喜气洋洋地逼她一定要装备重甲,这时她不再试图脱掉。
人们以为她睡着了。其实她在回想,困倦地回想她把塑料棒放在他面前的那个早晨……他在屋里吃早饭,她坐在马桶圈上等着。“砰”一声门响,跟他们合租的人去上班了,她才走出来。站在从盥洗室通往卧室的走道里,她留恋地看着他。房间里有刚烤的面包香气,他忘了拿勺子,用手指头挑出一撮沙拉酱,往面包片上抹,咬一口,翘起当餐具用的指头,换另一个手指去滑手机屏,专注地盯着看。
多可爱的年轻人,自己还像个孩子,下一刻就要跌入“父亲”这两字的网罗。她把塑料棒藏在身后,走过去,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静静等他读完廉价航空网站的最新消息。
等等,他们原本计划买廉价机票去哪来着?瑞士和意大利。这场旅行在心里孕育的时间甚至长过十月怀胎,每个细节都呼之欲出。她把那东西放在他面前,它是粉色和白色的,肚子上打开一个小窗,好像里面住着一伙小人儿,飞快做好测试,就用红笔把结果画到小窗上。
他眨眨眼睛。她半真半假地说:要留下它吗?我更想去看百花大教堂怎么办?
他低下头,翘着那根餐具手指,依次删掉旅行锦囊APP、德语意大利语翻译APP,不抬头地说,咱们可以等……等这事完了再去。
这时终于来了一个有点迟的相视一笑,他们笑得迷惑、惶恐,伸出双手握在一起。春日的晨光,从阳台上高悬的长裙衬衣之间射过来,像沙拉酱一样抹在手背上。从这一刻起他们都开始有了我未见识过的表情。
我在纸上列出接下来的月份与胎儿的月龄,安慰她:别怕,你还能度过一个轻盈正常的夏天,还可以继续穿露脐装、短裤和两截式泳衣。等它逐渐膨大,秋冬的厚外套就能接上力,让你看上去不会太扎眼、太像孕妇。
当别的孕育者筹划如何把四季果蔬编入胎儿食谱,她想到的是四季中的自己。我得说实话,她一开始对它的态度就很漠然。
很快她被迫走上那条隆隆向前的传送带,被自然规律加工成最稀松平常的孕妇。那个在她体内慢慢有了体面的肉团,有没有带来一些欢欣?我想是有的。
但他眉毛里的阴云日渐浓起来。有一夜她因为胃胀翻来覆去的时候,他在黑暗里说,咱们必须买房子了。这本是他们对生活保持乐观的最后底线——没有大宗借贷、不背高额债务的线。
第五个月,他终于向父母借了钱,借了很多,没办法不多。第六个月他们到公园散步,她一脚踏空,从台阶上摔下去。后来一觉醒来,房间里多了一位中年女士,那女人坐下来,温柔地说,以后她会陪她一起住,照顾她,替他们解决房子等等一切问题,一切。
拒绝是不好的,会教别人伤心,况且女士要住的是自己出一半钱的房子,要照顾的是自己未来的孙子或孙女。
她温驯地笑一笑,她对不能拒绝的东西一般就这么笑。那女士展开一件质料奇怪、比帆布软又比棉布硬的衣服,说,来,俪俪,穿上它。
她钻进去,眼前暗了又亮,走到镜子前看看,衣服像有自我意识似的,在她体外支棱出另一个形状,衣角绣有一只带着奇诡笑意的鸟。她想把衣服脱掉,那女士走过来温柔而权威地说,不行,不穿它你就不能用微波炉,不能靠近电视,不能用手机……
最后她只剩永恒温驯的笑,犹如婴儿降生第二天她出院时,再次被一层棉被似的外衣裹住,人们喜气洋洋地逼她一定要装备重甲,这时她不再试图脱掉。婴儿在别人手里,那人走得矫健,快出好几步,她被过于沉重的布枷锁负累,往前赶几步,拖几步。
我朝那人喊道,等一下,为什么不让她抱?她还没在日光下好好看过那婴儿!那人又转身安慰她,别急……这不就要回家了吗?
—— 节选自张天翼《如雪如山》之《春之盐》,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4月
2
“我从小喜欢小孩,尤其是小女孩,从小就盼着自己生一个。”
“那么,你从小就在盼着我当来你的孩子啦?”
“是啊。”
她们相视一笑,都感到对世界别无所求。
粒粒的初潮发生在初二春天一堂体育课上。她觉得肚子疼,举手向老师请假去厕所。另一个女孩举手说也要去。她们走进操场一角的厕所,一人跨上一个坑位脱裤子。她脱下裤子,见到内裤上布满了赭色的斑斑点点,愣住了。旁边那个女孩说,你拉肚子?她烦闷地回了一句,不是!你不懂。
她早在书里得知这项女性身体的必然发展,并不意外,只是心疼那条新内裤,雪白底子印连叶红玫瑰的图案,放了好久,舍不得穿。但懊恼沮丧之余亦有兴奋。傍晚回家,她把母亲从厨房拉到卧室,关门,弯腰把校服裤子推到膝弯给她看。
母亲“哦”了一声,随即说,脱下来吧,我给你搓了,你自己也洗洗。她向左转身要去木头盆架上拿搪瓷盆,转到一半又缩手,转身到右边,要先开小衣柜,拿更换的衣服。她的双手抬在身前轻轻点动,做着种种无意义的抓取东西的动作。
粒粒光着两腿,等着她,母亲的无措反而让她轻松了,她笑道,妈,你慌什么呀?
她母亲也笑了,终于从行为失序里恢复过来,先兑了盆温水放在地上。粒粒骑着水盆清洗的时候,她走到她衣柜前,打开柜门,拉出柜子中间的抽屉,取出一袋包装成长方体的卫生巾,说,这包够你这次用了。
粒粒把新内裤提到大腿中间。母亲挨着她坐下,一手前一手后,把卫生巾平铺,贴到裤底,又把它整个抓在手心里握一下,握成水槽似的凹坑状,确保黏合稳妥,说,以后都这样自己弄,最后记住检查一下粘没粘牢。
在后来的年月中,每次她俯身给自己布置卫生巾,末了都会像母亲一样,握一下,每次眼前都会浮起那瘦白的手,手背上青玉似的筋,春日黄昏的小房间。
母亲出去把秽水折了。粒粒又说,可惜那条内裤,你过年时给我买的,才第一次穿。母亲说,没事,我看看能不能给洗掉。但她仍怏怏不乐。母亲说,咱们妇女这事啊,就像故意欺负人,搞恶作剧似的,哪天你穿了最贵的新裙子,最爱的白裤子,嘿,偏偏那天来啦!裙子裤子给你弄个一塌糊涂。准极了,我们好几个女同事都是,早晨穿着新裤子俏生生来上班,到处显摆一圈,结果干着活儿,后面就印出来了……
母亲又说,我第一次来这个,心里高兴得很。
她问,为什么?
因为我姑姑家那边的亲戚里,有个堂姐是天生“石女”,从小没有月经,长大了也不能生孩子。我第一次看到自己流血,松一口气,跟自己说,这下好了,我不是石女,我将来是能生小孩的。我从小喜欢小孩,尤其是小女孩,从小就盼着自己生一个。
那么,你从小就在盼着我当来你的孩子啦?
是啊。她们相视一笑,都感到对世界别无所求。
—— 节选自张天翼《如雪如山》之《地上的血》,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4月
3
她一定想过:如果吴桐不死,很可能到今天还跟巫童是一对,差不多该张罗婚事了,他会一套套试穿母亲帮他选的衣服,傍着未婚妻……
妇人攒起眉,像讲一件有点讨厌,有点恶心的事,嘴角往下按一按。怎么没走?走过了,没意思。跟你吴伯伯离了之后,人家给我介绍了一个,也是没了小孩,他家没的是姑娘。比桐桐大好几岁,快高考了,晚自习下得晚,本来夫妻两个轮流去接,碰巧那天她妈妈打麻将手风顺,舍不得下桌子,给女儿打电话说你自己回吧。结果就那么巧,就那天晚上出了事,让车给碰了,司机肇事逃逸,一直也没抓着。你说她爸能不怪她妈吗?肯定心里还是有怨气。但要怪吧,她妈妈也伤心得天天哭,又不能说出口。她爸爸跟我说,那时候是真没法过了,再看着她、看着那间屋我就要疯了。他也跟我一样,离婚,离开老家,想重新开始。
巫童听得面色渐渐变了。她直着眼说,嬢嬢,我也不敢问你还怪不怪我……
她才说半句,妇人就一串“不不不”拦上来,两只手在空中晃出了虚影,连带她颊上肉都震得颤动。千万别!孩子,好孩子,千万别这么想。桐桐的情况不一样,嬢嬢谁也不怪,只怪命不好。我一直都这么想。老天爷要收人,他就想要桐桐,咱有啥办法……嗐,我还跟你说那个老石吧!他姓石,叫石漱云,真的蛮好一个人。
她遗憾地摆头,语气平静极了,回顾自己的败绩,故意淡淡地说出来。当时人都讲,你们俩同病相怜,一块堆儿好好过吧,跟别人不能说的话,跟对方说说,互相安慰,互相温暖。哪知道,同病是同病,疼法可是千差万别,我们俩比别的夫妻更说不到一起。
怎么会说不到一起?
比如老石跟我说,丽丽,我真羡慕你。我说,怎么呢?他说,你桐桐十三没的,我们朵朵没的时候都快十八了,你白疼了儿子十三年,我比你多损失五年。我说,这话可不对了,什么叫白疼,我倒情愿桐桐长到十八,多给我留五年的记忆。再说,你至少知道你朵朵长大了啥样,我桐桐一辈子是个毛都没出齐的小男娃。我每天走大街上,看见哪个小伙子都想:他要是成年了是不是这样,肩膀宽宽的?是不是那样,腿上汗毛重重的?……
巫童静静听着,攥着手。灯光雪亮,太亮了,这个玻璃拘押室里,全世界的灯都照在她身上。那些无头人虚握双拳,防着她肇事逃逸。
妇人说,在这上头说不到一起,慢慢就句句说不到一起。做了三年夫妻,散伙了。我们俩从来没当着对方掉过一颗泪蛋子,当初结婚时说好,谁哭孩子,去外面哭,屋里头一定要有笑模样,要好好过。结果领离婚证那天,走出来我们两人抱着哭了一大场,倒感觉三年从没这么亲过。我说,哥呀,怎么这么难呢?他说,丽丽,是难哪,以后你也不要再找了,我也不找了,咱这种人就是残疾人,跟谁也过不到一起,不要连累别人,要是认了这个命,可能反而能过好。后来我真死心了,不想找什么“伴儿”了。也不想回老家了,在外边倒轻松。反正还干得动,自己赚钱自己花,足够,周六日跟这里认识的妹子们看看电影,吃吃自助餐,蛮开心。有时太开心了,脑子嗡的一下,想,你配开心吗?小巫童,你不会觉得嬢嬢没有心吧?
巫童说,怎么会,怎么会!我……门帘一响,马闯出来,两人都闭了口,往他那儿看,这次的一身是海军蓝平驳头西装,里面配黑色高领衫,下面蓝白格裤子。
他精神奕奕地大步走过来,问,女士们觉得怎么样?妇人和巫童都说,好看,好看!
他走到镜前,挺胸,两手揣进裤兜,又抽出手,垂在两边。妇人在他旁边,踮着点脚,伸长手臂,把窝在里头的后领子翻过来。小巫童,你看,小马穿海军蓝多帅哟,以后你要多给他买这个颜色的衣服。巫童漫应道,好的。
她也往镜中看去,三个人映在镜子里,宛如一幅镶了框的全家福照片。妇人的眼睛从镜中看看她,又看看马闯,露出慈爱的笑。
巫童背上一凉,突然明白,什么“朋友的儿子快结婚了”,什么“高矮胖瘦跟你差不多”,根本没有这回事,没有那么个人,她是把马闯想象成吴桐。她一定想过:如果吴桐不死,很可能到今天还跟巫童是一对,差不多该张罗婚事了,他会一套套试穿母亲帮他选的衣服,傍着未婚妻……马闯的玩笑话,歪打正着。
—— 节选自张天翼《如雪如山》之《雪山》,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4月
《如雪如山》 张天翼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4月出版
没有一个女人,是微不足道的
她们隐秘的悲喜与爱憎,如此迥异,又彼此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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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实力作家 张天翼 全新女性主题小说集
生活中,“雪”与“山”,都是极其常见却又无法忽视之物。那如雪般细碎的日常和如山般刻骨的过往,几乎贯穿着每个女性的生命记忆。《如雪如山》正是一个个以女性视角讲述的关于女性生存故事的隐喻。
作者张天翼以敏感善察的心思和细腻锋利的笔触,通过七位女性主人公的人生断面,梳理出名为“lili”的女性成长史:她可能是春运火车上坐在你对面的恬静女学生立立,也可能是在医院中与你擦肩而过怀抱婴儿、正为产后抑郁症所苦的俪俪,还可能是住你家隔壁已经步入老年的失独母亲丽丽……她们的负累与挣扎,以一种透彻、浓烈的贯穿抵达了生存的真实。
所有女人身上都暗藏一块相同的拼图,她们隐秘的悲喜与爱憎,如此迥异,又彼此相通。在这本书中,我们或许能找到“该如何生活,如何爱,如何面对在夜晚辗转难眠的自己,如何在未来到来时不至丧失勇气”的答案。
原标题:《我希望你爱我时,更爱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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