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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访中东铁路④|哈尔滨:旧日的交汇点
哈尔滨是一座很魔幻的城市。这座城市的历史只有一百多年,而其建成之际,已被卷入复杂的国际战略斗争中。自此,它成为东北亚乃至整个远东地区政治冲突的交汇点。在历史的洪流中,哈尔滨的命运不由自己决定,也不由北京决定,而由彼得堡和东京决定,甚至受到伦敦、巴黎和华盛顿的政治影响。
起初,这座城市是松花江边的一片高地,中东铁路建设局勘探到此,买下一座叫“田家烧锅”的酒厂,开始了大规模的城市建设。“田家烧锅”就是现在的哈尔滨市香坊区,最早是中东铁路建设局、华俄道胜银行哈尔滨分行、中东铁路护路队和铁路员工居住之地。
到了1900年,建设中心移到秦家岗和埠头,即今天的南岗区和道里区,其中南岗区是城市的中心,被规划为行政区,道里区则规划为工业区和商业区。当时俄人多住南岗,有钱的华人住道里,穷一些的华人住道外,之前叫傅家店。
关于哈尔滨的名字,本地人会告诉你,“哈”读成三声,而老哈尔滨人把“尔”读成“勒”。其地名由来有很多说法,基本都和满语有关。一种说法是,它来自满语“halfiyan哈勒费延”,意思是“扁”。
哈尔滨火车站
哈尔滨火车站是当年安重根刺杀伊藤博文的地方。俄国修建中东铁路,引起了日本警惕。1900年义和团运动后,俄国派军队入侵东北,严重刺激到日本。日本没想到,俄国势力范围延伸得这么快;俄国也没想到,日本对此反应这么激烈。不久后,日俄战争爆发。这意味着,白种人与黄种人之间首次势均力敌的交锋,就在中国东北展开。日本付出巨大代价,获得了最终胜利。
这场战争中,日俄双方背后都有各国列强的影子。英国为牵制俄国,与日本达成英日同盟;美国名义上中立,却倾向于日本;德法不愿公开反对俄国,也想打压日本在东亚的扩张。日本获胜后,英美作为支持者,显然要在满洲分得一份利益,但日本人不愿如此,他们更愿意与俄国人议和,因为此时自己处于巨大的谈判优势中。
战争刚结束,日本就抛开英美,与俄国交好。枢密院议长伊藤博文前往哈尔滨会见俄国财政大臣,然而伊藤博文刚到哈尔滨,就在火车站被朝鲜义士安重根刺杀。这次事件直接影响了东北亚后来的历史,日俄之间再也没有联合过,日本加速吞并朝鲜,英美开始对日本不再信任,大家最终撕破脸。
可惜我去时,哈尔滨火车站正在大修。安重根刺杀伊藤博文的地点标识,原本在一号站台,如今因改造地面被封闭。乘务员说,让我下次再来。
哈尔滨的教堂
受到火车站周边改造影响的,还有一座颇具历史价值的教堂。圣伊维尔教堂,被包裹在一片工地中,颇似一座即将被拆除的废弃建筑。这座教堂的特殊之处在于,它曾是一座军用教堂,属驻扎在哈尔滨的俄国外阿穆尔军区。“文革”时,教堂的五个洋葱顶都被拆掉,但主体建筑还在,后来又用作仓库。据说,哈尔滨政府已明确表示,这座教堂会妥善修复,日后作为博物馆使用。
被围在拆迁工地中的圣伊维尔教堂,只能远远眺望。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拍摄。南岗区东大直街是哈尔滨曾经最繁荣的商业街,上面有著名的秋林公司,1908年开设至今,都在销售俄国食品。东大直街有目前哈尔滨唯一一座日常开放的东正教堂——圣母守护教堂。从远处可以看到东正教堂标志性的洋葱顶,教堂墙面通体暗红,墙上有拱形的窗子,穹顶深绿,顶上是金色的斜十字架,格外庄严肃穆。每周这里有宗教活动。
圣母守护教堂。这座教堂最早是属于乌克兰移民的墓地教堂。早在1902年,来到哈尔滨的乌克兰人,就在果戈里大街乌克兰俱乐部修建了自己的墓地教堂。1930年,教堂从果戈里大街迁到东大直街,由俄罗斯著名建筑师日丹诺夫重新设计而成。这座东正教堂门前,有一座两米左右高的祈祷亭,是墓地的遗留,当年的俄侨在此为日俄战争中阵亡的军人祈祷。
圣母守护教堂前面的祈祷亭。在这座圣母守护教堂隔壁,是基督教的圣尼埃拉依教堂,曾是一座属于德国侨民的路德会教堂。这座教堂外观颜色与隔壁的东正教堂一模一样,也是红色外墙绿色屋顶,只不过是哥特式风格。两座教堂相邻而立。
圣尼埃拉依教堂。马路对面的一栋白色建筑高耸入云,是天主教的耶稣圣心主教座堂。最早是波兰侨民们修建的天主教堂,当年随着中东铁路而来的波兰人超过三千人,大多居住在这条街附近,在此修建了自己的教堂和学校,有着繁荣的活动社区。可惜相关建筑基本已被拆毁。如今这座耶稣圣心教堂是黑龙江最大的天主教堂,但与原样也完全不同了。
耶稣圣心教堂,看起来就是完全的新建筑。同一条街道上,三座分别属于乌克兰东正教、德国基督教路德会、波兰天主教的教堂呈三角形排列着,这就是哈尔滨的万国文化。当年哈尔滨是半个世界移民和流亡者的第二故乡。
圣母安息教堂也曾经是墓地教堂。哈尔滨城区东面的文化公园,一百年前是中东铁路局为铁路职工建起的墓地,后来变成外侨公墓,超过四万名外侨埋葬于此,其中主要是俄国人。上世纪五十年代,这里被改造为文化公园,如今是一座热闹的儿童游乐场。圣母安息教堂就在这座游乐场里,每天面对游客的热闹。
隐藏在游乐场内的圣母安息教堂。穿过游乐设施,走进文化公园深处,可以看到一座被绿色植被覆盖的欧式建筑,乍一看以为是游乐场的一部分,如同一座主题公园城堡。这是当年公墓仅剩的遗留——圣母安息教堂及钟楼。这座教堂的洋葱头穹顶早已不见,墙皮也出现脱落,有一块告示牌提示游客危险勿近。只有一些老建筑爱好者,专门来探访这座当年著名的公墓教堂,而教堂内是不能进入的。
从东大直街拐入果戈里大街,有著名的哈尔滨文化胜地——果戈里书店。在这家书店里,我选购了一本讲述哈尔滨流亡犹太音乐家的书《白夜》,这本书是果戈里书店独立出版的。一座城市的地标性书店,需要有一些独到的、立足于这座城市本身的内容。
在果戈里大街上,走过士课街,远远能看到一座雄伟的红色教堂,这座教堂当年是一座东正教堂,叫做圣阿列克谢耶夫教堂,也叫圣母无染教堂,如今却成了一座天主教堂。
圣阿列克谢耶夫教堂,最早是日俄战争期间的随军教堂。因为曾经在阿列克谢耶夫村而得名。这座教堂迁往哈尔滨较晚一些,一开始是新老两座教堂,老的是木制的建于1912年,后来改造时拆除了,留下的这座是砖石的,建于1935年。圣阿列克谢耶夫教堂拜占庭建筑风格浓郁,整体清水红砖,三段式的钟楼设计,带有晚期巴洛克风格,尤其是窗沿和屋檐的曲线造型,在阳光下十分醒目。
圣阿列克谢耶夫教堂。直到1958年,这座教堂还有俄国祭司在主持活动。“文革”期间教堂关闭,上世纪八十年代恢复宗教活动时,因为东正教徒人数太少,而天主教堂又不够用,这座保存完好的东正教堂,就被让给哈尔滨天主教会使用。现在这里是黑龙江和哈尔滨两级天主教爱国会驻地。如今这座教堂完全对外开放,还可以承接婚礼仪式。
中央大街与犹太人
在远离南岗区的火车站另一侧,经过已变成建筑博物馆的圣索菲亚教堂,继续向西北方向前行,就到了哈尔滨最繁华的中央大街。今天的中央大街,两侧全是华丽的欧式建筑,然而一百多年前,这是一条俄国人城市中的“唐人街”。当年哈尔滨建城时华洋分治,俄国人住在火车站以南的高地,中国人住在火车站以北靠近江边的地方,被称为“中国大街”,即现在这条中央大街。
圣索菲亚教堂,在现场看,不像旅游宣传手册上感觉那么大。但真正让中央大街繁华起来的是犹太人。穿过中央大街的巷子,往西北方向走,能看到当年的犹太老会堂和犹太中学,如今已被改造为音乐厅。老会堂的屋顶、窗子和门廊,都保留着犹太六角形的标志,土黄色的墙壁和绿色锥形屋顶,让这座建筑很有历史感。
犹太老会堂,上面是犹太教六角形。当年大批犹太人逃难到哈尔滨,为这里带来了繁荣的文化和艺术。他们在哈尔滨建起自治社区,修建学校、教堂、医院、养老院,这些建筑今天大多还在使用。犹太医院是当年哈尔滨最好的医院,犹太人带来的音乐教育亦是哈尔滨获得音乐之城称号的重要因素。
著名的德国小提琴家赫尔穆特·斯特恩,童年时为了躲避纳粹,全家搬到哈尔滨。他在回忆录里,记述了当年哈尔滨复杂繁多的外国人团体。比如,当时的白俄移民中有浓郁的反犹倾向,甚至组织了青年法西斯团体,而哈尔滨的德国领事馆会有意支持这些组织。
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日占时期,哈尔滨有一些德国人去游说日本人迫害犹太人,但日本人对此的态度往往是暧昧而回避的。因为日本人需要这些犹太人来建设满洲。在哈尔滨的犹太人,也有自己的组织,叫做“特卢佩道同盟”,是犹太复国主义者中的激进分子,常与俄国人发生冲突。
哈尔滨的清真寺
一座造型特别的清真寺与犹太老会堂在同一条街上。这座清真寺建于1901年,比圣索菲亚大教堂还要早好几年。这座清真寺早期并不属于本地回族,而属于俄国境内的少数民族——鞑靼人,这座清真寺被叫作鞑靼清真寺。因为当时人分不清鞑靼人和土耳其人,哈尔滨也有不少土耳其移民,所以把这座清真寺称为土耳其清真寺。
鞑靼清真寺正面(左图),鞑靼清真寺侧面(右图),这座清真寺现在大门紧锁,不再接待访客。鞑靼清真寺有明显的拜占庭建筑特点,不同于中国境内常见的中式或阿拉伯式清真寺。清真寺建筑外面咖啡色和白色条纹相间,宣礼塔在最中心而不是四角,清真寺正面高大耸立。
这座清真寺周围都是居民楼,水房等辅助建筑已被拆除,只剩余这座大殿主体建筑。清真寺大殿内现在不允许进入,我听清真寺看门人说,殿内墙上用突厥文写着:“远东哈尔滨市穆斯林总教协会的创始人和一千年不坏的清真寺建筑者:格那耶提阿訇·阿合买迪!他逝世后的事业继承人:穆尼拉·阿兹拉提,就这样义务完成,祝贺米兹格拉先生,尼扎穆丁亲笔。”我也在网上查到了这段文字。
鞑靼人是俄国境内信仰伊斯兰教的少数民族,在中国被称为塔塔尔人。伴随着俄国东进,一些鞑靼人随着军队和商旅迁徙到远东地区,也跟着铁路修建来到哈尔滨。1901年,当时在哈尔滨的鞑靼人人数并不多,形成了自己的一个小社区,建起了清真寺。俄国十月革命后,大批追随白俄的鞑靼人迁徙到哈尔滨,其中很多是军人、军属和知识分子,他们形成了自己的鞑靼民族协会。
1922年,为纪念鞑靼人的祖先皈依伊斯兰教1000年,这座鞑靼清真寺进行了重建,有了今天的样子,也标志着鞑靼人作为外国穆斯林群体在哈尔滨的地位。当时的鞑靼人有自己的报纸、学校、印刷厂,还有娱乐和公益活动组织。到了1935年,哈尔滨已成为远东鞑靼人的活动中心,这里召开了东亚鞑靼人代表大会。
建国后,哈尔滨的鞑靼人越来越少,很多人去了澳洲或日本,这座鞑靼清真寺也被看管者出租给中国五金机械公司哈尔滨分公司,后来归道里区人民武装部。上世纪九十年代,当时的清真寺监护人阿克秋林娜通过美国鞑靼协会与中国宗教事务委员会协商,将鞑靼清真寺所有权移交给哈尔滨市伊斯兰教协会。
如今鞑靼清真寺维护存在一定困难,墙皮有少许脱落。清真寺看管人丁老先生说,清真寺的屋顶和地下室,也不同程度存在防水问题。这座清真寺目前不对外开放,未来作为博物馆使用,或是继续承担宗教用途,都尚未可知。俄罗斯鞑靼斯坦自治共和国、美国鞑靼协会、中国塔塔尔族官员和知识分子以及哈尔滨本地回族,都关注着这座鞑靼清真寺的未来。
按照坊间说法,这些鞑靼穆斯林与本地回族交往不多。这些鞑靼人大多是反对苏维埃的白俄,本地回族在政治上与他们有所隔离,不过比起其他白俄人,鞑靼人的政治态度很温和。
哈尔滨本地的回族比鞑靼人来得还要早一点,哈尔滨第一座清真寺——滨江清真寺在1897年建成。这一年,俄国人和中国人几乎同时在哈尔滨这片江边荒原上建立自己的居民社区。按照当时的哈尔滨城市规划,以铁路线为界,南岗区和道里区归俄国人,道外区归中国人,滨江清真寺就在道外区,当时中国人通常把此地叫作傅家店。
清末东北柳条边开禁之后,很多关内回族为谋生纷纷闯关东到了东北,这些回族开垦务农并不多,大部分以传统工商业为生,大多从事宰牲、皮革、餐馆等行业,另有一部分学到了东北当地满蒙朝鲜等民族的糕点手艺,开起了清真点心档。当时还有不少回民在松花江上跑船贩卖牛羊,山东回民居多,有的甚至沿江到俄国境内做生意。1949年后这些船民大多上交了船只,去自来水厂或航运公司上班了。
滨江清真寺后墙(左图),滨江清真寺宣礼塔(右图)
滨江清真寺最开始的筹划者大多是回族牛贩子,通过商会以贩牛所得作为公积金,买下五间房屋作为清真寺使用,并聘请阿訇。之后清真寺不断扩建,1935年,当时的教长白羽生阿訇决心翻修兴建,有了相对稳固的规模和今天的礼拜殿主体建筑。这座阿拉伯风格的礼拜殿设计者,是俄国人克拉勃廖夫兄妹。而后在1958年、1979年、2003年先后不断返修扩建,一直到2005年清真寺广场建成,就是现在的样子,也是东北地区最大的清真寺。
这座滨江清真寺是阿拉伯式建筑。清真寺前有开阔的广场区,供市民休闲活动,周围商业繁荣,当地人也称其为阿拉伯广场,清真寺分成男寺和女寺。清真寺周围是哈尔滨传统的回族聚居区,有大量的清真饭店、食品店。
滨江清真寺重新粉刷外墙之后,为白绿相间。但几年前却是通体蓝色,蓝色是哈尔滨乃至整个东北地区很多清真寺的主色调。对东北回族来说,蓝色有特殊的意义。蓝色是青花瓷的颜色,这种色彩浓郁厚重的钴蓝颜料,从西亚传入中国,与中国本土烧瓷工艺结合,色目人是主要的青花瓷工匠,他们把含有伊斯兰文化元素的纹饰描绘在瓷器上,最后这些瓷器大批出口西亚,成为中华文明与伊斯兰文明的连接。
这种蓝色同样是波斯文化的代表,伊朗地区很多清真寺也以蓝色为主色调,与关外穆斯林地区的绿色调迥异。这是伊斯兰教在中国传播、迁徙与文化演变的重要历史痕迹。实际上,高纬度地区的天空就是这种深蓝色,或许这代表着整个高纬度地区民族的共同审美。
“中华巴洛克”步行街区
距离滨江清真寺几条街之外的“中华巴洛克”步行街区,是一片被开发为旅游景观的欧式老建筑群。中华巴洛克步行街的老建筑改造,本来并不稀奇。但只需要跨过一个路口,就可以进入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在中华巴洛克街区对面,一道黑色的大铁门挡在路口,只有一个小小的门与外界连接,如果走进去,会看到一片仿佛“人类消失后的世界”。
还有少量居民生活在废弃的街区中。
这片街区原本与中华巴洛克步行街连在一起,但政府没有足够的改造资金,街区因此荒废。这些百年前的老房子,几乎每栋都是危房。这里的店铺和住户,大部分都已搬走,其中包括很多哈尔滨老字号的餐馆和点心铺,从老照片上才能看出这里曾是多么繁荣的商业街区。
但也有人依然居住在这。附近老住户也经常穿过这片街区。一个老奶奶在危房中散养着鸡,鸡在垃圾堆里觅食。巷子里一家烧烤档还在经营。一个贩卖阿城干豆腐的男人在路边,摊子上的喇叭反复播放着叫卖声,大致说他大老远从阿城来哈尔滨就是为了让大家吃上最好的干豆腐。在这片被半封闭起来的危房区中,产业生态似乎正在从头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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