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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 | 白象车间里的自尊和爱情
遇见彼此前,他们承受苦;遇见对方后,他们互相提供生活下去的底气。在因帮助大量残障人就业而新晋“国货之光”的白象某生产车间,一位自强员工和他的妻子跟我们讲述了他们的过往,生活和职业、自尊和爱情。以下是他们的口述。
记者 | 刘琪 郑梦迪
编辑 | YQ
全文共3415个字,阅读大约需要5分钟
被重视的感觉,我第一次感受到
最近忙得不可开交,援助外省的物资走了一批又一批,生产线不得停,昼夜连轴转,回家倒头就想睡。
我叫纪林,身高一米四,大概到普通男性胸部吧。找工作我习惯主动说明,“我身高不太高,1米42,高点东西我可能够不着,但我什么都能干,肯吃苦。”尽管如此,在来到白象之前,我经历过很多次白眼。
有宾馆、饭店招工,电话打过去,一听我是个残疾人,“不好意思我们不需要”,大多立马挂掉。我失落,生气,但又无可奈何。
好不容易获得试用机会,是家宾馆,收拾床单和被褥。举着装满的大筐,虽然吃力,但还能承受。但接下来的转身,向上托举,放进小推车,这对我来说太难了。拿到一天的工资后,我又失业了。那年我20岁。
我的微信名叫“小豆芽”,朋友们叫我“小豆豆”。我觉得很可爱,也很合适。随着年纪增长,我慢慢接受了,不再像小学二年级,被同学嘲笑就赌气,不上学躲在被窝里哭。
我的身高一直跟不上同龄人,最初爸妈没在意,等发现问题四处看医生,花了二十多万也不济。医生说我的骨头已经定型。
爸妈希望我通过学习改变命运,但那时我还小,贪玩,常跟人打架,因为他们笑我“矮冬瓜”。爸妈知道我已无心学习,只好同意我辍学,打发我去跟修鞋匠学手艺。
小学都没读完,工作找不到,只能在服装厂、电子厂打扫卫生,做零工,一直到2015年夏天,村委会组织一批残疾人去参加招聘会,正碰上白象工厂针对残疾人群体的公开招聘。有人嫌工资低,有人年纪大。我是最年轻的那个,留了下来。
厂子里2/3都是残疾人,岗位分配视身体状况而定。聋哑的一般被分配到车间做体力活,智力障碍的分配到后勤打理花草,手部残疾的分配到技术岗位操作特种设备,腿脚不好的分配去打包。我被分去操控自动封箱机。
▲纪林在台上唱歌
在这儿,没有普通人、残疾人之分,只有员工、“优秀自强员工”之分。为了激发员工的积极性,工厂设置了“优秀自强员工“奖,获奖员工可以得到一笔奖金和一本荣誉证书,我目前的小目标就是拿下这个奖。
我想努力一点儿,再努力一点儿。从最开始底薪1280干起,虽然不高,但比以前工资2000出头但不交保险好得多。我每天工作12个小时,2015年工资就能拿到3000左右。
这份工作让我的人生有了彻底的改变。有次发现地面有积水,湿滑,差点儿绊了跤。我在群里告诉领导,几分钟内就有回复,第二天便有人来修缮。被重视的感觉,我第一次感受到。
看见她的一瞬间我就精神了
朋友、同事在一起,就像一个大家庭。不像以前在厂里打扫卫生的时候,有个“朋友”说约我一起过年,结果大年三十晚上把我一人丢在大街。我本想在网吧凑合一晚,但半夜醒来,钱包和手机都不见了。我只好在自动取款机旁熬过这一夜。
但在这里,我结识了许多好朋友,我觉得他们值得。我们经常相约去钓鱼,这是我最大的爱好,甚至可以说是“瘾”。下鱼线的那一瞬间,感觉什么烦恼都没有了。碰上比较有劲的的鱼,我也跟它较劲,要么鱼上来,要么我下去。
▲纪林跟朋友一起钓鱼,正在起杆
第一次见到王莉娜是在一个午后,手上的肌肉记忆正忙着活,但眼皮却不受控制地快要合起来。门口突然有些动静,主管领着一个瘦瘦的女人进来,看见她的一瞬间我就精神了,我心想:真好看。
她看起来有点内向,偶尔会抬头四周打量一下。一个偶然的机会,她被调到我的生产线上上夜班。她比我大四岁,我们很聊得来。我比较爱开玩笑,她老是被我逗得咯咯笑。
她是个苦命的人。两岁时爸爸意外去世,妈妈改嫁,她和姐姐被爷爷拉扯大。为了减轻家里压力,姊妹俩辍学。十八岁那年,她被姑姑“嫁”给邻村一个单身汉。那人爱喝酒,还爱动手,她实在受不了了,就逃了出去。
我从不跟她聊她的过去,我只跟她聊自己、聊朋友,逗她开心,她的笑容就是我的放心药。我想保护她,想宠着她,她以前受过那么多苦,如果我还欺负她,我就不是个男人。
半年后,我们恋爱了,没有花束和甜言蜜语。她是个朴实本分的人,手脚也勤快,适合搭伙过日子。我爸妈第一次见她就很喜欢,还叮嘱我不要欺负她。去年,我们结婚了。
▲2021年10月份,二人结婚
公司宿舍不让做饭,为了能让她吃上好吃的,我租了间四十平米的房子。每餐一荤一素一汤,都是她爱吃的。她还特地调整了上班时间,跟我一起上夜班。
两个人安安稳稳的,是我最理想的生活状态。
就像电影里的超人一样来治愈我
我叫王莉娜。
19岁,我背井离乡,孤身来到外地打工。我想离家远一些,越远越好。拿着小学文凭,没多少人肯要我,有个厂子面试背26个英文字母,我逃都逃不赢。我在上海、苏州的电子厂都干过,但我不喜欢。
2019年夏天,我来了白象工厂,当一名小时工,负责小卡片和料包的投放。这是件细活,要时刻看着料包、叉子不被切烂或遗失。领导当时跟我们说了一句话,“如果顾客在火车上,买到的方便面没有叉子,怎么办?”
刚进去的时候,我有点害怕,不敢跟人打招呼,好不容易鼓起勇气,那人却不理我。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个聋哑人。
我很惊讶,厂里2/3都是残疾人。我还有些担心,他们跟普通人效率能一样吗?其实是我多虑了,他们手脚麻利着呢。
人际关系不像我想的那样麻烦,工作环境很融洽,不久我们就打成一片,其中就包括纪林,我未来的丈夫。
我那时没什么钱,他经常主动帮我买饭,或者请大家吃饭,这给我留下好感。我们经常在一块聊天,聊过去、聊现在、聊将来,一聊就是好几个小时,像是有说不完的话。他总是会在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出现,就像电影里的超人一样来治愈我。
▲纪林和王莉娜的合照
最初我只打算工作一段时间,签了一份两个月的短期合同,最后我决定留下了,和他一起。年轻的时候,我的择偶标准是“高大”“帅气”,听起来他似乎跟这些词都不太沾边,甚至有些反着来。但我不后悔,遇见他之后,我就知道,他值得我去托付一生。
刚在一起的时候,我住在宿舍,他在外面租房。那时候他还是个“三没青年”:没房、没车、没存款。我们不常在一块,身边还有人来追求我,他们的条件都比他好,但我都没有答应,还得是他。但吵架的时候,我也会赌气,自己到底看上他什么。
因为宠吧,像一个网络热词——“爹系男友”。他帮我当女儿宠着,我喜欢红烧肉、土豆烧鸡,他就学着做给我吃。在家里,我基本上不用动手,做饭、做家务,这些事情都被他包圆了。
空闲时,我们会一起打网络游戏。这方面我比他厉害一点,他只会用一个壮汉英雄跟在我身后。我不在的时候,他只能呆呆地站在塔下,被迎面而来的小兵打死,所以每次双排我都又气又笑。
管他的,这辈子就跟他一起过了
有个问题一直横在我们之间——周围劝分的声音从没停过。他们都觉得他配不上我,“没钱过什么日子”,这是我听的最多的一句话。我做不到心无杂念,也努力说服自己,但他的沉默也变成了导火索。
去年春天,我们刚吵完架,还在冷战,我独自回老家迁户口。北方的春夜像冻了霜似的冷,我躺在老家的床上,看着窗外的黑,孤单地想起了拉扯自己长大的爷爷,想起以前家门口一小块地里的菜。
突然电话响了,是纪林打来的,他告诉我已到了汽车站,但不知道怎么过来。他是南方人,没来过北方,长途跋涉,正冻得瑟瑟发抖。我叮嘱他不要坐车站的面包车,那是黑车,专门骗初来乍到的人。
大概三点多,家门口的小道传来走路的声响,我从猫眼里看了看,真的是他。走过弯弯绕绕又漆黑的小路,凌晨的湿气打湿了他的头发,有点儿狼狈。我忍不住哭了,又惊喜又感动。那一刻我决定了,管他的,这辈子就跟她一起过了。
在我出来打工后,就跟姐姐再没联系了。没想到刷抖音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是她!我唯一的亲人。纪林特意去拜访了姐姐,姐听到我有对象了很高兴,拉着我问了好多问题。姐很满意,觉得他三观正。
去年10月,我穿着白色婚纱,姐把我的手放在了他手心,我们携手走进了婚姻殿堂。
我不爱加班,到点就下班回家休息,他通常会多留一会。我只管睡觉,他回家之后会做好饭菜,再叫醒我。所谓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也不会比这更幸福了。在一起之后我胖了很多,但他从不让我减肥,说这是“幸福肥”。
等个五六年后,我想辞职开家小吃店,调整好作息,顺便满足一下自己。我喜欢美食,喜欢化妆,也喜欢玩抖音。上班路上、游玩途中,我常顺手发一条抖音,记录一下生活,以后也能常翻一翻。
▲抖音里的王莉娜十分活跃
到现在,我们各自能拿到4000-5000工资了,工作稳定,家庭幸福,最大的愿望就是等疫情退散,想要个小孩儿,买辆车,好好过日子。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纪林、王莉娜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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