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佳林||追忆海陵奇才叶茂中

重 生 之 鹰

——追忆海陵奇才叶茂中

孙佳林

叶茂中先生

今又清明，在海陵西北的那个墓地里，长眠了三十多年的母亲再也等不到儿子的祭扫了。在天堂你们母子团聚了么？

七年前清明叶茂中回泰，电话让我安排个中饭，我说喊几个老友？他顿了顿，不必了，吃完看下老师就回上海。印象里他成了广告达人后与泰州的联系是清明节，他说他母亲一生劳碌辛苦却贫困无比，没享过一天福，49岁便殁了。他对母亲敬重而心存遗憾，没能等到他有能力孝敬她。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叶茂中，人瘦得有点脱形，当时网上有他消瘦的原因，自不多问。同行的小马悄悄告诉我，掉了近30斤。

以往见面或电话，气氛是自然随意的，一如他还在小城时的模样，尽管他在外干得是风生水起，该怼时还是怼。可这个清明节回来，他相对绅士了许多，抑郁倾向明显。我因为母亲春节前突发去世，也没心情调侃。他说想吃她老人家的蛋炒饭呢，气氛便更加凝固。

八十年代末，叶茂中在南京戏剧学校读舞台美术专业，一次邂逅我闺蜜，便一路追回泰州，两个人的爱情路坎坷而短暂，女方家长坚决不同意女儿谈这个男朋友，当时的叶茂中穿着打扮另类，留着长发，浑身是艺术范却透着股痞气和傲气。工作不久，入不敷出，月底几乎都在朋友家蹭饭。

崇拜崔健，挂个吉它若无旁人走一路唱一路。有次在女朋友家楼下狂唱一气，《假行僧》、《花房姑娘》，还唱俗气的《我一见你就笑》，沉浸中，猛然一盆水从楼上倾泼而下，只得落荒而逃，一个直角便拐向我家而来。进门很兴奋，一边让我母亲找个毛巾，一边让我们猜有人大喊一声说的什么？我脱口说：滚！

他眉飞色舞：旁边窗户有个小子大喊：再来一首！

他兴奋不已，小眼睛发亮让人忍俊不禁。多年后，我拿这个笑话他，你这家伙有成功的潜能，别人被水泼了会懊丧、动怒、愤恨，着眼点在这水上，而你却只听到再来一首！立刻找到兴奋点，你的策划注定与众不同！

我妈找给他一块洗脸毛巾擦擦，我忍不住：别是洗脚水吧？他坚决地说，不可能，一点味没有，绝对的自来水。然后又转脸喊伯母，我晚饭没吃呢。

他要约女朋友，我成了交通站联络员，实在是不愿去跑腿，又经不住左一声大姐右一声姑奶，最主要的是我辜负了闺蜜父母对我的信任，使我的信誉严重受损。闺蜜妈有次找到我家门上，我一个喊人家女儿看电影的人自己在家看电视！我清楚地看到闺蜜妈冲进我家房间巡视四周而气涨了的脸，随后听到纱门在她身后猛地关合的哐当声，可见她拉开纱门气度有多大，自此这纱门便残了，每次开拉必须上提才行。叶茂中说他赔，至今没有下文，这辈子永远不会有下文了！

三十年前的青春，历历在目！

那天吃完饭，叶茂中要去看老师吴骏圣，我因和院长不是很熟，便要回办公室，他执拗非要我去。他说老师很孤独的，你有空来看看他，陪他吃个饭，只要带点卤菜、花生米就可以了。我笑了，这典型的爷们的下酒菜啊。后来我一直没陪院长吃过饭，我想象不出我提着卤菜、花生米，腋下夹瓶酒的样子，好在院长现在和女儿生活在一起安稳而自在。

叶茂中带了几本书和紫檀镇纸给老师，让老师现场给我画了一幅小品，苇塘垂钓。然后自顾自拿张宣纸铺在地上，郑重地说句：以前的叶茂中死了！吓我一跳：又神经质了！

你记住了，叶茂中以后是个画家！出色的画家！

叶茂中的神经质是与生俱来的，他做事专注、若无旁人，他直面内心、敢爱敢恨，他目标明确，不瞻前顾后，不为左右羁绊。如果话不投机抬脚走人，管你是什么大爷。

叶茂中是1993年从小城出去闯荡的，他辞了电视台的工作，义无反顾。正如他唱的：总有一天我要远走高飞，我不想留在一个地方。

过了两年，有一天办公室同事喊我接电话，以前办公室只有一部电话机，我拿过话筒就听见：你坐过飞机吗？一缓神知道是叶茂中，问他怎么问这个，就不说我坐没坐过飞机，电话那头自顾自讲，飞机飞上天，穿过云层，还有一个天！

我说你刚下飞机啊？

听筒那头叭嗒一声，电话挂了！我对他的举动见多不怪，但同事一脸疑惑让我尴尬。谁知没过一分钟，他电话又过来了，一字一顿：我只想告—诉—你——天外有天！

我一琢磨，敢情这小子接了大单了，果不其然，叶茂中的事业已拨开云雾见天日了。

2001年我到北京出差，他要请我吃晚饭，他派人到酒店接我先到在亚运村的公司，我原以为公司是在写字楼里，哪知是座艺术感非常强的工业厂房，最里端是他的办公室，外面隔出很大一间接待室，墙上都是他收藏的字画，一眼能认出的便是徐悲鸿的骏马图。一进他办公室，他正和刘欢在商谈，他看出我盯着刘欢露出惊喜的神情，便立即让人拿照相机，给我和刘欢拍合影。我其实不是追星人，但近距离地看到真人，还是蛮欣喜的，刘欢浑厚独特的声线是迷人的，当时他们谈的是孔府家酒的广告。晚饭前，叶茂中说还有个人要和我们一起吃晚饭，他明天出国，今天必须签好合同，10点钟还有通稿会。一起吃晚饭的人叫杨晨，我不认识，叶茂中反复介绍踢球的，不过，人长得确实挺帅。席间演过皇帝的张铁林过来打招呼，“哥儿们，多想着我点儿啊！”不得不说，叶茂中的广告已经是一些演员金饭票的绝对保证。

四、五个小时的见面，叶茂中几乎没停下来过，秘书不断送提醒条，间或把必须要接的电话送过来。我只默默看着，那个吊着吉它，狂唱一无所有的人已今非昔比，那个预言我赚了一千万就不上班再不用看上司脸色的人，如今揽金上亿，穿着布鞋、套着T恤、戴着棒球帽，却日夜不停息地在狂奔，犹如草原上饥渴难耐的野狼。

叶茂中早年在小城，自认自己的天赋是画画，走出小城歪打正着在广告领域开辟了专属于他的疆土。他的口号：没有创意，就去死吧。他说他的助理，要么在公司，要么就在去公司的路上。我说你对人也太狠了点吧？他立即回应：男人就该对自己狠一点！

他自虐式近乎玩命地工作使得他的事业如日中天火遍全国，连续多年中央电视台黄金时段的广告，70%都是叶茂中策划公司出品，《广告人手记》《创意就是权力》等有关创意、策划、营销的书籍更是一版再版直至脱销。

与此同时，叶茂中的收藏可观而丰硕，既有他商人秉赋的敏锐，亦有他对艺术的向往和热爱。艺术品低潮时的铲底，使得他的财富大量集聚，也让早年跟随他的情同手足的兄弟不甚淡定，定位有偏差，毕竟叶茂中的公司不是股份制，完成砺炼单飞另立炉灶。叶茂中最初出来闯荡，说他脸皮真是千锤百炼铁打的一点不夸张，他甚至调侃纠正：百炼成钢！绝不是常人能做到的。虽然干的是文化事，却没有文化人的假斯文。腆着钢脸，揣着独树一帜的创意，一路所向披靡。叶茂中的名字就是广告界的品牌，不可复制。

如今叶茂中要做画家，重拾旧梦，一方面是儿时理想，初心不忘，另一方面痛失挚爱让他猝不及防无力自拔，但对生命却有了新的顿悟！

一只眼神犀利的雄鹰正盘立在山崖上，伺机一俯而下！

这是一只重生之鹰！叶茂中题款落印。

那个下午，在吴院长城河边的清风小院里，现场直观了叶茂中的拨墨秀，由于他的专注和用力，鹰翅处划破块皮！直言让我收藏好。我说，好的，但和还钱无关。

九十年代初借我五十块钱一直不还。有事没事他自己还总提，但只提不还，说我叶茂中欠你的钱，你多牛！这感觉多好。

临上车，还不忘关照我两句话：不要为无谓的人浪费时间，只做自己喜欢的事。

我一体制内的人，要为稻粱谋呢。却一个劲直点头，纯敷衍。哪承想这是他对老友最后的叮嘱！

2019年6月，他发了一组古画给我，我以为是他的收藏，不料却是他自己画的，实在惊讶，尽管知道他在拜师学艺，画笔没停，尽管我一个外行人，我还是被他的进步惊到了。

第一张，我要了！

尽管半平大，但这画的意境和他寄给我的五十感怀绝配：

万松观沧海  千山响寒鸦

目空千古月  悠悠五十载

造化悟神秀  泼墨写春秋

雄才承孤独  古今共此时

他把画框参考样式都发给我，我因工作上的忙碌，这幅生绢上画的小品一直就躺在办公室书橱里。

2020年春节过后，叶茂中告诉我要印画集，写了个序，让我做第一读者，把握提意见。我当时正忙抗疫，几乎天天晚回，累个半死，竟然答应他尽力助力，冥冥之中像是知道他有什么变故。

直到10月份个展前的几天，我才从媒体知道，叶茂中病了，而且不轻！询问才发现他屏蔽了几乎所有朋友的微信。这家伙竟然没流露出半点病半点痛！在龙美术馆，人海和花海是这辈子再也看不到的展览，多么希望个展上叶茂中不露面是他故意为之的策划啊。

那只重生之鹰仅仅过了七年便消失在浩瀚无垠的星空，再无踪迹可寻！

那个“口吐莲花”的微信永远定格在2021年的10月23日，因为10月22日崔健在泰州进行保利院线巡演，我发了两张现场照片，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段话：在泰州时房间贴满了他的头像，他是我年轻时的精神导师，直接激励了我勇敢的去改造自己的命运。

那个从泰州海光棚户区走出来的另类青年毫无悬念地实现了命运的蝶变，他无需别人的唏嘘叹息！

人活着，到底是活得长久重要，还是活得有质量重要？人生有没有意义，活得幸福不幸福，只有自己最清楚。

如果艺术创造的本质是灵性，重生之鹰已超越不忘初心和技法审美，大大缩短了他与艺术真谛的距离，他对宋元绘画的理解，是以燃尽生命之火去诠释、去表达！同时，他的作品也热烈地诠释着他：“朝闻道，夕死可矣！”龙美术馆的个展是重生之鹰呼啸而过的绝响！他玩命似地成就了最好的自己，值！

2022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