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石川谈刘子枫：“天地眼”与“圣贤心”

5月7日凌晨，表演艺术家刘子枫先生在上海去世，享年83岁。上海电影家协会副主席、上海戏剧学院教授石川在接受澎湃新闻记者专访时，提到刘子枫晚年醉心书法，一笔行草很是潇洒，“子枫老师曾给我寄来一幅他题写的中堂：日月两轮天地眼，诗书万卷圣贤心！我觉得这句话用来描述子枫老师的个性气质、为人处事，再准确不过了。”

自1963年从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毕业之后，刘子枫就走进了中国福利会儿童艺术剧院做演员。用他的话来说，“跨过华山路，我就来了儿艺，然后就是一辈子。”1965年，他参演的电影处女作《小足球队》，听来就是一部儿童片。对于不少70后、80后观众而言，戴着眼镜的刘子枫，总是一脸诚恳而不乏幽默，性格憨厚又偶露机智，温良的银幕形象依稀却又那样地难忘。

《黑炮事件》剧照，刘子枫饰演赵书信

最具“前卫精神”的《黑炮事件》

1985年，47岁的刘子枫出演电影《黑炮事件》。凭借饰演片中的工程师赵书信，他摘得了第6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男主角。在石川看来，《黑炮事件》是上世纪80年代非常重要的电影作品，“它的艺术和社会价值实际上是被低估了的，后人提起第五代导演在80年代的突破，往往就是《黄土地》和《红高粱》中的乡土和历史图景，但这些作品的突破主要还是在艺术形式上。在社会批判性上，《黑炮事件》无疑是最具前卫精神的。”

具体而言，《黑炮事件》体现出两个指向：首先是艺术形式，黄建新导演彼时刚刚拍电影，尚处在艺术探索期，作品有鲜明的现代性特征，虽然讨论的是社会性话题，是当时很主流的改革命题，在艺术风格呈现上却极为个人化。“他甚至把中国观众之前熟悉的反特片元素也运用其中，达到一种反讽的效果。”

“我印象很深的是电影的视觉形式，常采用非常规整的对称性构图。片中的会议室，左右就非常对称，画面正中挂着一个大挂钟，极具装饰画的效果。隐秘地呈现了当时社会上的官僚主义不正之风，在传统体制下的文山会海，人浮于事，效率低下的情状。总体上，又符合第五代导演齐心勠力的视觉表达突破——强调电影作为一种视听艺术的本体性。”石川说。

在石川看来，《黑炮事件》一度将影像元素的特殊魅力推向极致，充分利用了空间、色彩、声音、运动、表演等电影区别于其它艺术样式的元素，“黄建新导演其实构筑了一幅都市生活的荒诞图景，并让整部电影富有‘一种有意味的形式’。比如在听觉上，我记得有一场工地的戏，背景音乐用到了很多电子噪音，包括当年的流行音乐‘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都带有那个时代的鲜明印记。”

而在电影内容上，黄建新的思考无疑也是非常超前的。“第四代、第五代导演对社会的反思，往往集中在个人与体制的关系上，强调体制束缚了个人的创造力，强调人与体制，人与外部环境的冲突。最典型的，莫过于陈凯歌导演的《大阅兵》，阅兵就是强调整齐划一，个体的差异都要被磨平。而黄建新的高明之处，在于《黑炮事件》所体现的批判性是双向的。”石川说，“除了指向体制，也指向片中所有人内心的保守与僵化。他敏锐地看出了，人的内在精神因素和外在体制因素共同构成了当年改革的障碍。这部电影伟大之处正在于此。”

《黑炮事件》海报

“模糊表演”，教科书式的演技

《黑炮事件》无疑是一部反思电影，却一改改革开放之初来自“伤痕文学”的改编之作，“之前的电影往往采用‘道德置换’的方式，好像凡是‘四人帮’、极左的人物都是坏蛋，而知识分子则都是被压迫的好人。更深刻的反思在第四代、第五代导演中是逐渐展开的，而到了《黑炮事件》，就呈现出完全不同的精神结构。”

“电影中的赵书信无疑是整个事件的受害者，但他就没有问题吗？”石川反问道。“赵书信一方面具有投身建设的热情，同时他也易于轻信，人云亦云，缺乏自己的判断力，往深里说是带出了骨子里传统知识分子的奴性，他缺乏作为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和批判思维。”

而彼时刘子枫来饰演片中的赵书信，可谓天造地设，选对了演员。“他的外形普普通通，在中国各大科研机构里都可以找到类似的形象，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夹着个公文包，行色匆匆走在路上，谁都不会多看他一眼。他不是精英型知识分子的样貌，却恰恰符合角色老实巴交，有些木讷、憨憨的，唯唯诺诺的人物设定。”

石川回忆说，1980年代表演观念更新，过去话剧舞台上的表演要求意义传达明确，人物的性格和内心活动都要外化清晰，原原本本地告诉观众，让人一望而知。“随着现代电影的兴起，一个重要的观点便是认为，人的内心世界是不可知的。有时候，就是出于一种偶然的反应或者暧昧不明的闪念，是没有逻辑和明确动机可言的。人的行为，确实很多时候就是不需要理性思维支撑的。”

而所谓“模糊表演”，就是指演员“笼统”地提供一种生活中的精神状态，至于他所思所想具体是什么？不同的观众可以有不同的解读，不必为观众提供一种很明确的答案。《黑炮事件》中刘子枫的表演正是集此大成，“他所强调的模糊表演，就是在尽最大的可能使人物内心世界丰富化。观众可能并不能确定他到底想干什么，想要什么，但他提供了一种‘存在’，反而让人们一直关注着他。这迥异于过往舞台上吹胡子瞪眼睛，挺胸抬头的表演范式。它的内涵要丰富多了，尽管这可能有点说不清、道不明。”

中国文艺评论家、电影美学理论家钟惦棐曾精辟地指出赵书信的性格是反思的形象。“其实钟老还提过一句话，就是电影要表现生活的毛边儿，生活不是车床上的切割那样棱角分明，生活本身就是毛毛糙糙的。这一点上，刘子枫在《黑炮事件》中贡献了教科书式的表演。”石川说。

好演员，“敏感而丰富的内心世界”

在访谈中，石川还回忆起自己同刘子枫的交往。“其实我最先了解到子枫老师，是在谢晋导演那里。”1992年，刘子枫获邀出演谢晋执导的电影《启明星》，他在片中饰演男主谢长庚，一位身患癌症的父亲，独自一人拉扯着弱智的儿子。

《启明星》剧照

“其实这个剧情和谢晋老爷子的个人生活际遇是有所观照的，表现的，也正是导演自己的焦虑和担心。当时，刘子枫进组比较晚，却大胆提出了一个建议：片中所有的弱智儿童形象，全部换成生活中的弱智儿童来饰演。这当然遭到了剧组一些人的反对，都已经建组了，也选好了演员，这下全得推倒重来。但谢晋非常欣赏这个建议，当即拍板，就这么办。”在石川看来，这恰恰体现出老戏骨的阅历和功力，“在片场，他们往往是惺惺相惜的。导演划出个道儿，子枫老师马上就可以提供很多种表演方式，‘哎，您看我这样演行不行？或者，我还可以这么演。’”

这一点上，黄建新导演今日午间在朋友圈中发文悼念，亦可佐证。“听到子枫去世的消息，很难过，不由得淌下泪水……子枫是《黑炮事件》《错位》的主角，他用非凡的表演能力，为中国电影创造了永久留存的艺术形象。1985、1986是我们那个年轻的创作团队竭力前行的时刻，子枫与我们一起奋斗，为这两部电影注入灵魂……居功至伟。怀念子枫！”

在石川看来，刘子枫身上有着一种长者的温良恭俭让，“和子枫老师认识差不多20年了。‘密接’有两次，一次是去江阴参加电影节，我们一起登上首艘南极科考船参访，与官兵一起喝海之蓝……其实别看他总是憨憨的，好像什么都无所谓，但他的内心非常细腻，甚至有点脆弱。”

2011年9月24日，在映秀回访上海援建项目，石川（左）同刘子枫合影。

2011年上海市援建映秀镇——2008年汶川地震，震中映秀镇的重建工作是由上海市对口支援的——当时，石川和刘子枫作为沪上文艺界代表曾一起到映秀镇走访，提及当年出演《启明星》的经历，有场戏是谢长庚躺在床上为生活发愁，“子枫老师当时说着说着就流下了泪水，后来竟当众泣不成声。大庭广众之下，搞得我作为后辈真是有点手足无措，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那时他已经是七十岁的老先生了，可见一位好演员，内心世界都是异常敏感而丰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