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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卫荣看“新清史”的热闹和门道③:藏传佛教化的误认
“新清史”的另一个标志性主张是强调清朝统治的内亚性质,认为作为内亚帝国的清不仅其统治的地域包括了广阔的内亚地区,而且其统治思想、方式也表现出了与其前朝不同的强烈的内亚特性。由于传统的清史研究以满人汉化为中心而展开,重点研究“基于中国的清帝国”的历史,所以“新清史”的这个主张与传统的“汉化说”形成了强烈的比照。于是,坚守汉族中心主义立场,强调和捍卫汉化,或者批判汉化、强调清帝国的内亚特性,不但是区分传统清史与“新清史”的一个明确的分水岭,而且也对清代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和意义做出完全不同的解释(参见Evelyn Sakakida Rawski, “Presidential Address: Reenvisioning the Qing: The Significance of the Qing Period in Chinese History,” 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Vol. 55, No. 4 (Nov., 1996), pp. 829-850; 汉译文见罗友枝,《再观清代——论清代在中国历史上的意义》,《清朝的国家认同——“新清史”研究与争鸣》,第3-18页; Ho Ping-ti, “In defense of Sinicization: A Rebuttal of Evelyn Rawski's “Reenvisioning the Qing,” 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Vol. 57 (No. 1), 1998, pp. 123-155; 汉译文见何炳棣,《捍卫汉化——驳罗友枝〈再观清代〉》,《清朝的国家认同——“新清史”研究与争鸣》,19-52页)。
刘凤云、刘文鹏编:《清朝的国家认同:“新清史”研究与争鸣》可是,具体说来到底什么是清帝国统治的内亚性质或者内亚特点呢?对此“新清史”家们似乎并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说明。在被贴上“新清史”标签的西方学者中间,除了对汉化的批判表现出惊人的一致以外,他们对清帝国的意识形态、统治方式和特点等都没有形成一致的看法。有人更强调清帝国统治保持的满族特性和满族身份认同,将大清帝国的统治方式称为“满族方式”(the Manchu Way,或曰“满洲之道”);而其他人则更强调大清帝国的统治理念超越了满族特性和汉化模式,是一种“帝国的普世[适]主义”(Imperial Universalism)(前者或可以欧立德教授为代表,参见Mark Elliot, The Manchu Way: the Eight Banners and Ethnic Identity in Late Imperial China, Californi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2; 后者或可以柯娇燕教授为代表,参见Pamela Kyle Crossley, A Translucent Mirror: History and Identity in Qing Imperial Identity,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9)。显然,针对大清帝国同时具有“基于中国的帝国”和“内亚帝国”等双重和多重性格,史家从汉化、满族特性、内亚性等多个层面来探讨大清帝国之意识形态、统治方式和身份认同是完全有必要的,过分强调其中的一面而忽视另一面都是片面的、偏颇的。
与传统清史研究对清朝如何汉化以统治“基于中国的清帝国”的历史研究相比,“新清史”家们对清帝国之内亚特性的研究和发掘似乎还远远不够,以至于还无法确切地说明他们所强调的内亚特性究竟指的是什么。从目前所见“新清史”家们的著作来看,不管是强调清帝国统治之内亚特性,还是满族特性,或者说是帝国的普世主义原则,他们强调得最多的是清朝皇帝——或者说仅是乾隆皇帝一人——对藏传佛教的深刻信仰,讨论的是藏传佛教所推崇的“作为菩萨的皇帝”,或者统御世界的“转轮王”理念对清朝皇帝及其统治帝国之方式的影响。这样普遍的历史叙事方式不免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即所谓满族特性,或者内亚特性,实际上既不满族,也不内亚,它们指的无非就是西藏特性,而大清帝国统治之意识形态(Imperial Ideology),亦无非就是他们所信仰的藏传佛教所鼓吹的“菩萨化身”或者“转轮王”思想。因此,“新清史”家们用来取代汉化的,既不是满族化,也不是内亚化,而是西藏化,或者说藏传佛教化。可是,无论是他们对清代藏传佛教史的研究,还是对被他们提升为大清“帝国的佛教意识形态”的“菩萨皇帝”或者“转轮王”思想的理解,都是极其肤浅,甚至是错误的。而且,当他们讨论清帝国统治的这些内亚特性时,也很少与清以前各朝代与内亚交涉的历史做任何的比较,忽略了清所具有的这些内亚特性甚至并非清所独有的历史现象。
Johan Elverskog著:Our Great Qing: Mongols, Buddhism, and the State in Late Imperial China
与国内外清史研究风生水起不相协调的是,迄今为止学界对清代藏传佛教史的研究并不多见,直接从宗教学或者宗教史角度研究清朝皇帝和满清朝廷与藏传佛教关系的著述更是凤毛麟角。“新清史”学者通常只从政治的角度来关心和理解清廷与西藏喇嘛的交往,对藏传佛教本身则缺乏基本的知识和理解。由于与这主题相关的文献大多以满文、蒙文和藏文存世,清代汉译的藏传佛教文献比较少见,现在发现的、曾于清宫廷内流传的藏传密教文献多为元、明旧译,而从事清史研究的学者较少能直接利用满、蒙、藏文文献,即使在“新清史”学家们中间,也没有出现专门研究清代藏传佛教史的专家,所以,他们对清廷与藏传佛教交涉的文献和细节都所知甚少。(“新清史”家们著作中对藏传佛教及其思想的描述,大部分来自对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前后西方藏学著作的综述,缺乏新意。近年西方专门研究清代藏传佛教史的著作值得一提的是Johan Elverskog, Our Great Qing: Mongols, Buddhism, and the State in Late Imperial China, University Hawaii Press, 2006。这是一部专门研究清代蒙古藏传佛教史的专著,提供了大量学界不知的第一手的蒙、满文资料。此外,此书对清朝廷与格鲁派黄教的关系、藏传佛教于清政治中的意义等都有启发性的研究。对清代宫廷流行的藏传佛教文化和艺术的研究,可参考罗文华,《龙袍与袈裟:清宫藏传佛教文化考察》,紫禁城出版社,2005年,二卷;Patricia Ann Berger, Empire of Emptiness: Buddhist Art and Political Authority in Qing China, University Hawaii Press, 2003。)总之,与近年来元、明二代朝廷所传藏传佛教历史研究成果卓著形成鲜明对比,清代藏传佛教史的研究尚有待深入开展。
(参见Philippe Forét, Mapping Chengde: The Qing Landscape Enterprise,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2000)
;乾隆皇帝陵寝的设计和周遭所刻写的梵文咒语等也都与藏传佛教无上瑜珈部的仪轨有关(参见Françoise Toutain Wang (王薇), “Qianlong’s Funerary Rituals and Tibetan Buddhism: Preliminary Reports on the Investigation of Tibetan and Lantsa Inscriptions in Qianlong’s Tomb,” 《汉藏佛教艺术研究》,谢继胜、廖暘、沈卫荣主编,中国藏学出版社,2006年,130-169页;同氏,“The Purification of Sins in the Ornamental Program of Emperor Qianlong’s Tomb,” 《汉藏佛教美术研究》,谢继胜主编,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397-420页)。所有这些都无一不反映出乾隆皇帝确实是一位对藏传佛教之显密义理和瑜伽修习都有很深了解的信徒。- 报料热线: 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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