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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燕迪谈查尔斯·罗森和西方音乐人文传统
杨燕迪(澎湃新闻 蒋立冬 绘)
最近几年,查尔斯·罗森的作品在国内陆续翻译出版。在此之前,国内读者对他的了解,几乎都来自您的文章。那么,作为长期关注、研究罗森的学者,您对他作何评价?最近国内刚刚出版了他的《音乐与情感》,这是一本怎样的书呢?
杨燕迪:我很熟悉罗森的作品,大部分著作至少都浏览过,他写作的笔调思路、对音乐的理解方式,我也都比较了解。他的《古典风格:海顿、莫扎特、贝多芬》(The Classical Style: Haydn, Mozart, Beethoven)是我译的,收入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的“六点音乐译丛”,《浪漫一代》(The Romantic Generation)由我的博士、现在天津音乐学院任教的刘丹霓翻译,接下来会由北京大学出版社推出。罗森本人是出色的演奏家,又有深厚的人文修养,知识面特别广,所以,他看待音乐的方式、角度,总跟别人不一样。
《古典风格》《浪漫一代》
具体到《音乐与情感》这本书,篇幅不大,是六次讲座的结集,主要的切入角度,是音乐到底怎么表达情感。罗森在《古典风格》中也采用这样一种角度。在《古典风格》的前言当中,他明确说到,音乐表达了什么意义,往往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讲不清楚,于是,他就从音乐是如何表达的这个角度来讨论音乐。
《音乐与情感》《音乐与情感》的这种写作方式应该说是行之有效的,而且也很有意思,跟《古典风格》关注某一特定时期不同,这本书从巴洛克晚期到二十世纪初,关注的是这两百年左右,西方音乐怎么在表达情感。我看了以后,觉得很有收获。罗森说,巴洛克时期的音乐更多是表达了统一性的情感,到了古典时期,特别是到了贝多芬的时代,音乐开始有了对比,在一首曲子、一段音乐,甚至一个乐句里,情感发生变化了,有了对比的情感;而到了浪漫主义时期,情感的表达方式体现为不断强化情感的表现力度、强度或者说浓烈度,在李斯特的时代达到高峰。罗森举出了很多精彩的例子,这是他的强项。
就我所知,罗森这种谈论音乐、看待音乐的角度,在国外的作家里也不多见。他这么灵活、这么有趣,往往有些出其不意的想法。这些都很值得我们关注、借鉴。
您原来谈查尔斯·罗森,曾经引用傅聪先生的一句话,说他是“西方音乐界的钱锺书”,这令我印象十分深刻。
杨燕迪:他有点像我们中国的老派文人,饱读诗书,他记得那么多音乐,听一首曲子的时候,会联想起很多其他曲子,然后做细致的比较,好在哪里,独特在哪里,与前人不一样的地方在哪里。他脑子里有一个日积月累的数据库,而且不是机械式的记忆,而是融会贯通,所以才会对作品有这么多深刻的洞见。西方音乐界公认,查尔斯·罗森对音乐有别人不及的慧眼。他不光是听,自己琴也弹得特别好,对音乐的认识能够落实到谱面上。音乐是很特别的艺术,很多乐迷能直观地感受到某段曲子很特别,但要讲清楚为什么特别,就未必能从技术层面来切入。而在这方面,罗森有特别的才能。
《音乐与情感》是他晚年时出版的,这里面能看到他的积累、发展。中间两章讲古典和贝多芬那段,完全是对《古典风格》的扩充与增补。好像在《古典风格》里还分析得不过瘾、谈论得不透彻,于是就再做引申、发挥,很有意思。
尽管查尔斯·罗森有那么大的名气,但是西方音乐界对他也有不少批评的声音,比如说他太关注音乐本身,而忽略了其他方面的重要因素。
杨燕迪:我对查尔斯·罗森的立场,在某种程度上也持批判态度。不管是《古典风格》还是《音乐与情感》,他都是很形式主义的,谈音乐的时候只谈音乐,几乎完全不谈音乐的社会维度。《浪漫一代》好一些,他更加开放,可能是受了近来所谓“新音乐学”的影响,提倡音乐应该更多纳入人文、社会的维度。
我可以举些例子。查尔斯·罗森很好地追溯了音乐的情感表达方式的发展过程:巴洛克时期表达的是单一的情感,启蒙运动以后,就复杂起来了,开始有了对比。他举了一些著名的例子,如莫扎特的《C大调第41交响曲》K.551,一上来就是完全对比的A和B两个材料,随后莫扎特用非常漂亮的对位技巧,把两个东西完全糅合在了一起,消化了其中的对比。此外,我们也都知道C小调对贝多芬的意义。而对莫扎特、贝多芬之后的肖邦,查尔斯·罗森同样也举了不少例子。但是,这些情感表达方式的变化,背后的社会原因和文化原因是什么?他完全没有涉及,所以,我总觉得少了一点什么。
我认为,音乐的语言发生变化,技巧发生变化,不仅仅是因为自身的变化,而且还因为背后的社会的状态、人们生活的状态也发生了变化。我的想法是,情感表达方式发生变化,是因为对人性的认识角度和情感的体验方式在发生变化。当然,这些都是更加深入的话题了。关于音乐如何表达情感,以及这种情感表达方式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查尔斯·罗森的书里到处都是洞见,读来非常过瘾。他真懂音乐。
那么,在您看来,普通读者,或者说非音乐专业的读者,应该怎样阅读查尔斯·罗森呢?他们会遇到专业上的阅读障碍吗?
杨燕迪:普通读者读查尔斯·罗森应该会感到比较吃力,毕竟他谈音乐,技术性还是很强。要读《音乐与情感》,最好弹点琴,有点乐器基础,至少要识谱,不识谱不行,会很难理解。对此我倒是很乐观,现在国内的琴童数量不少,据说有五千万,光钢琴大概就有三千万,抵得上一个西方小国的全部人口。有这么多人在学琴,知道乐理、能够读懂这本书的读者肯定也不在少数,其实知道一点简单的乐理就可以,不需要很深入。
当然,这样要读懂《古典风格》还是不行,至少要学过和声与曲式。而且,即便学了曲式、和声,因为这里面涉及很深的音乐问题,哪怕是上海音乐学院的学生,我如果不带着他们读,他们依然读不懂,因为难以把握核心问题。其实,查尔斯·罗森的文字还是很平实的,很好懂,与德国作家完全不一样,但他触及的问题很深入。他非常敏锐,你要真的懂音乐,才能理解他说的是什么。他本身是法国文学背景,很注意词汇的感情色度,这对译者也提出了很高的要求。我准备开一门导读课,讲一讲这本书到底说了些什么。毕竟我翻译了这本书,理解会比较深入。
那么,能否请您推荐一种比较好的阅读罗森的方式?
杨燕迪:最好是通过罗森在《纽约书评》的文章结集来阅读他,就是那本Freedom and the Arts(《自由与艺术》),接下来也会翻译出版。
《自由与艺术》这本书里很多文章没有谱例,一半是文学批评,他是法国文学博士,对蒙田的随笔、马拉美的诗歌等名家作品都有精彩的解读和评论。这里面的音乐文章,有些是我们熟悉的话题,比如为纪念肖邦和舒曼写的文章,《古典风格》与《浪漫一代》里的话题他也都有涉及,还有一些特别的话题,因为他一直给《纽约书评》写那种法国和西方文学传统里的essay,笔法可以很轻松,但探讨的话题很严肃。
查尔斯·罗森的特长就是深入探讨音乐细节,他涉及的音乐很多是大家熟悉的古典曲目,用的谱例也并不难懂,如果配合互联网上的音乐来播放、聆听,读者亲近他的文字还是会比较方便的。
除了查尔斯·罗森之外,西方音乐界还有哪些像他这样博雅、面向大众写作的音乐学者呢?
杨燕迪:查尔斯·罗森可以说是达到了极高的成就,他本身是职业钢琴家,当然他的著述比演奏更加有名。但他不是例外,国外这样的学者还是有不少的。这方面我可以多举几个例子。
比如雅克·巴尔赞(Jacques Barzun),他做过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教务长,是第一流的历史学家,同时是第一流的柏辽兹研究专家。他写了《从黎明到衰落:西方文化五百年》(From Dawn to Decadence: 1500 to the Present: 500 Years of Western Cultural Life),因为很懂音乐,其中谈音乐谈得很地道。他还有一本《达尔文,马克思,瓦格纳》(Darwin, Marx, Wagner: Critique of a Heritage),我邀请杨宁翻译,会收在“六点音乐译丛”里面,据说已经译完了,希望能够尽快推出。
《达尔文,马克思,瓦格纳》比如约瑟夫·科尔曼 (Joseph Kerman),我翻译了他的《作为戏剧的歌剧》(Opera as Drama),完全是从戏剧批评的角度写歌剧。当然,他和罗森不一样,他是伯克利大学的音乐学教授,写作主要面向音乐界。他的另一部代表作是The Beethoven Quartets(《贝多芬四重奏》),目前还没有中译本,此书非常有见地,分析比罗森更为系统。科尔曼也和罗森一样,长期为《纽约书评》撰稿。
《作为戏剧的歌剧》《贝多芬四重奏》
我主编的“六点音乐译丛”刚刚出版了伟大的人文主义者、诺贝尔和平奖得主施韦泽(Albert Schweitzer,也译为史怀哲)的《论巴赫》(Johann Sebastian Bach),这是一本巴赫研究的里程碑专著,厚厚的像一块砖头,但作者却是一位医生,一位管风琴家,一位神学家。
《论巴赫》还有爱德华·科恩(Edward T.Cone),我组织翻译出版了他的《作曲家的人格声音》(The Composer's Voice)。他是一位作曲家,也弹钢琴,但主要是个著述家,文章写得好,对一些作品有精深的分析,但分析之中又有大量的criticism(评点)。在西方学术传统中,更多人是做分析的,比较倾向于形式主义,注重的是声音结构,没有什么criticism,而我们知道,criticism更好看,有更多主观的、个性的色彩。应该说,现在西方的传统也在发生变化,加入了更多的历史、人文的内容。
《作曲家的人格声音》还有一位美国学者叫塔鲁斯金(Richard Taruskin),也在《纽约书评》上写了很多文章,他独自写了一套六卷本的《牛津西方音乐史》(The Oxford History of Western Music),我还没仔细读过,罗森给这套书写了很长的书评。他是伯克利的音乐学教授,前段时间上音开过一个《牛津西方音乐史》的学术研讨会。他也很关注音乐与人文、政治这方面的话题,因为他是研究苏联、东欧音乐的。他的写作量非常大,也是现在很有影响的音乐学家。其实可以把他在《纽约书评》上的文章翻译引进一些。
《牛津西方音乐史》第一卷还有一位普林斯顿的音乐学教授伯恩汉姆(Scott Burnham),他的Beethoven Hero(《贝多芬英雄》)我刚刚推荐出版社去买了版权,这是一本很精彩的接受史,讲的是贝多芬的英雄形象是如何建构起来的。
《贝多芬英雄》另外,我强烈推荐大指挥家伦纳德·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的讲座,他做过很多讲座,讲音乐达到的水平和魅力我认为是世界第一人。他在哈佛大学的“诺顿讲坛”做过精彩的学术性系列讲座《未被回答的问题》(The Unanswered Question: Six Talks at Harvard),现在网络上有视频,有中译字幕,但有不少错误,大家能去听英文就去听英文。伯恩斯坦谈音乐都谈得非常技术,哪怕给小学生讲也是这样。从上世纪五十年代末,一直到七十年代,他一直坚持给孩子们和普通乐迷们讲音乐。文稿都保留了下来,讲得非常好,很具体,涉及音阶、旋律、和声、织体,跟国内习惯的讲法完全不一样。
《未被回答的问题》(书及纪录片)说起来,跟您提到的这些西方音乐学家相比,查尔斯·罗森可谓一个异类:他从本科到博士,专业都是法语文学。能否请您谈谈,西方人文知识分子为何对音乐的介入程度如此之深?
杨燕迪:这可能与音乐在西方社会的地位和作用有着紧密关系,毕竟音乐是西方文化中的核心成分。西方古典音乐有一个非常良好、值得赞扬的人文传统,文化的发展、社会的转变,悉数都在音乐中得以呈现。这样呢,人文知识分子会很自然地介入音乐之中,大量音乐爱好者都是著名人文知识分子。文艺复兴以后,尤其是近现代,知识分子当中更是出现了大量音乐爱好者。比如尼采和瓦格纳有深度的交往,阿多诺、托马斯·曼都有关于音乐的著作,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多夫》对中国的影响很大,米兰·昆德拉谈起音乐来头头是道。
这种传统一直延续到现在。西方有很多音乐学家甚至原来都不是学音乐的。例如保罗·格雷费思(Paul Griffiths),这是写现代音乐最多的一位作者。还有一位《纽约客》的著名批评家罗斯(Alex Ross),写了《剩下的是噪音:聆听二十世纪》(The Rest is Noise:Listening to the Twentieth Century),是一本二十世纪的音乐文化史,书写得很好,但他完全不是学音乐的。最近我刚刚看到即将出版的一个译本,是《瓦格纳与哲学》(Wagner and Philosophy),作者麦基(Bryan Magee)本身也不是学音乐的,是BBC的一位编辑、作家。这些人文知识分子对音乐的深度介入,增加了音乐的人文厚度,对这样的现象,我是非常支持、赞赏的。
《剩下的是噪音:聆听二十世纪》《瓦格纳与哲学》
最后,您怎么看待查尔斯·罗森其人其书的地位,以及他的作品引入中国之后,对我们带来的影响?
杨燕迪:查尔斯·罗森是一个榜样,西方一些大的学者、音乐学家,谈音乐都是比较深入和地道的。这对国内谈音乐偏于浮皮潦草、更多主观感受的现状,是一味“解毒剂”。我业余也写普及性文章,里头也难免谈及主观感受,但查尔斯·罗森完全不从这一角度谈音乐。在西方,如果谈音乐很主观,读者就会觉得过火了。那种强烈主观色彩的文风是十九世纪的。李斯特、舒曼,包括瓦格纳写的东西,如果你习惯了二十世纪西方音乐界的文风,会读不下去,因为太主观了,完全是文学性的描绘,没有什么具体的技术细节。到了二十世纪,风格完全改变,谈音乐一定要具体,光谈感受是不行的。中国现在谈论音乐的方式可能还比较浪漫,还在风花雪月,但如果满足于这样触及音乐,那就永远深入不下去。
形式主义是二十世纪占主导的音乐意识形态,罗森在这个思潮里面,肯定是标杆式人物。他有自己的特长:他的形式分析总是娓娓道来,引人入胜,让人特别爱读。像他这样的作者是不可多得的,写音乐很技术,居然又这么有趣。才能较小的作者和他一比,就显得很干瘪。他从技术的角度切入音乐,达到了很高的艺术水平。这样一个标杆式人物,对中国的意义,我相信会越来越明显。大家谈论音乐、欣赏音乐,会更理智、更深入,也更有分析性的头脑。
以上所说的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我们也要善于把握查尔斯·罗森的核心思路,如果把握不住,你读他的书,就会觉得好像他一直在说一些形式主义的事情。我前面批评了查尔斯·罗森,说他画地为牢,但他到底是一个人文修养极高的知识分子,他的诗歌、绘画的品味都很好,还是烹调专家,写了关于烹饪的文章。所以,他其实是个示范,提醒我们,理解音乐,既要从技术角度切入,同时还要有人文的维度,两者不可偏废。我个人也一直试图把这两者结合,我觉得这才是最有意思的鉴赏、理解音乐的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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