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丨玉絮如丝：汪为新 随笔

玉絮如丝

汪为新随笔

■ 2015年我在瑞士，也是第一次见到瑞士法朗，让我感到惊讶：正面是贾科梅蒂的肖像，而另一面则印的是他的作品《行走的人》；第二年我又去了意大利的佛罗伦萨，在一个皇家教堂，工作人员给我们介绍艺术家米开朗基罗，首先介绍Michelangelo Buonarroti是一名伟大的诗人，然后才介绍他的作品影响了三个世纪，并且特意讲到小行星 3001 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这是表达后人对他的尊敬。昨天一个朋友讲到法国总统去798艺术区，很多大腕艺术家在那等见，＂现场有的也象小丑＂，他说。这个我不在现场，不敢妄评。

■ 德国学者彼得·斯洛特迪克(Peter Sloterdijk)在《犬儒理性批判》一书里把一种明白和觉醒称为“启蒙”。他把犬儒主义定义为“受过启蒙的错误意识”，也就是明白人的迷思(或错误行为)。这种犬儒主义不仅关乎社会中的体面人士，而且也关乎所有普通民众。在这样的犬儒社会里，说的时候人人明白，做的时候人人不明白，所有的人都在自欺欺人，也都知道别人在自欺欺人，“他们知道自己干的是些什么，但依然坦然为之”。

■ 去年築琅园书斋一屋，明为书斋，无非流年再送。昨夜微醺，为友人书邓公长联：茅屋八九间，钓雨耕烟，须信富不如贫，贵不如贱；竹书千万字，灌花酿洒，可知安自宜乐，闲自宜清。颇合情景，牵纸者胜素，侍墨者君成，各自喜悦颠倒。去岁匆匆，旁人大则须弥小则芥子，而我碌碌于尘烟晃迷于浮世，但这粗衣淡饭大黄叶茶，老子也享过了，还常常把自己搁在那莫名地叹老，未免在无趣中再加些许无聊。

琅园 之 《虽不能至1》 2021

■ 唐代有本《论书》，里头讲过这么一段：“凡书通即变。王（羲之）变白云体。欧（阳询）变右军体，柳（公权）变欧阳体，......若执法不变，纵能入石三分，亦被号为书奴，终非自立之体，故＂书奴＂者，可怜人。 《五灯会元》里也有对野狐禅的表述，据说从前有一老人谈因果，因错对一字，就五百生投胎为野狐，故邪僻者、妄称开悟者为＂野狐禅＂。十年之前月高之夜晚，我与某兄去访名刹，里头一小沙弥指我俩曰：你做书奴，我视你为可怜虫；你做野狐禅，我会让你警醒！诚惶诚恐至今。

琅园 之 《虽不能至5》 2021

■ 邹先生讲得好：“一曰俗气，如村女涂脂；二曰匠气，工一而无韵；三曰火气，有笔仗而锋芒太露；四曰草气，粗率过甚，绝少文雅；五曰闺阁气，描条软弱，全无骨力，六曰蹴黑气，无知妄作，恶不可耐。”昨天我发给某友人，友人回：＂当下绘画十之八九可以直接对号入座＂。

琅园 之 《虽不能至7》 2021

■ 第一次知道张政烺先生，是知道张先生曾在中华书局标点二十四史，后来听一位长辈谈起张先生讲课，＂如果不认真听，很难听懂，一旦听懂了，则终生受益＂。张先生所作的考释，郭沫若曾摘抄于《石鼓文研究》的书眉。而《古文字研究》这册全以手稿形式的著书足见张先生治学之严谨。

琅园 之 《虽不能至11局部》 2021

■ 友人谑我久不读书，疏于文笔，还荐傅增湘先生之《太平寰宇记校本》，内附一隔条：请细读郝隆！谢这位刻薄人高抬我。 晨起，苦于腹中无可晒之物，遂晒图。

琅园 之 《虽不能至二》 2020

■ 昨求朋友一印，印文曰“我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田舍乞儿”。晨起，欲书一联张挂于大门入口处，搜罗一遍古人，最后以俞樾联＂仙到应迷，有帘幕几重，阑干几曲；客来不速，看落叶满屋，奇书满床＂应景。择舍而居，可以此安身，或也可立命。古之称卜居，魏晋有堪舆，我一直以为我所在处即是风水。

■ 这个世界给人弄得混乱颠倒，遍地摩擦冲突，但唯有一事可以消弭弥合，那就是茶余饭后的把玩，小者玩葫芦核桃鸟笼火柴盒子，中者玩珠珠串串环环蛋蛋，非凡者玩琳琅的字画乃至某些画家本人。昨见一＂非凡＂人物打造一精室，室中罗列繁杂。酒后，主人问诸位：“此中若有不相称者或杂陈可去者，请直言，当去之。”我心底嘀咕至少一百遍：“足下可以先去么？”

■ 今偶遇某公之文,何其擅戏，方寸淆乱,人心浮滑。或以其标举理论，却叽叽未能展衍；或妄评当代，言长意短；鄙察其衡鉴尺度，雌黄不辨。如此盛名，未免得之于形骸罢。

琅园 之 《野老生涯扇面1》 2022

■ 我知道王己千先生很晚，几位同代老先生似乎也并不怎么提起，这其中有王先生属于比较洋派这个理由。王先生的成名渠道是在西方社会介绍中国传统绘画。他通过收藏、买卖、鉴定等厘清外流的中国绘画的真伪、定位、定价，他也亲自参与筹建纽约苏富比拍卖公司中国字画的拍卖。王先生曾将大量藏画卖给美国大都会博物馆，当时故宫博物院有意收购王己千所藏，但因开价过高未成，最后还是卖给美国大都会博物馆。另外他最不应该与外界谈他自己的绘画，他应该强调自己的商人身份，“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但人家是辛疾弃。

琅园 之 《野老生涯2》 2022

■ 蔡元培担任北京大学校长期间主张兼容并包，网罗百家，大学独立，学术自由，教授治校，学生自治。当时的南开校长张伯苓，燕京校长司徒雷登等等，都是受人敬仰的教育家。在当下，许多退休官员赴高校做校院长、任要职，行政力量干预大学发展，造成大学关系扭曲（其它领域何尝不是如此）。逝去的或许要怀念：民国大学已经远远地消失在地平线的那一端，我们无法再感受民国＂学问之兴趣＂＂学问家之人格＂。只能在当今的贩卖中听到民国大学留下的一声叹息。

琅园 之 《野老生涯3》 2022

■ 刚刚年尾，又成年初，或是陈迹的追怀，或是月余的凝想。年后的惘惘然。看画室里慵懒的将败的水仙，却又垂垂结蕊；几尊小佛，神仪端庄，静观而微笑。还是很悠闲自得的活着，轩窗永闭，几声铃响，有时玩闹下别人，有时让别人取笑。闲了，有点懒惰中发点功力，有时在用功时多点姑且，得势，在功利中搀杂清妄，失势，在搀杂中仿佛要没落；世间，完不了的琐屑，时而贤明通达，时而糊涂愚蠢，时而报施两忘一一有时也斤斤计较。

■《沧浪诗话》称宋诗“其末流甚者，叫嚣怒张，殊乖忠厚之风，殆以骂詈为诗”。 今人文，多欺世。

琅园之《野老生涯3》2022

■ 来VIENA半月了，竟然有些想家，昨晚梦里倒是悠长地写满南方景像。清晨推开窗，窗外一泻清晖，依然是VIENA一束阳光投射，并都化为深深的暖......然而心念的仍然是那些青山远黛，翠台绿丛。

■ 所谓的大儒，其实对我们这些无知者有某种恩赐，因时地关系，没能亲聆他们的讲话，今见太炎先生演讲，有钝击之痛。摘其一：＂元、明、清三代诗甚衰，一无足取。高青邱(按明诗人高启，号青邱子)的诗失之靡靡，七子的诗失之空门面，王渔洋、朱葬尊的诗失之典泽过浓，到了翁方纲以考据人诗，洪亮吉爱对仗，更不成诗。其间稍可人意的，要推查初白(按即查慎行)的，但也不能望古人之项背＂。与其论诗，莫过其率性，至于藏否其间，凡所荐辟，今人或缺。

琅园之《鼋上筑室卷局部2》2020

琅园之《鼋上筑室卷三局部》2020

琅园之《鼋上筑室卷局部六》2020

■ 美丽的维也纳清净得让人感觉稍稍有些寂寞。从公交车到地铁甚至超市、面包房，还有中国餐厅，没有扰心的鸣响，连街头涂鸦也不象美国那样的张扬，一切井然有序。当然这里是莫扎特、施特劳斯、贝多芬精神世界的驻足地。主要街道上的巴洛克、哥特建筑让我联想到西方古典精神。埃贡·希勒、古斯塔夫·克里姆特、奥斯卡·科科施卡这些艺术家其实在二十年前便是我学习绘画的对象之一。还有，希特勒也出生在这个城市，我见过他的绘画，本来是一个杰出艺术家，然而维也纳艺术学院当年拒绝了他，但愿不是这个理由让他走向另一个绝对。

琅园 之日课 《册页一》 2022

■ 若干年后，笔墨（写意）精神，或有知者，或没有知者；或有真知者，或根本无真知者。

■ 温庭筠，多美的名字，人称“温八叉”（据说能“八叉手成八韵”），据史载，温却长得惊世骇俗，有人调侃他的画像挂在门上可以避邪，挂在床头可以避孕。温庭筠如此才高，参加科考十五年，都未曾上过榜。看来所谓的＂颜值＂也让他悲情了些。

琅园 之 《书法册页2》 2022

■ 今晨友人来电，告诉我他最近得失，颇有喜感（他都不知我今晨二点才睡），感谢他这么早让我在混沌状态分享他的喜悦，我突然想，原先历史课上，正史听来总是那么的装腔作势，枯燥乏味，野史和杂说以及凄婉情事才是大家最津津乐道的。反观画家也如此，所谓的流芳百世加上那些长了霉的八卦常常萦绕在茶前饭后，佐料成主菜。隔了岁月去眺望被晕洇的历史，生活就是tama喜忧参半的事。

■ 法常嗜酒敢言，曾语伤奸相贾似道，遭缉。延至元朝，圆寂在在天台山万年寺。 天才画家两种结局，其一仲永式，不是被惯坏就是被自己腰斩，另一种生前冷遇，死后辉煌，法常在许多人眼里不是辉煌，在我们心中就是光芒万丈。

■ 有人讲熊十力先生、梁漱溟先生、马一浮先生为新儒家三圣，因为在上世纪存亡继绝的年代，他们敢于直面无聊的世俗，为我们坚守着中国人之所以为中国人的最后底线。今天我们也是这样一个时代，我们没有熊十力，没有梁漱溟，没有马一浮。我们没有思想，行尸走肉。

■ 宋代欧阳修在《书梅圣命稿后》中说自己读梅尧臣的诗时，到“陶畅酣达，不知手足之将鼓舞也”；后见石涛致八大函有"不能还身至西江，一睹先生颜色为恨"句。文人相轻也相惜，是真性情。当今之下当面一套赞叹或有阿谀，背后一片忌声甚至诋毁;正反两面，常让人相顾骇然。

琅园 之 《书法3号》 2021

艺丨术丨家

汪为新

生于江西，长居北京。职业艺术家，发表札记、散文、评鉴文章计80余万言，出版个人专辑20余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