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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娃开夜班出租的武汉单亲妈妈:车祸后失业,彷徨中仍在坚持

澎湃新闻记者 朱莹 实习生 张盼
2017-09-14 07:34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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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少云失业了。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完了。

三岁女儿依依陪她站在江汉一桥边。夜风吹过,远处光影迷离,她什么都看不到,只感觉天塌下来了,活着没意思。

她对女儿说:“依依,我们去跳桥吧。”

“不要嘛。”

“那妈妈跳。”

“妈妈也不跳……”

2017年8月15日晚7点半,开了近三年出租的李少云,第一次出事故——一位40多岁的男子骑着电动车逆向冲上机动车道,朝她的车撞过来。

男子头部和腰部受伤,她和女儿平安无事。8月18日,交警判定男子负事故主责,她负次责。

雇她的出租车老板委婉地告诉她,把孩子安顿好后再上车,不再允许她带着女儿开出租车。

没了工作,李少云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她托人四处打听,哪儿有车可以开。女儿上幼儿园8000多块的学费还等着她挣。

这个自诩“墙缝中野草”的女子,在成为单亲妈妈的第三年,第一次感觉自己快被压垮了。

“我不能休息”

8月10日,初见李少云,是在她家小区的门口。

李少云穿着一件灰色T恤,碎花睡裤,长发湿漉漉的滴着水,来接记者。

42岁的她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容颜,虽粉黛未施,却不见岁月刻下的印痕,再加上言谈爽朗,让人很难与“单亲妈妈”、“夜班出租车司机”这些联系在一起。

直到走进她的家——武汉汉阳翠微路车站社区内一间10余平米的出租房。房间里几乎没什么像样的家具,一张放有毛绒玩具和毯子的床,一张板凳,一把路边捡来的椅子,是唯一可以坐的地方。大衣柜、梳妆台,都堆满了杂物。

李少云家进门处。  澎湃新闻记者 朱莹 实习生 张盼 图

老旧窗机发出“嗡嗡”的声响,李少云不好意思地说,那是去年夏天女儿热得受不了,央求她去旧物市场淘来的。400元,花了她们半个多月的生活费。

怕热的小女孩正躺在床上睡觉。“她昨天蛮晚才睡。”李少云一边捋头发一边说,常年跟着她开夜班出租的女儿,已经习惯了晚上活动、白天补觉。

李少云担心她营养跟不上,省出吃饭的钱为她定了牛奶,但小女孩个头依然比同龄的孩子矮一些。

李少云给依依喂饭。  澎湃新闻记者 朱莹 图
中午时分,李少云点来三个菜招待记者——鱼块、白菜、紫菜蛋汤。她解释说,晚上开车太累,白天只想睡觉,所以一般不会做饭,中午就从隔壁餐馆点个菜或面条,没吃完的带到车上当晚餐,或在机场买份盒饭。依依因为生物钟颠倒,没了三餐一说,“醒了就吃,饿了就买点”。
为了省钱,李少云只点了碗面条,这是她和依依一天的食物。  澎湃新闻记者 朱莹 图
附近餐馆老板说,李少云通常只点一个青菜,像土豆丝这种,就10来块钱;鱼这种,一个月才会点一次。

即便省着过日子,生活仍时常捉襟见肘:李少云三年没有剪过头发,因为剪一次要10元,她觉得贵。女儿的衣服都是别人给的,只在过年时才会添件新的,几十块钱的衣服,小女孩会开心得乱蹦。逛超市时,看到好吃的好玩的,女儿会哀求着要,她安慰女儿:“妈妈没钱,等妈妈明天赚钱了再给你买,好不好?”

一次,好不容易攒起来的5000块钱房租被偷了,那是她拼命跑了三个月的车才攒到的。李少云绝望不已,但她没时间悲伤,生活还得继续,她还要想着明天怎么挣钱。

午饭后,李少云补觉,依依一个人在旁边画画。  澎湃新闻记者 朱莹 图
午饭过后,李少云实在太累,躺床上补觉。依依一个人在旁边,看了会儿动画片,又翻出图册画画。之后跑出家门,看到有小朋友在玩,她蹲在一旁,想靠近又不敢,远远地看着。

这个8月31日满3岁的小女孩,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活在一个成人的世界里。每晚跟着妈妈开夜班出租,白天补觉或是一个人玩,没什么朋友,接触的几乎全是大人。

依依示意不要说话,怕吵到妈妈。  澎湃新闻记者 朱莹 图
她想上幼儿园,在妈妈带她去找幼儿园时,趴在幼儿园门口叫着“老师老师”。别的小朋友都哭着不让妈妈走,她却小大人一样对妈妈说:“妈妈你走吧,晚上记得来接我。”因为学费问题暂时无法上幼儿园,李少云满怀歉疚,依依安慰妈妈:“别伤心。”
8月17日,依依在家附近的小火车幼儿园偏门张望。   澎湃新闻记者 朱莹 实习生 张盼 图

8月10日晚5点,李少云一手牵着依依,一手抱着毯子,出门上班。

过去的900个夜晚,她们都是这样度过:每天下午5点出门,6点多到达武汉天河机场,排上三四个小时的队,才等来第一位乘客。一晚上跑两三趟机场,直到次日凌晨5点交班回家。

李少云和依依。  澎湃新闻记者 朱莹 图

白天则在补觉中度过,直到下午5点继续开车上班。

日复一日,李少云很少休息,她像马达一样不知疲倦地跑车,想为孩子的未来攒钱。

依依有时会累:“妈妈我好累啊,能不能休息一天?”

李少云有些心疼:“那你在家休息,妈妈去上班。”

依依哀求她:“妈妈,你陪着我一起休息吧。”

“我不能休息啊,休息了我们赚不到钱,明天吃什么喝什么呀。”

“好吧,那我跟你一起上班吧。”

凌晨十二点,依依困意袭来,在车上睡着了。  澎湃新闻记者 朱莹 图

“生活的路绕了一个大弯”

李少云不记得被问过多少次“为什么带着孩子开夜班出租”,她只知道,2015年1月,从她带着孩子走出家门的那一刻开始,生活就不是自己能选择的了。

她成了一个单亲妈妈,身无分文。只能拼命工作,挣钱养活孩子。

她觉得自己的前半生都像名字一样,“少云,少运”,不走运。

1975年,李少云出生在武汉市蔡甸区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父母务农为生,父亲还会做电工,村里哪家有问题都会找他帮忙。家里4个孩子,李少云排行老二,有一个哥哥两个妹妹,大妹妹20岁时不幸车祸去世。

在李少云印象中,母亲是个传统的农村妇人,喜欢哥哥和两个妹妹,不喜欢她。不过父亲很疼她,两人性格也相似,都很开朗,“我就是我爸的翻版”。

李少云说自己的童年很“造业”,别人都上学去了,十岁不到的她还在地里插秧、放牛,帮忙干农活。小学读完后,她就开始跟着熟人在村里的小作坊干活,挣的钱都给家里。

18岁时,李少云在镇上的一家纺织厂干活。在那里,她邂逅了第一任丈夫。两人是姐弟恋,对方长相帅气,很会追女孩。李少云一开始不愿意,对方却很坚持:“你可以不喜欢我,但不能阻止我喜欢你。”

他还在李少云左手臂上纹下了“云”字。年少的浪漫,在多年后却成为她竭力想要抹去的痕迹。

一年后,两人结婚。次年,李少云生下大女儿,七年后,生下小女儿。两人一起打拼,生活慢慢变好。结婚的第10年,婚姻却出现危机,李少云一度绝望到割腕自杀,却还是活了过来。

2006年,李少云结束第一段婚姻。两个女儿跟着前夫生活,李少云逃离到深圳,进入一家台资企业做销售。漂泊在外的日子,她经常会想家,想女儿。

每逢春节,父亲会打电话叫她回家。母亲思想传统,深信“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过春节不应该回家。李少云记得,有一年春节,父母因为自己差点吵起来了。她立马说:“你俩别吵了,我出去。”这之后,她便不再回家过年,“因为我的事引起父母吵架,那不是我想看到的。”

回归单身后,李少云也遇到过不少追求者,但前一段婚姻的失败让她缺乏安全感,“不想走回头路”。直至2013年7月,经朋友介绍认识了一位武汉黄陂的男子。对方也离过婚,带着3个孩子。李少云看中了他的勤快、能吃苦,心想“都是离过婚的,以后肯定会好好过日子”。

身边的人却并不看好,觉得男方“看起来就不是过日子的人”,连一向支持她的父亲也不赞成。

“我年复一年,总是一个人,我也觉得孤独。”李少云说,漂泊多年,她渴望有个家安定下来,“我也想过年时可以回家,不再被人说闲话。”

二女儿提出想跟她一起生活,男方也同意了。于是2013年年底,两人结婚。婚后,男方反悔不让李少云把二女儿接过来,两人为此争吵不断。

次年8月,女儿依依出生。对方见生的是女儿,想将孩子送人。

李少云闺蜜吕峰记得,依依出生那天,她去医院看望李少云。李少云丈夫对她说,要把依依送给她。她随口接了句“好啊”。病床上的李少云听了,眼角一下子流出了泪。

生完孩子第二天,李少云一个人躺在医院,孩子没人照顾,她只得跪到地上给孩子换尿布。扫地的阿姨看到了,心疼地说:“你歇着,我来帮你弄。”李少云回绝了:“你今天帮我,明天我还是要一个人弄。”

李少云妹夫刘浩(化名)说,那时家里人建议她不要带着孩子,她不听,她说:“身边没有孩子,想有个依靠。”

也是在那一年,李少云父亲因病去世,这让她备受打击:“我爸不在了,我就没有家了。但我想给依依一个家,所以我不会抛弃她。”

2015年春节前夕,李少云带着5个月大的依依离开家来到汉阳,在妹妹家附近租了个房。房租一个月700元,身无分文的她,向亲戚朋友借了2000元才勉强支付了房租。

她不愿谈及过往的经历,“以前的生活就像是电视剧里的桥段,回头想的话,可能连生活的勇气都没有。”

她说,人生的前40年,从未想过会成为单亲妈妈,“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她也不止一次设想过,没带着孩子会怎样,“如果不带孩子,我会过得很潇洒,但这不是我想要的,一旦知道孩子出了什么状况,我会痛不欲生。”

吕峰心疼她,“我们几个朋友都是打工的,家庭条件都不好,几年打拼后都逐渐好了起来。唯独她,生活的路转了一个大弯。”

“不想让孩子以为,妈妈不要她了”

成为单亲妈妈后,李少云开始为生存发愁:孩子要吃要喝,拿什么养活她?

她向2013年开出租车时的老板万由岚求助。万由岚说:“车你先开着,租金慢慢还。”

李少云说,选择开出租,是因为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自己没有一技之长,别的行业没法带着孩子,工资太低又养活不了她。那时候孩子容易生病,每个月都要发烧一次,就可以随时用车子带着她去看病。

为方便照顾依依,李少云最开始上的是“花班”,两天白班三天夜班。与她交替上班的女司机每次上夜班时,开到晚上12点就提前交车,电话问她要不要起来开。李少云立马弹起来,“我开”,一直上到第二天下午5点。

这样的日子李少云并不觉得累,反而“觉得挺开心也挺有希望的,那个时候没时间去悲伤,只想尽快让自己好起来,不让孩子吃苦,就这样一直熬到现在。”

李少云出车。  澎湃新闻记者 朱莹 实习生 张盼 图

2015年3月8日,李少云清楚地记得,开车第一天她赚了200块钱,立马跑去给孩子买了一罐奶粉,“感觉特别开心”。

李少云的母亲也曾帮她带过孩子,但两人“合不来”,再加上母亲70多岁了,身体不好,断断续续带了一年就走了。

住在附近的妹妹妹夫也会帮忙照看孩子。妹夫刘浩说,依依小时候也在他家睡过,但自家女儿有些调皮,有时说话比较难听,李少云很敏感,“有时候过多的帮助,她会觉得是施舍”。

李少云不否认这一点,“我觉得自己的事还是自己扛比较好,这样在亲戚朋友面前,腰杆也直一些。总是以祈求的方式换取同情,将来自己也会变得很低微。我不希望孩子以后也这样。”

吕峰说,李少云从不在朋友面前抱怨,她好面子,一直都希望过得好一点,不喜欢麻烦别人。

一天,依依在刘浩家玩,晚上12点吵着要妈妈。李少云回来后,刘浩劝她“要么把小孩哄睡着了再出车,要么把她带着”。李少云赌气道:“她要是吵,你们就把她关在外面。”

还有一次,李少云把依依哄睡后独自出车。凌晨一两点时,刘浩听到隔壁传来依依的哭声。他和妻子赶过去后发现,依依一个人在床上哭。刘浩赶紧给李少云打电话,母女两视频后才把依依哄睡。

这之后,李少云去哪儿都会把孩子带着,“不想让依依以为,妈妈不要她了”。

2016年开始,李少云固定开起了夜班出租,“晚上人要少些,车也少些,交的租金也少,而且好带孩子,白天带着孩子的话,别人一看,不会听你多解释,马上就换车。”

依依小的时候,李少云怕她摔着,就把她放到副驾驶位上。稍微大一点后,就放到后座上。活泼好动的依依喜欢两头跑,陪她说话,唱歌。

凌晨4点多,李少云还在出车,依依在车上睡着了。  澎湃新闻记者 朱莹 图
有时突然一个急刹车,依依从座位上滑落,头碰到了,李少云就停下来抱抱她,“心挺疼的”。
依依在车上睡觉。  澎湃新闻记者 朱莹 图
带着孩子,李少云开车格外小心。她担心一旦出了什么状况,把孩子伤到了怎么办?自己伤到了,孩子交托给谁?

经常有人劝她换别的工作,她有些无奈:“别的行业你不可能把孩子带着,那你把孩子丢给谁?”

也有人问她,为何不在车上给孩子配个安全座椅。李少云解释,出租车毕竟是运营行业,放了安全座椅后,车上的空间占了大半,别人看到,可能根本就不会上车。

8月12日凌晨4点多,李少云抱着已经睡着的依依回家。  澎湃新闻记者 朱莹 图
李少云的故事被媒体报道后,有网友提出疑问,未满3岁的儿童坐在副驾驶位,且没有安全座椅,是否有违交规。

武汉市一名从业多年的交警告诉澎湃新闻,《中华人民共和国道路交通安全法》及其实施条例中并无相关规定,《2016年武汉道路交通安全法实施条例》中也未曾提及。但在深圳、上海等部分城市的地方性交规中,有规定未满12岁的未成年人不得乘坐副驾驶位,未满4岁的未成年人需使用儿童安全座椅。此外,今年5月发布的《武汉市未成年人保护实施办法》修订草案中提出,未满12周岁的未成年人乘车,不得乘坐副驾驶位。

“不管违不违规,都很不安全。”天河机场出租车协管员孙自元说,他们也有劝过李少云,但李少云说,她一个单亲妈妈,孩子没人带,她也没有办法。

出租车排队时,依依在一旁玩。  澎湃新闻记者 朱莹 图
孙自元记得,第一次看到依依时,她正一个人在乘客排队的地方玩。他有些诧异,问“这个小孩怎么没人管”,一旁的出租车师傅说“她是的士(司机)的小孩,听话得很”。他问依依在干嘛,依依看着他,乖乖地说:“我妈妈在开车,我在等妈妈。”

“这小孩蛮懂事,师傅们都喜欢跟她玩。”孙自元说,小女孩在车上待不住,经常跑下来玩,机场的出租车师傅和协管员们,几乎都认识依依。

司机师傅胡爱松陪依依玩,给她放手机里的动画片。  澎湃新闻记者 朱莹 图

胡爱松也是一名夜班出租车司机,他和李少云同在一个叫“开心车队”的微信群,里面有70多名司机,女司机才三四个。群里的师傅们同情她的遭遇,有乘客的话,都会先让给她。车子出了状况,她只要在群里喊一声,附近的师傅就会赶过去帮忙。一起吃夜宵的时候,也会叫上她,并且从不让她买单。

小依依更是深受师傅们喜爱,她只要在微信群里喊一声饿了,就会有从市区过来的师傅给她捎吃的。“六一”儿童节那天,师傅们还特意给依依发红包,祝她节日快乐。

依依对着镜头比“耶”。  澎湃新闻记者 朱莹 图

“我都不想解释了,我能怎么办?”

“上不上车?车上有小孩。”8月12日晚9点,在等候两个多小时后,李少云的车终于排到了乘客上车处。

她走下车,大声询问排队的乘客。人群中没有应答。排在最前面的乘客往车里瞄了一眼,随后摆摆手,从她身边绕过,径直往后面的车走去。第二位、三位乘客,也从她身边绕过。

李少云有些焦急,恳求的眼神望着队列中的乘客。依依乖乖坐在后座,注视着车窗外擦肩而过的人群,眼神茫然。排在后面的出租车渐渐都坐上了乘客,司机们不停地按着喇叭,督促着。

一旁的协管员赶紧冲还在排队的乘客说:“有没有一个人的乘客?先上她的车,她是单亲妈妈。”

几分钟后,一位40多岁的男乘客上了车。李少云长长地舒了口气。

开车近三年,李少云说,她最怕的就是乘客不愿上车。这样的情况时有发生。有时乘客看到依依坐在副驾驶位,头也不回地走了。她有些郁闷地对依依说:“你看,就是你非要坐前面,妈妈又没生意做了。”依依一脸无辜地安慰她:“妈妈,没事没事。”

依依抱着妈妈的头,安慰她。  澎湃新闻记者 朱莹 图

为避免乘客上车后看到车上有孩子又下车,李少云通常会在乘客上车前,询问对方有几个人、是否介意车上有孩子。所幸,百分之八九十的乘客并不介意。

但几乎所有人都会以好奇的口吻询问,为何深夜带着个孩子开车。“没办法啊,孩子没人带。”李少云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解释。

刚开始时,她觉得挺尴尬的,说不出口。时间长了,解释得多了,就觉得很心累:“我都不想解释了,我能怎么办?”她有些抓狂:“现在孩子是受罪了,但是没有经济来源的情况下,孩子不是更受罪?”

李少云说,依依也很敏感,每次提到她,她就会挤到自己后面,嘟着嘴,小手搭在她肩上,说:“妈妈,你不要说话,开车要注意安全。”她安慰依依:“没事,阿姨说的是别人家的小孩,是不是很可怜?”依依回:“是很可怜,好吧,你们聊吧。”

乘客王鸥鸥记得,今年3月她去武汉出差时,坐过李少云的车。当时依依在后座上兴奋地唱歌,王鸥鸥有些心疼地对她说:“宝宝,以后就在家里睡觉,跟妈妈出来太辛苦了。”依依一听,立马安静下来,闭上眼,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吓得王鸥鸥赶紧安慰她别哭。

下车时,王鸥鸥主动加了李少云微信,回家后就给依依寄了两盒奶粉、一个玩具电子琴还有一些零食。依依对电子琴爱不释手,经常拿出来弹。

8月10日晚8点多,从上海来武汉出差的潘静(化名)坐上了李少云的车。上车后,她发现后座上有个小女孩。李少云连忙解释,女儿5个月大就开始带着她出车了。潘静很震惊,两人便一路聊了起来。下车时,潘静从钱包中抽出500元,递给李少云,“这是给孩子的,不用找了。”

李少云连忙推辞,潘静却已推开车门下了车。她只得收下钱,冲着车窗外离去的潘静连声道谢。

这不是第一次有乘客知道她的情况后,在付钱时说“零钱不用找了”。每次,她都坚持要给,对方却把钱一放就下车走了,“我连个谢谢的机会都没有”。

除夕夜,万家团圆之际,李少云还带着依依在街头开车。一些好心的乘客付了车费后,还会另外给依依压岁钱,这让她感动不已。

车上的900个夜晚,她曾遇到过各种各样的乘客,出差的,醉酒的,流浪的……有的会询问她的故事,然后讲起自己的故事;有的闭口不语,陌路般上车下车;有的会陪依依玩,给她吃的东西,为她讲故事;但也有一些乘客会发火、耍酒疯,说些不怀好意的话。

乘客陪依依玩。  澎湃新闻记者 朱莹 图

“依依特别喜欢别人跟她玩。”李少云说,有一次,一位男乘客因为依依缠着他玩,而冲依依发火,把依依吓得不敢说话了。她忍不住回吼:“一个小孩子,你干嘛这样子!”

还有一次,一位喝醉酒的乘客在车里耍酒疯,还打了李少云一巴掌。李少云愤怒不已,说:“你凭什么打女人?你跑我就报警。”醉酒男连连道歉。更让她气愤的是,还有一些喝醉酒的男乘客,直言想让她做情人。

“如果是个男司机,他们还敢这样做吗?”李少云反问道。

只有一个目标——赚钱,为孩子的未来

8月10日凌晨一点多,李少云胃疼难忍,只跑了两趟机场便回家休息。一到家,她就扑倒在床上。

依依弹琴给妈妈听。  澎湃新闻记者 朱莹 图

依依爬到她身边,小手抚摸着她的头,自言自语:“她这么可怜呀?”随后拿出玩具电子琴,弹给妈妈听。

听到琴声,李少云抬头:“胃好多了,继续弹,我听着就好了”。听到妈妈的话,依依弹得更加起劲,还唱起了《世上只有妈妈好》。稚嫩的童声,在午夜的出租屋中回荡。

李少云说,作为单亲妈妈,最脆弱的时刻就是自己生病了,没人照顾。她记得有一次发烧到38度,浑身疼得难受,孩子还在一旁闹。那时,特别想念去世的父亲,“他不在了,我找谁撒娇?”

依依摸妈妈的头,看她有没发烧。  澎湃新闻记者 朱莹 图

第二天一早,李少云就去小区医务室打了四针,“没时间可怜自己同情自己,只想快快好起来去上班。”

吕峰很心疼她:“我们都觉得她不值得,把自己弄得太辛苦了,等把依依培养起来她都六十多了,那时候依依还没成年,她怎么养活依依?”

李少云没想那么多,她只有一个目标——赚钱,攒钱,为孩子的未来。

然而撞车事故后,她的人生却如一艘失控的船,驶向不可测的未来。

没有工作的日子,她焦灼不已,四处托朋友联系车,“实在不行,我就去附近的超市做,一个月大概3000多元,除去五险一金剩下也就2000元左右。先做着吧,总不能一直在家等着。”

8月24日,武汉市个体出租车协会联系上她,表示愿意为她提供一辆出租车,李少云没有考虑清楚便与对方签了协议。

同行好友袁师傅得知后,帮她分析合同中的内容,认为每月5500元的租金,开起来压力会很大。再加上筹不齐4万元押金,李少云想要放弃。而车主却不同意,坚持要她赔偿损失。

沟通数日无果后,李少云的心直往下沉,她给袁师傅发消息“明天早上长江大桥见他们”。袁师傅赶紧劝她,帮她与车主和协会沟通。

9月10日,三方和解,以李少云赔车主3000元损失费了事。

“能不能让我有活下去的理由?”李少云说:“当时真的有跳桥的想法,心太累了。”

所幸,依依上幼儿园的问题得到了解决。洪山区一家幼儿园得知李少云的情况后,表示愿意为依依提供入学机会,免三年学费。

9月11日,依依终于上了幼儿园。李少云把她送到学校后离开,依依抱着她大哭不止,“她从来没跟我分开这么久。”

幼儿园离家较远,又没有校车接送,李少云开始了每天接送孩子的生活。原本,她打算在孩子上学后,在幼儿园附近租个房子,“依依每次看到路边漂亮的房子就会对我说,妈妈,你看人家的房子好漂亮啊,我们家能不能买个好房子啊。我说,好,妈妈努力。”

说到这儿,李少云有些心酸,“我最大的心愿就是给宝宝一个安稳的家。”

这个心愿在她失业后变得越来越遥远。李少云恍然觉得生活陷入到前所未有的动荡中。

重新租房需要一次交三个月的房租和押金,她拿不出来;重新开出租车得交一万元押金,她也没有;换别的工作,很难有时间接送孩子……现实的窘迫,宛如一把尖刀悬在李少云头上,她动弹不得,只能颤颤巍巍地张望,不敢轻易迈出一步,仿佛哪一步,都没有出路。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记者问道。

“不知道,很茫然。”片刻后,她发来一行消息:“这么多年都坚持了。相信我。”

    校对:栾梦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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