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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燕迪对谈罗逍然:音乐的意义究竟在哪里?
音乐与情感的关系自亘古以来便争论不休。早在《毛诗序》中,人们便注意到“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无数的聆听者都不自觉地卷入到不同的听觉体验中——在听瓦格纳的歌剧时为何感到莫名的心潮澎湃,在德彪西的《月光》中为何会升起朦胧的宁静,又如何在黄钟大吕声中不禁肃穆......但如果只是一再主观地交流着意见,反而会遮蔽这一重要的美学问题。究竟如何从学理与技术的角度来思考这一问题,著名音乐作家查尔斯·罗森(Charles Rosen)在《音乐与情感》一书无疑给出了出色的探讨。
9月2日,在衡山·和集书店,浙江大学出版社·启真馆邀请到了本书译者、华盛顿大学古典学博士罗逍然与国内著名音乐学家、上海音乐学院教授杨燕迪共同讨论查尔斯·罗森在音乐评论方面的贡献。
活动现场:罗逍然(左)、杨燕迪(右)罗森试图解决的问题:西方音乐如何表达情感
罗逍然首先谈起了自己与罗森的邂逅。罗森作为音乐作家,尽管他的作品在全球都拥有非常广泛的受众,但同时又保持了很强的学术性与技术性。他最早遭遇罗森正是从《古典风格》(The Classical Style)开始,罗森要求读者在阅读时必须一边读一边聆听。“理解音乐,必须从音乐本身出发,而不要借助外在的意象和内容,相较之下,文字只是辅助。”
查尔斯·罗森罗逍然花了很长的时间慢慢将罗森的书一本本啃完,而这本《音乐与情感》正是罗森逝世前的最后一部专著,可以说是作者对音乐长达一生的思考的最后总结。这本书所提出的问题恰恰卡在整个音乐写作的节目处——音乐的意义究竟在哪里?而它得出的答案正是音乐如何通过自身的语言,实现情感的表达。“这本书解决的不仅仅是聆听的细节,而且是方法论问题。”
或许提起罗森,国内研究的权威必然提及《古典风格》的译者、上海音乐学院教授杨燕迪。除了为中译本所作的长篇导读外,也可在网络上找到许多杨燕迪对罗森的介绍。在他与傅聪的交流中,两人甚至不惜动用“伟大”、“音乐界的钱锺书”来形容罗森。
“我是《古典风格》的译者,曾花三十年的时间认真读过这本书。罗森是很特别的作者,具有深厚的人文背景,懂得特别多。这本小书是六次讲座的集结,而且角度独特——希望从音乐到底如何表达情感切入。罗森的风格不是正面地触及音乐表达,而是讨论音乐如何表达”,杨燕迪介绍道。
确实一旦涉及音乐表达什么意义,很容易陷入到各自任意阐释的局面,直到最后越发模糊。因此,罗森采取了迂回策略,音乐是以什么样的形式在表达意义。杨燕迪称其为一种“准历史的角度”,用六讲的篇幅横跨了巴洛克时期到20世纪初现代主义早期,整整200年左右的历史,而始终聚焦于一个大问题——西方音乐如何表达情感。
《古典风格》“巴洛克时代更多是一种统一的情感表达,到了古典时期(特别是贝多芬时期),音乐开始有了对比,在一个曲子,甚至一段音乐里,情感发生变化了,产生了对比与冲突,其中有很多出色的例证,这是罗森的强项。一直到浪漫主义,情感的表达方式正是不断强化情感的表现力度、强度或者说浓烈度,直至在李斯特时达到高峰。”
当然杨燕迪也不无批评,他认为该书的最后一章写作得过于潦草,只是用一个“着迷”来概括现代主义是远远不够的。但是,罗森对音乐的处理方式又是极端高明的,他一反中国音乐学院对音乐作出的和声、旋律、织体种种区分,从完全统合性的角度来谈论音乐到底是怎样一种技术手段。
是否能为音乐编词典?
在两位嘉宾的互动环节,两人就文本所指向的论敌产生了争议。罗逍然在中译本序言中将这本书的主要理论对手,指正为话题理论(Topic Theory)。该理论发端于索绪尔与皮尔士的语言学,认为音乐也是“某种特定文化构建的一个符号体系”,因此理解音乐必须将它与文化和社会语境联系起来。比如低声部的半音四度下行即被学者称作“受难脚步”(passus duriusculus)的话题,常常用于耶稣受难的音乐,后世亦阐释为哀愁、沉重的感觉。但在罗森的旁征博引下则力图打破这种定式。
杨燕迪教授肯定了“话题理论”对于音乐研究的启迪,“原来我们认为纯音乐的东西,是纯粹抽象的音跟音之间的运动,和弦的解决、紧张和舒缓,但它(话题理论)说不是的,背后还有一些社会的东西。这个理论更多用于解释具体的音乐,没有上升到美学。”
《音乐语言》但杨燕迪认为本书的对手主要是柯克(Deryck Cooke),后者在《音乐语言》(The Language Of Music,中译本出版于1981年,由茅于润翻译。)一书中梳理了文艺复兴到20世纪间各种各样的音型,每种音型都蕴含着某种特定的情感,如同被抽象的原型。他做了很多梳理,试图想编一部词典。
罗森就此批评他——音乐恰恰不能编词典,音乐的语法极为严格,但它没有词汇。凡是试图理解词汇的东西,必须放到上下文中。同样一个音型,被认为表达苦难的四度下行,当节奏发生变化、织体发生变化、力度发生变化时就完全不一样了。所以柯克的理论太简单了,仅仅把音调抽象出来,而音乐不仅仅是音调,还有节奏、和声、织体,这都会影响到某个乐段的情感。
杨燕迪感慨罗森是一个充满洞见的作者,“他是真懂音乐!”薄薄一本书将单一情感的巴洛克,到日益复杂且有对比出现的启蒙,再到莫扎特用漂亮的对位技巧将这一切消化,再到贝多芬C小调所呈现的特殊情绪状态,娓娓道来,不可不谓“精彩”。
“他的目的不是追寻某种手法本身的历史或脉络,而更多针对如何更好地理解当下的作品。这本书很有意思,宏大又粗糙地讲了一个西方音乐如何表现情感的准历史。”
音乐表达的东西超乎情感
杨燕迪认为音乐表达的东西要超乎情感。“这又有两方面,其一,音乐完全可以表达哲理,如果说瓦格纳或晚期贝多芬仅仅是表达音乐,那么大概是贬低了音乐。其二,情感本身也是一个高度复杂的现象,比如巴洛克的音乐,表达的可能是客观化的情感,而不是音乐家的主观情感。但在贝多芬以后,音乐所表达的情感很可能就是作曲家当下、跟生活相关的情感,因为社会和人性都发生了剧烈变化。”
罗森在《音乐与情感》一书的书名中以“sentiment”来表达情感,而非“emotion”,正是为了给出一种更加中性化的表述。杨燕迪介绍在音乐中,情感(affect)多用于巴洛克时期,而“emotion”的使用恰恰要在浪漫主义之后,是一种感伤的、强烈的、情绪化的表达。
《音乐与情感》体现在音乐手法上,巴洛克时期呈现出一种从头到尾连贯的、不变的技术,而古典时期的核心正是戏剧性,从情绪状态、织体状态到节奏的运动状态不一而足。“当一个东西从A转到B,这就是戏剧,特别是奏鸣曲,不但要完成这个转变,最后还要确认。整个是浑然一体的,把转变过程体现出来,这是奏鸣曲的精髓。”
《音乐与情感》一书特别拒绝了调性与情感间传统且僵化的定义。C大调之所听上去最为正常,是因为从小练琴便起始于C大调音阶,都是白键。至于C小调,从莫扎特到贝多芬,都深入探索了调性的各种可能性,大家习惯于用它表现悲怆,所以变成一个悲怆的调性。但到瓦格纳以后就不一样了,瓦格纳不可能对某个调性有着特殊的情感,因为在他的曲子里转调过分强烈,在一个很短的时间里,所有调都转了。“所以音调与情感是文化的一种决定,而不是一种自然。”
“罗森好似中国古代的文人”
不仅仅罗森的作品体现了一种由博闻强识和丰富感性所组成的伟大,罗森本人也体现了音乐与广义人文领域的交汇。杨燕迪称“他有点像我们中国古代的文人”。“记得那么多音乐,信手拈来,也由于此般记忆才允许了在不同作品间纵横,做大量细致的比较。”
罗逍然提及,罗森并非专门的音乐学家出身,甚至也没有想到一开始就进行音乐类的评论或著作。他本是法语文学博士,广结普林斯顿大学音乐系里的各位英才,但却不愿加入期间,大概是因为他知道的比那里的人都多。毕业以后,他做了专业的钢琴家——录音、灌录唱片。罗森大约在上个世纪60年代时发行了一套肖邦的唱片,却因对唱片说明书中撰写的内容非常不满意——竟然将肖邦的一首夜曲说明为“醉醺醺的、蹒跚的一朵花”,随即他决定自己来撰写,以取代这些“胡说八道”。
1962年的罗森钢琴曲专辑广告杨燕迪特别强调罗森对作品的“人文性的洞见”。“这不是电脑式的堆积数据,而是融汇贯通,一眼就能辨识出作品的独特性所在。”而且罗森和一般的乐迷不同,他不是停留在感性的层面来体验音乐,由于过硬的钢琴功底,他能从谱面上认识音乐。《音乐与情感》出版于其晚年时期,也进一步看到了他的积累、发展,特别是中间两章讲古典和贝多芬的部分,跟《古典风格》相比完全是一种扩大甚至补充。
杨燕迪十分乐意看到,如今古典音乐得到了广泛的接受,大量的跨学科、跨专业的研究和翻译也已经浮现。在西方的知识界,不难看到那些融汇了音乐、文学、历史不同人文领域的大家出现。如哥伦比亚大学历史学家雅克·巴尔赞不仅仅是出色的史学家,也是第一流的柏辽兹研究专家。杨燕迪赞赏在《从黎明到衰落》一书中纵横西方文化五百年的大视野竟能将音乐讲得如此地道;除此之外,法兰克福学派的阿多诺也是音乐与哲学两个领域内的大家;还有米兰·昆德拉对于音乐也有独到品味,“他们不见得是学音乐的,但对音乐有很深入的介入,这样才会增加音乐的人文厚度。”
另一方面,两位嘉宾希望将罗森视作一个从事音乐批评的榜样。谈论音乐不能只局限于风花雪月的主观感受上,谈音乐一定要具体谈音乐本身,应该更理智、深入、用分析性的眼光对待音乐。
伯恩斯坦杨燕迪希望读者能够将音乐真正作为一门艺术来欣赏,培养良好且完善的品味。“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谈音乐,哪怕是讲给孩子,也会涉及具体的音乐语言,也会讲音阶、旋律、和声和织体。”杨燕迪认为尽管网络上流传的《未作回答的问题:伯恩斯坦哈佛六讲》(The Unanswered Question: Six Talks at Harvard)中文翻译有些许错误,但仍然是有益的音乐入门材料。“音乐与情感确实有些捉摸不透,但正因此才需要有严谨的学术态度深入其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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