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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导演路阳谈《风起陇西》:一种“新”的尝试
在很早之前,路阳就读过马伯庸的《风起陇西》,“喜欢其中的历史观和对人物描写的笔触”。巧合的是,前两年,新丽传媒找到路阳,他们拿到了《风起陇西》的影视改编版权,邀请路阳来做《风起陇西》的电影。
路阳一开始很兴奋,但仔细思考后,觉得做电影有些可惜,“因为原著里有大量的人物、线索和内容,电影的体量就意味着大量删减。”反复思量,路阳建议对方,应该考虑做成剧。“做成电视剧,可以在保留原作内核基础上,去尽量多的保留和丰富原作有趣的线索与内容。”
路阳此前的作品以电影为主,《绣春刀》系列、《刺杀小说家》叫好又卖座,但电视剧创作却不多。当时路阳以为做剧的话,新丽方面应该会找别的导演。没想到半年之后,新丽那边拿着《风起陇西》的剧本来找他了。“很意外也很惊喜,没有想到他们信任我能完成这部电视剧的创作”。
导演路阳
“新”的致命吸引力
路阳很喜欢这个剧本,“我一直都对历史中的细节感兴趣,我其实平时也喜欢去寻找,那些在正史中缺乏记载,或者甚至没有记载的时代细节。”更何况,《风起陇西》是一个崭新的三国题材,在古装类型的外衣下,它带了该类型中罕见的谍战、职场元素。“抛开刚才说的,对历史中小人物命运的探索给我的吸引力。另外,对我们做创作的人来说,‘新’是一个特别重要的事,也对我们有致命吸引力。”
为了适配这份“新”,路阳也的的确确在《风起陇西》中探索了一些电视剧在叙事和影像上的新尝试。
《风起陇西》剧照
首先,在国内电视剧近些年“无论什么题材,都得硬塞爱情戏”的大潮之下,《风起陇西》中爱情的笔墨极少。在路阳看来,情感在故事中确实不可或缺,没情感的故事肯定没法看。“但这个情感不一定只有爱情,情感是多种样态的,对朋友的情感,对同事的情感,对人民和国家的情感,甚至对一个对手,你有时也会心生敬意,对手的消失,也会让你唏嘘和落寞。”
其次,开播以来,《风起陇西》评价两极的视听风格,低沉暗淡的调色,大量模拟自然光的场景明暗对比强烈,有很多观众喜欢,觉得“审美高级”,但记者也提出,有观众习惯了如今电视剧中主流的打光和调色风格,网上也有人质疑:怎么这么暗?
路阳表示,从光线上,团队希望用丰富的手段,来塑造人物所处的气氛,以及塑造人物。“我觉得,光影对人物的塑造是极其重要的,我们用大量的照明器材和灯光手段,去模拟一种自然光线框架,实际上还挺费劲的,但我觉得这种自然光线的效果是贴合那个时代,以及这个故事所需要的一种气质的。当然,我觉得你提到的那种制作方式,是很多观众喜闻乐见的,但我想,这样的内容,观众的选择已经足够多了,我们肯定是想给观众提供一些另外的选择,包括运用光线的反差去强化人物的情绪。所谓的‘暗’,可能是相比较一些其他作品而言,我们会需要一种明暗的反差和对比,而且实际上‘暗’也是相对的,即使在暗部,我们也保留了足够的细节,别说表演了,即使是在暗部衣服的褶皱也好,木头的纹理也好,其实都是能看得很清晰的。”
《风起陇西》剧照
然后是动作戏,《风起陇西》中的动作场面,摒弃了所有的华而不实,招式简练干脆,一场暗杀往往顷刻间便结束。这样的动作设计,在古装剧中其实并不多见,也并不简单。越没有花头的动作设计,越考验导演对动作戏的节奏、感觉、调度的把握。
路阳认为,动作设计必须要符合故事本身的气质和时代感觉,为此,他跟动作指导沟通颇多。“我们选择的是一种偏军事格斗的动作感觉,短平快,有效率,没有花招,不走架势,因为这个故事实际上还是以谍战的暗战气氛为主,动作场面不多,但必须少而精,凌厉迅捷有力道,同时也能体现人物的状态和人物的反差。可能一个文质彬彬看来很和善的间谍,他出手的时候却迅捷而致命。”
在路阳看来,动作戏和文戏,必须统一在一个系统里。“动作戏也是戏,它同样需要戏剧的曲线,同样是推进故事的方式,而不是单纯的打,动作戏是一种外化表现,最终还是要落到戏剧上,做到和人物的贯通统一。”
对于细节上的“统一”,路阳有他方方面面的执着。《风起陇西》故事中涉及到魏蜀两国,路阳在两地环境、器具、色彩甚至气候等方面都做出了详细设计。“比如说,因为气候和地理位置带来的差异,不同地方人的生活习惯就不同,他们生活中会采用的自然材料也不一样。”
拍曹魏的戏,团队尽量让曹魏的物理空间呈现出一种干燥感,用的器具也是陶泥为主;而蜀国环境更多是阴天雨天,烟雨朦胧,云遮雾罩,房屋材质更多是木和竹,器具也是木竹为主。在《风起陇西》中,你能注意到,蜀地的房子墙上常常湿润,草叶是滴着水的,相比曹魏,蜀地的植被也在摄影机前被表现得更加丰富多样。连环境音也考虑到了,树林中的蝉鸣鸟语,雨夜的滴水声,这些细节说来容易,却在近些年的古装剧,常常成为被忽略甚至遗忘的细节。
《风起陇西》剧照
种种细节,旨在营造一个独属于这个故事的戏剧场域,让发生在这个戏剧场域里的一切,值得被相信。但在一个古装的故事里,服化道等方方面面,其实都是在与观众拉开距离的,要如何拉近观众和故事中人物的距离,路阳认为,是语言。
《风起陇西》的台词中,既有诸葛亮《出师表》原文,也出现了“干货”“抖机灵”等在观众看来很“现代”的词汇。在演员表演上,也放下了很多古装剧中特有的表演范式,更加松弛或者说“现代”。
路阳认为,不管创作什么时代的故事,都要寻找剧中角色跟“当下的人”的联系和共性。“我不希望按照某种范式去表现某个时代的人物,无论他用什么样的人物状态呈现给观众,更重要的是我们能否感受到人物的真实和内心。”
同时,路阳也尝试,通过在戏剧中构建不同的语境,去看会带来什么样的化学反应。他以电影《绣春刀》举例:“我们当时用一种北方的语言体系去构建一个语境,它是凝练的,带一丝古意的,但它并不是古文,就是白话,它不是真实的明代人说话的方式,它其实是构建出来的。”
说回三国,路阳提出,“罗贯中在创作《三国演义》时,他也会使用一些《三国志》里的原文,但很多人物在遣词造句时用的是白话。对与罗贯中同属一个时代的读者来说,他用的是他们那个时代的语言。这样的好处,就是能让读者更容易代入。”
在《风起陇西》中,诸葛亮在刘禅面前的戏份,也会使用到一些《出师表》的原文,“但我们需要放上注释,才能让观众第一时间吸收理解信息,才能让观众感受到人物内心的情绪。”而更多时候,《风起陇西》采用了更口语的台词,因为它们“离当下的观众更近”。“语言随着时代发展,是在不断丰富和变化的,举个简单例子,比如‘自由’这个词,其实古代就有,但古代跟现在的意思是有差异的。我们在叙事中,肯定要减少这种语言上的歧义,让观众能第一时间理解,无障碍地跟随剧情和走近人物。”路阳说道。
《风起陇西》截图
“在创作中不留遗憾”
相比电影,电视剧有它独有的一套生态和制作方式,路阳承认,“它确实是没法以电影的思路去进行创制作”。“它的精度跟电影是不一样的,你三四个月拍一部两小时的电影,和你三四个月拍一部总长接近1000分钟的剧集,工作方式一定是不同的。”路阳坦承,“我们觉得,无论是哪种形式的创作,我们都要在已有条件下,尽量找空间把它拍得更有意思、更好看,尽量让观众在视听上舒适,也许进一步让他们觉得是美的,这个肯定是我们的目的。”
“我觉得一个要求:我们在创作中不留遗憾。”然而,要在相比电影更加有限的时间中,创作出在细节和审美上“不留遗憾”的电视剧,其达成的条件,便更加苛刻。“我们要把所有条件最大化利用充分,比如拿时间来说,咱们就把时间尽量用到头,前期充分准备,提前想好,设计合理,还要合理计算和安排大家的工作和体能,尽量在有限时间内,让它的执行是不打折扣的;然后在拍摄现场要有判断能力,比如在现有环境下,我们能做到什么程度算是最好了,再去额外地用更多时间精力,它是否有效或者性价比如何。”
严格的计算和准备,需要团队的极高的默契程度。幸而,《风起陇西》的创作团队中,很多人和路阳已经合作超过八年,甚至十年了,本来就很有默契。“在一种相对更紧凑的创作条件里,这样的默契是必需的,它可以大量节省沟通成本,而且我们有非常一致的美学追求,能够不断互相激发,不断提出有效建议和核心想法,这个至关重要。”
《风起陇西》片场照
对于创作,《风起陇西》每一个部门的创作者,都是“有心气儿”的,“都想做个新的、好的东西”。而在信任团队的基础上,作为导演,路阳认为,“首先不要太自我,但是同时要绝对的坚持”。
“绝对坚持,是指坚持那些对的东西,这个对的念头和点子,也许不是来自于我,也许来自一个现场的工作人员,他提到了一个好的建议,那我们就要大胆的推翻原来的设计。但如果说我们在经过分析判断之后,认为原来的设计是好的,无论说有多么庞大的声音反对,我们都要去坚持对的方式去创作。”他认为,导演的判断,应该是关于“创作本心”的判断,而不是关于“自我”的,“‘必须按照我的意思来’,不是这个意思。”
而在影视行业中,创作者对于“新”的追求,往往相比因循守旧的作品,伴生着更大的风险。路阳非常清楚,影视的创作,无论是剧还是电影,都离不开商业体系。无论是艺术电影还是类型片,都具有商品属性。
“但好的内容出产方,一定会用大量不同形态的优质作品去进行各种各样的探索。这其中,一方面是商业上的探索,一方面是内容和艺术上的探索。”路阳指出,“但无论如何,解决可看性是一个根本,就算是艺术电影也需要观众,你要让观众觉得好看,要用各种手段让其具有可能性,让它是通俗的叙事,让观众可以在其中享受到这个故事带来的乐趣,这是一个不能忘掉的原则:好看和创新,它并不矛盾。”
“我们总想找到新的题材,新的内容,给观众讲新的故事,其实难不在新,难在新带来的无经验可循,我们要去摸索,也许还要走一些弯路。”路阳说道,“但我觉得有趣的事情,有吸引力的事情,总伴随着需要去经历的这种困难,这是相辅相成的。”
《风起陇西》片场照
“拿电影举例,电影的出现,就是一种技术革新,电影的内容,则是一百多年来无数创作者不断的创新和探索,才使得它一直保有生命力。观众永远想看新鲜的故事,新鲜的人,和其中动人的情感。”路阳认为,很多时候创作的乐趣就在于“我们要去解开难题”,解开之后,它也许能给观众带来一种新的选择,这个过程无疑带有一种未知的冒险意味。“文艺创作本来就不该一成不变,文艺创作应该有冒险精神的。”
“作为创造者,我们大家每天都在期待创作中出现的乐趣,以及创作中出现的那个很奇妙的时刻——无论是一个好的镜头,还是演员的让人意想不到的表演。这种期待会支撑我们每一天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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