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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山、祭坛、木乃伊——攀登秘鲁活火山
田野
“再往上爬你会死的!会死!”真奇怪,奥斯瓦尔多明明是在我耳边大声吼着,我却觉得他的声音还不如几十米外其他登山者踩在火山岩碎片上的脚步声来得清晰。我可以清楚地听到血液用力向大脑中涌动的声音、猛烈缩涨的肺撞到胸腔的声音,甚至是不受控制的汗水滴落在岩石上的声音,却越来越听不清我的登山向导在讲什么。在肉体濒临崩溃的时候,感官会变得极其敏锐,但意识却开始变得含混模糊。我甚至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来到遥远的南美古国秘鲁,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在安第斯山脉的莽莽群山中选择了这座名叫El Misti的山峰来攀爬。
攀登荒芜的火山 本文图均为 田野正是拂晓时分,太阳还没有从连绵交错的山脊线中挣脱出来,但山脚下的阿雷基帕城却已经依稀可见。我站在海拔5600米、山风凛冽的火山峭壁上,留恋着早晨的灯光、苏醒的居民和市井中的炊烟所带来的温暖。就在此前一天,我还在这座用白色火山岩修建的古城中逍遥自在:在圣卡塔里娜修道院明蓝色和洋红色的高墙下,欣赏着插在美女导游鬓间颤巍巍的红花;在名厨Gaston Acurio的Chicha餐厅里,品尝用紫玉米和安第斯黍做成的甜点;在武器广场上和刚刚结束示威的矿工们一起为参加水兵舞大赛的姑娘们叫好。这一切都是如此清晰和令人愉悦,可我到底是犯了什么病,非要跑到这个地上寸草不生、空气中弥漫着硫磺味道的火山上来受罪呢?我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阿雷基帕是秘鲁南部最大的城市,曾经几次毁于火山喷发和地震,又用白色火山岩重建起来。据说,Arequipa这个名字本来属于这座火山。第四代印加王从这里经过的时候被火山的壮美所震撼,对随从说:“Ari, quipay”,克丘亚语中的意思是“好,停下来。”后来兴起的城市占用了这个名字,人们开始把这座山峰称为El Misti,意思是“山神老爷”。
在阿雷基帕的任何角落都能仰望到海拔5822米的El Misti。这座活火山距离城市不过17公里,在1985年的最近喷发中,火山灰和小火山弹已经抵达了市区。这种活在生死刹那边缘的感觉无疑是我喜欢的类型。El Misti或是积雪皑皑或是喷吐云烟的锥形山体,在我见过的火山中是形状最完美的。同时,它也是世界上相同高度的山峰中攀爬技术要求最低的。这应该也是打动我的原因吧,可我依然觉得这不是答案。
El Misti在城市的每个角落浮现我的腿已经开始微微颤抖,这是脱力的前兆。连续的呕吐已经让我失去了大量水分、盐、电解质和热量。我知道奥斯瓦尔多说得对,我正在慢慢失去对身体的控制,情况会变得更糟糕。我侧过身子把背囊靠在岩壁上来减轻负荷,身体的重心完全挂在了两根登山杖的腕环上。我们在平常的生活中总是为了自己肉体的存在和愉悦而奔忙,从来不会停下来想想每一件事到底是为什么而做的。可在这个肉体即将崩溃的时刻,我却开始胡思乱想追寻缘由,这真有点儿可笑!奥斯瓦尔多还在努力劝我下撤:“以你现在的状态,即便没在陡峭的火山脊上跌下去,勉强登顶成功,也没有足够的体力下山。在超高海拔时间越久就越危险,你会变成一具木乃伊的。”
木乃伊?!我猛然想起来了,我就是为了木乃伊才来爬这座火山的!
在1998年的一次高山田野考察中,两位考古学家在El Misti的火山口内发现了一座印加帝国时期的石头祭坛和六具少男少女的干尸。他们衣着华贵,身边散落的物品非常精美,骨骼发育也比那个时代的同龄人强很多。这些少年是什么人?他们来自哪来?为什么会在海拔5800多米的火山口中死去?
在阿雷基帕大学的祭坛博物馆中,我见到了其中几尊木乃伊。我隔着一层玻璃凝视着包裹在羊驼毛毡中瘦小干瘪的尸体,从空洞洞的眼眶和破碎皮肤下露出的骨骼,想象着他们生前的模样。展馆里面非常幽暗,只有陈列柜上才用射灯打了些光。仿佛他们只是在傍晚的阳光下小睡片刻,而我们这些来访者倒像是行走于幽冥中的鬼魂。
考古学家们从散落在发掘现场的物品中还原了这些少年的经历。他们并非本地人,而是来自印加帝国首都库斯科的贵族子弟,在出生的时候就被确定为El Misti山神的祭品。无论是他们的亲人还是他们本人都不认为作为活人祭品有多么可怕,而是一种莫大的荣耀。在度过美好的童年之后,他们在祭司的带领下赶赴阿雷基帕,登上这座活火山。男孩们将成为山神老爷的侍从,而少女们则是他的新妇。根据早已被注定的命运,他们在喝下了浸泡过古柯叶的玉米酒之后,被随行的祭司用金属棍棒敲碎头骨而死。
“醒醒!想登顶就继续走吧!”奥斯瓦尔多用登山杖把刚要睡着的我敲醒。我执意要看看那个曾经杀人活祭的火山口,就开始半步半步地向前挪动。毕竟也是爬过十几年山的老野外了,我对自己的身体状况还是比较有谱的。我一般在海拔五千米以下一切正常,能吃能喝,能跑能跳。五千米之上会感觉有很明显的内外压差,但吐着吐着也就习惯了,不会有大危险。
我们走的Aguada Blanca路线的起点是海拔3300米,而晚上宿营的Monte Blanco营地的海拔高度是5000米。昨天这段路对我来说非常轻松。奥斯瓦尔多三十岁出头,刚刚考取了号称全球最变态的秘鲁国家级高山向导证。这项考试要求申请者在36小时内连续登顶三座海拔6000多米的山峰,每年通过考试的不过寥寥几人。他一听说我是中国人,立刻两眼放光地说:“8000,8000!”我一开始没明白,后来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有着诸多山峰海拔高度超过8000米的喜马拉雅山。于是,第一天行程的主题就变成了秘鲁和西藏的相似性比较。
奥斯瓦尔多教我辨认哪些是碎开的火山岩、哪些是喷发时飞落的火山蛋。我告诉他喜马拉雅山里能挖到菊花螺等海洋动物的化石。他说在El Misti山脚附近经常会有野生原驼和美洲狮出没,运气好还能看到。我就给他普及一下野牦牛和雪豹的知识。他指给我看一种包裹在岩石表面上的绿色植物。我以为是苔藓,没想到摸上去硬硬的、有些扎手,手上还会沾上一股松香的味道。奥斯瓦尔多说这其实是一种松树,非常罕见。我就顺势给他讲讲雅江大峡谷的松萝。
火山不断喷气,烟雾中还能看见岩石上的“松树”我们一路上聊得很欢乐。到了营地,奥斯瓦尔多却不让我马上休息,说按照印加时代流传下来的规矩,应该先祭拜山神。印加人与其他更古老的南美洲文明一样,将对山岳的崇拜,尤其是El Misti这种威力巨大、足以摧毁文明的火山,纳入了他们的神谱中。他们把山神通称为“阿布”(Apu)。这种对山的敬畏一直延续到了现代秘鲁。
奥斯瓦尔多在地上找了块相对平圆的石头,放在了营地外悬崖边的一个尖锥形石头堆上。“这和蒙古的敖包堆还有西藏的玛尼堆简直是一样啊!”我也捡了块石头放了上去,向奥斯瓦尔多解释了我的惊讶。他说这样的石堆叫做阿帕切塔(Apacheta),里面住着山神的灵魂,谁要是把它弄倒了就会招来厄运。我看到旁边还有别人留下的衣服、帽子和饮用水,心想:“看来生活在相似自然环境的人类确实会演进出相似的习俗。在蒙古和西藏,人们也会在堆前供上硬奶块、酥油和酒,以便后来者有不时之需。”
我们的Apacheta观赏过晚霞笼罩下的阿雷基帕之后,我睡了三个多小时就被叫醒。我们要趁后半夜气候凉爽的时候冲顶,这样可以避免在白天烈日的炙烤下脱水。越是向上,脚下的火山灰就越细腻,而空气中的硫磺味道就越重。据奥斯瓦尔多说,我们的运气算是不错的。火山气体溢出猛烈的时候,甚至连一公里以下的营地都会被笼罩。
终于,我在火山口较低的一侧登顶了。有两个先到的登山客一动不动躺在地上。我强撑着坐到前面,以他们为背景拍了张登顶照,就迫不及待地向冒着白烟的火山口内侧走去。挖掘点应该是在一块崖壁的下面,隐约可以看到一个小平台的模样,没有绳索设备是无法到达的。
史书记载,第九任印加王帕恰库蒂(Pachacuti),也就是被尊称为“改变了大地走向”的那位伟大帝王,曾经于1440年登上El Misti,用神圣的羊驼血合着火山灰揉成球,作为祭品扔到火山口中祭祀山神。那时他刚刚将阿雷基帕地区纳入帝国的版图。三十多年后,他的儿子继承王位后,El Misti突然猛烈喷发。大概是为了平息山神的愤怒,那六个贵族孩子被选为了祭品。而随后几个世纪的多次火山喷发竟然没有将祭台和干尸毁掉,这也真是奇迹。
我没有在山顶停留太久,毕竟身体状况不佳,带来的水也早就喝完了。想想还要顺着那条陡峭的山路下山,我的腿都有些发软。不过,奥斯瓦尔多给我带来了好消息:在El Misti下山不用走,直接跳下去就行了。原来,上一次喷发在山坡上留下了厚厚的一层火山灰,颗粒质感和砂土相仿。而它的坡度又相当陡,非常适合跳跃前行。
下山的路上更为轻松我深吸了一口气,从火山顶上向下纵身一跃。每一次落脚,火山灰都会淹没到我的小腿,随着我的冲击力倾泻而下,如果不赶紧迈出下一步,很可能半个身子,乃至整个人都被埋在下面。由于山坡陡峭,我的每一步都能迈出三米,再滑行两米左右。我小心地保持着重心和速度之间的平衡,像初学滑雪的新手一样跌跌撞撞。我逐渐找到了感觉,开始能够有闲暇欣赏身边的风景。身后是冒着黄绿色硫磺烟的火山口,前方是生机勃勃的阿雷基帕谷地,所有沉重的历史和攀登的痛苦都被我抛在脑后,放纵着自己在火山灰和熔岩石之间跳跃,在天地之间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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