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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培跌落,各寻归舟
“双减”政策落地,教培行业历经变革风暴,浪潮仍未平息。
新东方转型职业教育、智慧教育、直播带货等领域,好未来瞄准成人教育,猿辅导旗下斑马APP推出素质教育课程,学大教育成立集团新业务事业部下设咖啡餐饮中心……
在脉脉App上,“教育培训行业圈”职场圈汇聚着来自各地各个机构的90.8万教培从业者。有人在迷茫地发帖求助,有人吐槽求职反复被拒,有人准备考编或考公,也有人正努力适应新行业。风暴过境,各寻归舟。
记者 | 白娟霞
编辑 | Moon
全文共4436个字,阅读大约需要6分钟
K12在线教育的“内卷”
“教培就是销售,跟老师不挂钩的。”这是在一年内有两段教培经历的杨总简对这个行业最直观的感受。
知名教培机构W公司办公区座无虚席,“怎么没有打电话的声音”,随着领导的一声囔囔,顷刻间,戴着耳麦拨打电话的嘈杂声此起彼伏。相比线上授课,这项工作其实占去网课老师们时间的大多数。
联系续报的家长,开课前一周向家长了解学情;课前提醒孩子上课;上课后查看后台数据,询问孩子没来上课的原因;下课后了解学生的掌握程度和作业完成情况。
杨总简踏入教培行业,出自从另一家同样知名教培机构Z公司跳槽过来的朋友的建议。在朋友的讲述中,在W公司,从组长、主管到经理,仅用了不到三月。职位晋升迅速,还有不错的薪资待遇。
彼时杨总简恰逢从上一份工作离职。2020年7月15日,他从杭州回到郑州,正式入职W机构的一家外包公司。因刚和女朋友分手不久,头三月一天都没休息,他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同事调侃:“以后谁走不出失恋的痛苦,就来干教培,当网课老师。”
这句话不无道理。2020年,在疫情影响下,在线学习需求激增,推动K12在线教育迅速发展,根据中国科学院大数据挖掘与知识管理重点实验室发布的《中国K12在线教育市场调研及用户消费行为报告》,K12教育行业的渗透率于2020年3月达到85%的峰值。
同时K12在线教育“内卷”越来越严重。一个员工每周负责联系家长600个,比规定上班时间提前半小时到岗,任务精确到每半小时。虽是外包公司,但考核流程还是按照母公司标准。卖的课不多,后台数据又不好,等着的将是被公司“优化”。
“你就是个无情的打电话机器”,作为带有8个组员的组长,杨总简告诉眼淌泪花的女组员,“打一遍不接打两遍,打两遍不接就不断群发。”
“干不好就滚蛋,有人等着干”。在杨总简刚入职时,公司每天都有100多人通过面试入职,还不包括只干两个月的暑假工;也源源不断有人受不了高压的工作环境,选择退出。
K12教育的“内卷”还表现在对于市场资源的抢占上。据节点财经2021年6月发布的数据,以营销费用与付费学生入学人数计算,杨总简所在的公司获客成本已由2018年的331元/人提高到2020年的1287元/人,3年时间其获客成本翻了近4倍。
杨总简一开始是认可在线教育的,在公司工作努力,职位晋升也快。相比自己小时候教学条件的有限,网课的出现为普通学生接受更好的教育提供了更多可能,“学的好,出路也多”,不像自己最终只读了个大专。
可后来卖课逐渐“变味”了。因为体验课免费,意向用户的转化率开始呈现断崖式下降,但老师们的KPI并没有变,营销策略从“追单”开始迭代为“逼单”,家长无力支付就分期付款。
四个月后,杨总简最终离职,又逢某互联网大厂进入郑州幼儿教育,在与伯里克利音乐学院高材生等的竞争中他成功突围,进入J公司,“最起码能早点下班”。
J公司的工作与杨总简此前所做大同小异,“换汤不换药”。期间,他听闻北京市监管部门对几家在线教育机构作出了罚款处罚,2021年5月中央审议通过“双减”意见,6月《未成年人保护法》实施,明确规定“校外培训机构不得对学龄前未成年人进行小学课程培训”。
为防止教育进一步功利化、商业化,维护教育的公平性和公益性,国家对教培行业的监管不断加码。“双减”风暴来临早有预兆。
笑称自己是“乌龟吃秤砣——铁了心”的杨总简,在2021年6月彻底离开了教培行业。
各寻渡口,各找归舟
因郑州洪水与疫情影响,杨总简在离职后一直居家待业。2021年10月中旬,他回到就业机会更多的杭州,面试了七八家公司,有上市公司的软件销售、媒介专员,无一通过。在挫败与迷茫中,他还考虑过和其他同事一样去做快递小哥。
无奈之下,杨总简干起了直播中控的工作。在电商项目团队中,不乏00后刚毕业的大学生,25岁的杨总简不再年轻。
被裁员后,网课老师伊祖坤选择进入公立学校。他正努力适应线下课堂教学,可他面临的问题是,之前作为教研部副主管,其工作内容主要是为学生答疑,负责教研讲义,同时作为一名在线班主任带班。由于没有实际上课经历,也缺乏大班管理经验,在这方面,伊祖坤“其实还是个新老师”。
伊祖坤是2016入职X网校的,当时他大四考研失败,碰上X公司校招,公司承诺培训期间报销来往车费,每天还有70元的培训补贴,于是他从黑龙江来到了北京。次年,X网校在济南开了分校,他与同事又到了济南,并在这里娶妻生子。
伊祖坤在X网校税前年收入20万左右,还有六险一金,新老师入职第一年薪资在7-10万,每年两次涨薪机会;每人每月有一百元的团建经费,每天两次水果零食补给,逢年过节礼盒邮寄到家。
在线教育公司在繁盛期,福利待遇好过许多行业。杨总简所在公司除过节有礼品外,还送可兑换的螃蟹卡与猪肉卡。
“双减”政策出台前夕,北京总校已经开始了裁员。按照业绩标准,北京总校和济南分校的教研部总共要按百分之五十的比例进行裁员。济南理化教研部则全裁。终于,2021年9月2日这天,伊祖坤等来了北京总部的人。
总部领导与他协商,如果伊祖坤愿意去总部,可以给他一个留任名额,但如果放弃,就只能被裁掉。伊祖坤最终放弃,拿到N+1的补偿后离职了。
因为今年正好拿到了教师资格证,离职的当天下午,伊祖坤就去面试了当地的一家公立学校。这所学校目前教学任务重,教师紧缺,面试很顺利。他与学校签订了为期三年的合同,以合同制代课老师的身份,教初二年级的物理课。
就职一月有余,伊祖坤拿到了2700元的工资。合同制老师只要提前与学校协商,可以随时离职。伊祖坤考虑,要考个编制。
持这种想法的还有在郑州某教培上市公司负责教材教辅研发的小赵(化名)。离职后她曾经历了短暂的失业焦虑。想到此前考研失败的经历,且大学毕业已过三年,郑州市内的一些单位又不能报考,她最后决定考公,打“一场长久战”。
尚在家待业的网课老师饼饼(化名)目前正努力做转行尝试。她喜欢营销岗位,有空还去图书馆自学运营类书籍。去面试的十多家运营岗位中,有HR认为教培行业薪资待遇普遍高,饼饼可能无法接受薪资落差,所以面试不通过。
资本涌入时,教培行业薪资待遇的确诱人。据中信证券2020年2月发布的《在线K12课外辅导行业专题报告》统计,主讲教师薪酬水平普遍高于18万元/年,薪资20万至40万元/年的居多。即便是实习生,每月实习工资也能达到5000元。
“双减”政策给教培行业的无序竞争按下了暂停键。潮水退去,大量的教培从业者需跨行跳槽。《财经》此前发文指出,教培行业主要岗位为授课——给学生补习,职业封闭,与其他职业关联性不强,教培岗位上的经验和业务能力对其他行业价值不大。“教培行业出来以后,除了销售,什么都要从头开始”,杨总简说。
为解决教培从业者再就业问题,各地纷纷精准施策。北京市储备岗位资源,组织开展持续三月的教培行业人才专项服务季,线上举行教培行业人才专场招聘会,开展教培行业同舟共济、抱团取暖的同业互助行动;杭州也为教培行业人才转岗专设招聘会。
小微教培机构的艰难转身
风暴来临,像杨总简这样转身离开的不失为一种选择,但更多的人不肯轻易舍下。根据智联招聘平台数据显示,7月教培行业求职者中,61.6%的求职者依然期望能继续从事教培行业。
“双减”政策指出,各地不再审批新的面向义务教育阶段学生的学科类校外培训机构,现有学科类培训机构统一登记为非营利性机构。教培企业须完成“营改非”转制才能进入“白名单”。
与普通的教培从业者不同,教培机构的转型呈现出更为复杂的图景:新东方转型职业教育、智慧教育、直播带货等领域,好未来瞄准成人教育领域,猿辅导旗下斑马APP推出素质教育课程,学大教育成立集团新业务事业部下设咖啡餐饮中心……相比这些头部机构,数量更为庞大的小微教培机构的转型其实更受到世人关心。
中国民办教育协会会长刘林在接受南方都市报采访时曾言,从他的观察来看,从事教培行业的,分为老一代和新生一代。老一代人办教培机构时,除了想挣钱养家糊口外,还有对教育情怀的追求。
十多年前,小吕(化名)与爱人在通化市自己租住的小区创办了一家小小的补习机构。从起初只有2个学生、每个学生每月学费200元教起,坚持了7年后,小有名气的夫妻俩一个月才挣个5000元。
小吕很喜欢孩子。一个女生初中想混社会,她把这个女生拉回来,不许她处对象,天天看着她,最后上了高中,给小吕写了小作文感谢她,令她现在想来仍然特别感动。
还有一个男生,学习很认真,但是家里只有奶奶,没人辅导作业,小吕就每天只收10块钱的补课费,每天陪他到深夜12点。最后他考上了重点高中,告诉小吕说,她是他遇到过最负责的老师。
因为真心喜欢教学,几年前,搭上所有的积蓄包括结婚时收的份子钱,20多万,租了256平米的大教室。教育局有规定,200平米才给办理办学许可证件。
近两年来,通化市疫情停课半年以上,各个行业都亏损,小吕的培训班也不是例外。想放弃的时候,小吕就会回头看看一路的成就,她带的学生来的时候物理成绩都是中等,现在好几个在高中都是第一名。
小吕关掉补习机构后,依然有学生包括家长来找小吕补课。但这不是长久之计,为了未来的打算,小吕尝试去普通公立高中应聘,成功了,一个月薪资4000元,但没有五险一金,且因离家远,只好放弃。
“双减”的本质,是把过度资本化与商业化对“慢生长”的教育事业的侵蚀予以矫正纠偏。但在落实“双减”政策的过程中有些地方出现了一些对校外培训机构污名化的倾向。教培机构污名化,免不了对教培老师的抹黑言论。从业十多年,这是最让小吕寒心的事情。
相比在线教育机构,线下的小微培训机构转型更难。据前瞻产业研究院今年数据统计,我国教育培训行业在业企业数量约为42万家,其中大部分为小微企业。
有人建议,学科类教培机构可以从“学科转身做学能”“从学科类培训转向非学科培训”“向下做托育”“向上做职业教育”,或者“嫁接日常托管”,但小微教培机构普遍缺乏资源、能力、资金等,无论是转向哪个赛道,均不具核心竞争力。
在保障课后服务时间上,教育部要求学校实行“5+2”模式,即每周5天均要开展课后服务,每天至少开展2小时。很多学校已增设了艺术类与体育类的课后延时服务。主要从事中小学学科类培训的南昌某公司创办人袁政康决定带领公司转向艺术类培训,但在实行的时候发现困难重重。
转型计划只能暂缓。两个分校已经关门,仍在办学许可期内的老校区学生人数多,一下子关不了,只能边干边看,尽量降低成本。下一步怎么走,袁政康没有答案。
近日,国际媒体《华尔街日报》发布关于“中国预备发放教培许可证 恢复课外辅导”的报道,引发美股教育板块轻微动荡。
但教育行业人士对第一财经记者表示,“营转非”需要一定时间来完成,校外培训许可证的发放尚在“讨论”之中,校外教培企业在拿到牌照之前,更重要的是先生存下去。
文中部分图片来源于电影《中国合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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