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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章汝奭先生︱章汝奭谈章家收藏往事
编者按:2014年3月2日,《上海书评》曾刊发《章汝奭谈章家收藏往事》。在这篇访谈中,以小楷书法名世的知名学者章汝奭先生追忆了父亲章佩乙的收藏往事。章佩乙原名保世,以字行。早年曾与陈其美结识,成为好友,后入同盟会,二十岁上下时,已是上海《申报》《时事新报》主笔。段祺瑞秉政时,曾应邀出任北洋政府财政部泉币司司长,任上曾救得徐树铮性命,徐回报以巨款。章佩乙退出政界后,藏书画古籍自娱,被誉为“半个项子京”。章汝奭为其第四子。惊悉章汝奭先生9月7日凌晨因病在上海辞世,享年九十一岁,我们再次发表这一访谈,向章先生的离去致以哀悼和怀念。
2014年3月2日《上海书评》封面人物为章汝奭先生,李媛绘
章家是历代行医的,想先请您谈谈您祖上的情况。
章汝奭:我曾祖曾在广东做过道尹,咸丰的时候告退,到苏州落户。我们章家祖籍应该说是余姚绍兴那边,远祖是在福建。我现在只知道这么一点。我祖父叫章梅庭。过去家里历代行医,我祖父曾入选清廷太医,后告老在苏州行医,是当时苏州四大名医之一。我父亲曾有封给朋友写的长信,提到行医的事。我祖父是很严格的,他对我父亲说,你既然从政了,就不要随便给人开方子。那时出诊,总是两顶轿子,父亲坐前头一顶,后头一顶是我祖父。到别人家里以后,祖父给病人看病,看了以后,口述方子,我父亲来写。前面的表述称墨案。以前中医处方前全有墨案。这是作什么用的呢?就是整理诊断的印象,记录诊断的结果,也是开出的处方的依据。我祖父曾留下一部《万方总汇》,手写稿本,有一万张方子,我亲眼见过。小本,线装,总共一百本,一本是一百张方子,装在一个楠木盒子里,排得整整齐齐,上下两层。外面刻有“万方总汇”字样,是我父亲写的,字有小拳头大小,刻后用绿粉填充,后头还刻着“长洲自在香馆”。
章太炎是我祖父的小堂弟,不出五服的。章太炎有一本书叫《猝病新论》,他虽然自称做学问医学是第一,可实在说来,看病他是外行。我曾经有一份我父亲写的手稿,逐条地批驳《猝病新论》,什么不对,为什么不对。我父亲说这关系人的生命,不能乱来,是什么就该是什么,不能不直话直说。
1963或1964年的时候,北京开特邀政协会议,我父亲受到邀请,是章士钊邀请他去的,就住在章士钊家里。我弟弟陪着去,把《万方总汇》这盒药方也带了过去。我父亲常说,过去苏州名医叶天士告诫学生,说“这是我家秘传,不得外传”,这怎么能叫仁心仁术?这种东西要为广大人民造福啊。他认为《万方总汇》应该想办法印刷出版,要公开。当时找章士钊帮他解决印刷出版问题。章士钊此前要撰写《柳文指要》,给我父亲写信,说不知道谁能够帮助整理文稿,我父亲说我家老四文笔还可以,这说的是我。太炎先生的侄孙女叫章录君,称我父亲二叔,她经常找我父亲改诗稿,有个笔名叫录君诗人。父亲说“让录君来帮你吧,她文笔很好”,于是就介绍她去。录君就在那儿帮章士钊整理《柳文指要》。书出版了以后,章士钊不久在香港去世,章含之就把录君赶出章家。后来录君住宣武门外棉花胡同的一个小破院里,很凄惨。我弟弟曾经到北京,就是要去看看。后来她就写了明信片给我弟弟,大意是说她那里秋风落叶,凄凉得很,改天再来看我弟弟。但两人最终没有见面,不久她去世了。本希望章士钊能帮忙出版《万方总汇》,结果不但没能出版,连这箱宝贝也丢了。我们后来通过新华社,想去问问章含之,新华社回答说,乔冠华去世,章含之心里很不舒服,不要去打扰她了。我对这件事情的遗憾,真是无以名之。
您父亲是大收藏家,他是到北京以后才开始收藏,还是您家里以前就有收藏?
章汝奭:我们家以前没什么收藏,就从他开始。因为他救过徐树铮。当时张勋要复辟,有两大障碍。一个是财政部的财政总长李思浩,财政部不给钱,你怎么复辟呢?而且他们也全不赞成复辟,革命党怎么会赞同你复辟呢? 另一个就是徐树铮,徐树铮是陆军次长,手握兵权,是张勋复辟的最大障碍。这两个人张勋是非杀不可。我父亲当时是很受张勋器重的,张勋管他叫“小老弟”、“江南才子”。那天他知道张勋要杀李思浩和徐树铮,就去看张勋,一进门就给张勋跪下了。张勋说:“小老弟什么事情?”我父亲回答:“我知道你要杀两个人,一个是李思浩,还一个是徐树铮,我替他们来求情。”张勋说:“李思浩我知道,你们是结拜弟兄,他是你大哥,他不给我钱,我也不在乎,你既然来求情,我放过他。徐树铮不行,非杀不可。”我父亲只好悻悻而退了。徐树铮那会儿就藏在我们家,在我们家避难。我父亲就帮徐树铮化了装,陪着他,两个人坐他的小汽车直上天津,到天津租界的六国饭店呆着。徐树铮松了口气,说“这儿安全”,然后掏出两张银行本票,五十万大洋,塞给我父亲,说:“谢谢你的救命之恩,这两张给你,少打两把麻将吧老弟。”这些都是他的原话。李思浩当然也非常感激我父亲救他,曾有诗赠他,我记得结尾两句:“梁汾风义君能及,凄绝秋笳旧梦痕。”他把我父亲救他比作顾梁汾营救吴汉槎,这是很贴切的。这五十万大洋自然是一笔巨资。那个时候的物价我已经记不大清楚了,反正一块大洋是能吃一品锅的。其实我父亲那时年薪是三千六百两银子,他并不捞钱,一样过得很舒服。我父亲虽然从来不喝酒,但吃是非常讲究的,家里是“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经常有客人来家里吃饭。甚至后来到了上海,住在康乐村的时候,章士钊还经常来,因为章士钊就住在茂名路。茂名路当时名叫“慕尔鸣路”,有个弄堂叫“达巷”,离我家很近。章士钊跟我父亲是很熟的,那个时候他是教育总长,我父亲是财政次长兼泉币司司长,他们是同僚,都是北洋政府的官员。
章先生在书房中您父亲有了这笔钱之后,买了不少好东西。您看过哪些?
章汝奭:他那些大件有很多我看过。大部分是琉璃厂买来的,也有别的地方的人送来的,很久以后,到了四十年代,上海有个叫孙伯渊的,是很有眼光的书画商,唐伯虎的《溪山秀远图》就是他拿来给我父亲的。北京买到的几件大东西里面,《烟江叠嶂图》是他最得意的东西,刻骨铭心。后头有苏东坡的长题,“题王晋卿所作《烟江叠嶂图》长歌”。谢稚柳说画是真的、题跋是假的,所以长期以来,画与题跋是分隔的,后来才拼起来。这幅画我父亲想出手,谢稚柳这样一说,没人买了,谁还敢花钱买?那个时候,这画就一千六百块钱,还是我父亲恼火,说“你不买的话我反而加钱”。他反倒买了。后来靳伯声替谢稚柳传话,说:“你一定要卖的话,谢老倒有意思买来玩玩。”他给了这点钱就买了。这以后一直不声不响的,没有动静。到了“文革”,这画在谢家抄家的时候给抄走了。后来不是要返还嘛,谢稚柳说这是真品。文管会的主任沈之瑜看了以后甚至说,“这是国宝,不能还给他。”后来,谢稚柳在好多报纸上写文章,说这是真迹无疑。其实这个东西早就是铁打的、开门见山的好东西,《清河书画舫》《云烟过眼录》都有著录,不是随便说说就算了的。现在外面流传的说法,都是有问题的。所以我写了首诗说:“青史从来胜者书,不妨增减近模糊。莫惊彩笔工心巧,但问朱绂入眼无。”多少事实就是这样被歪曲、湮没了的。说起这件事情,我是很恼火的。所以张衡德把他写的诗拿给我看,“人生直如寄,何事太碌碌”,我把“太”字改为“徒”字,他说改得非常好。这就很能触及我的内心感受。《烟江叠嶂图》就是这么流传有序的宝物,最后一个题跋是康熙年间的,题跋的最后一句我还记得:“余以杞菊山庄易得此卷。”意思是说,那位财主拿一个庄园换了这么一幅画。我小时候多次看过,现在还有印象。
上博现在藏的唐寅《秋风纨扇图》当初也曾在我家。上博这张是真的,还有一张假的,几乎完全一样。有天下午四点钟,下雨,我回家到了书房里头,墙上挂着两张《秋风纨扇图》,父亲说,你看哪张是真的?我看不出真假,后来才注意到画上题诗:“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请把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一个是从左往右写的,一个是从右往左写的。从左往右的是真的,从右往左的倒是假的。我父亲跟我说是这样,什么道理他没讲,我印象是很深刻的。后来上博展出《秋风纨扇图》,我一看从左往右,就说这是真的。家里还有一张唐伯虎的《美人看梅图》,题跋诗我也记得:“东风吹动看梅期,箫鼓联船发恐迟。斜日僧房怕归去,还携红袖绕南枝。”当然,唐伯虎最好的还是山水手卷《溪山秀远图》。这是唐伯虎给华补庵画的,华补庵为这幅画作了跋,第一句我还记得:“六如居士为余作是卷,往返半年始就。”这幅手卷长一丈六,特别干净,裱得也非常好。
您是1927年出生的,在此之前,您父亲就已收了不少好东西了吧?
章汝奭:父亲四十岁有了我,在我九岁、十岁时,我母亲曾陆续把我父亲在我出生前收的那些东西拿给我看过。如石曼卿的《大字筹笔驿手卷》,大字比小拳头还大,古人说“观之令人骇然”,气势雄伟极了。还有李纲的草书手卷。还有北宋米友仁的《云山得意图卷》。这件剧迹真是美不胜收,每一展现,都让我心胸俱畅。少时老是听说米家山是米芾发明的,大墨点,可是米芾这个大墨点的家法传到了小米,实在胜过了他,因为这虽然是家传,但小米有改进,更能表现意境。抗战之初(1937年),我父亲在北京还收得明末黄道周、倪元璐《双忠书画合璧卷》,前面是黄的行草书,后面是倪元璐仿米的雨景图。此外还有1943年在上海买到的南宋夏圭《蜀江晚泊图卷》(曾是裴伯谦的藏品,见于《壮陶阁书画录》),手卷的包首竟然是宋缂丝的,外面是乾隆锦包,最外面是紫檀盒,可见其名贵。我从这个手卷里看到,唐寅山水的皴法很多是取自南宋马远、夏圭两家的。
我父亲不买房子,也不买地。住在学生家里。房子特别大,设备都是全套。他的学生是北京的印刷局局长,叫沈能毅。沈能毅尊他为师,认为自己是他的学生。沈的房子,是北京同福二号夹道那个大房子,西式洋房,一百几十间,进去有一个走廊,走进去一个大厅,底下两边楼梯上就是欧洲式样的房子,前头有一个大草坪,冬青树围着,养了一匹马,还有很多狼狗。这房子是西方古典式大楼,里头全套家具,一百多间房子,有四十多个佣人。地下室是一半地下一半地上的,长廊里头好几十米,四十多张小床,全是白的床单,是仆人的住处。餐厅是西式的大餐厅,长桌子,大概可以两边坐二十多个人,那里头从不招待客人,长桌子吃中餐不合适,原是西式的,后花园有荷花池,有戏台,有丁香林。招待客人是在另外一个大厅里头。厨子有两个,全是苏州带过来的。他请客事先让厨子到他书房,他们三个人研究要做哪些菜肴。反正他不置房地产,也没有不良嗜好,除了讲究吃以外,就是玩玩古玩。像北京玉池山房的马掌柜,他熟得很。有什么好东西,都是人家上门拿给他。
《海上书房》采访章先生,附上章先生读古籍所做批注您父亲藏书吗?有哪些珍善本?
章汝奭:我父亲也藏书。他最好的一部书,是顾亭林诗手稿,名《一角编》,一函一册,书中有顾亭林眉批,是十分名贵的孤本。我小时候住北总布胡同十四号时,十岁生日,父亲给我一个赵孟頫《〈玉台新咏〉序手卷》,说:“你喜欢赵孟頫,今天是你的生日,给你,你随便翻翻。”卷上落款是“龙图阁学士赵孟頫奉敕书”,我平生见过的赵孟頫小楷,没有比这个更精的,可说是没法比,那是真好,绝精之作。坊间印刷出版的赵孟頫小楷《汲黯传》平平无奇,没什么意思,跟这个不是一个档次。我那个写字台也很豪华,紫檀的栝面中心是花梨木,下面是六个大抽屉,书房边上放的是乾隆官窑瓷板,绿底墨书金人铭,紫檀的架子。边上天蟾儿上放的是明朝嘉靖年间的青花釉里红梅花瓶。四个大橱,里面全是书,最后一橱全是手写本,里头就有顾亭林这一本。我离开北京的时候一样都没拿走,连《辞海》这种工具书都不带。最使我动心的是柳如是手写的诗集,柳如是自己誊清的《断肠诗》,字美得不得了,我真想带走。现在不知道哪去了。有一部分曾经押在银行里了,就是借钱抵押,后来不知道了。
我书房里曾挂过两幅了不起的剧迹。一幅是北宋郭熙的《秋山行旅》小立轴,宋麻纸本。这幅画使我看到了,什么是“蟹爪皴”,那个松枝,真是精彩。旁边有元代柯敬仲、虞集等人的题跋。另一幅是倪云林的《晴岚暖翠》立轴。倪画绝大多数都是水墨画,但这幅却是浅绛,所以称“晴岚暖翠”,真是稀世之珍。所以我在题沈子丞老给我画的山水立轴上的诗堂里有这样的诗句:“总角倪迂伴课书,溪山泥滞共乘除。晴岚暖翠今安在,萧木秋风只梦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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