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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奕含逝世五周年 | 我们依然在谈女性主义
原创 王梆 花城
林奕含(1991.3.16—2017.4.27)逝世五周年
我们依然在谈女性主义
她与她的精神对决
——文学中的厌女现象
王梆
✎导读
女性被女性责难的历史,是从她降生在父权家庭那天开始的;
女性遭遇的第二重同性责难,来自她那以师之名的“灵魂导师”;
内在性厌女和支撑它的权力机构,以及它们共同砌筑的观念壁垒,千百年来,深深地影响着女性之间的关系。
本文来自《花城》202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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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女性被女性责难的历史,是从她降生在父权家庭那天开始的。第一个对她指手画脚的人,往往不是她的父亲,而是她那满口女德的母亲。因此“女儿与母亲的精神对决”,便成了三次妇女解放运动以来,西方现当代女性文学作品的一大传统。
奥康纳就十分擅长描写母女冲突,在她的短篇小说《启示录》中,她为传统的母亲们订制了一个“玛丽式”的女儿,一个体形肥胖,脸色发蓝,到处长痘的“讨债鬼”,脾气不好,性格也乖张叛逆。那是青春痘被诊断为“精神错乱”、女孩十几岁就得结婚生子、白种穷人被当作“白色垃圾”,黑人依然是“黑鬼”的20世纪60年代——尤其在奥康纳自幼成长的美国南方。有过漫长蓄奴史、天主教清教主义和保守势力深植其中的南方,蛮愚和偏见迟迟不肯退潮,每当刮风下雨,势必卷土而来。奥康纳当然不愿和它们同流合污,所以她要将“罪的现实感”一点一点地,从盘根错节的旧秩序底下挖出来。玛丽的反叛和坏脾气,是她试图引爆《启示录》(《圣经》的最后一个章节)的爆破点。
她要借玛丽,给那个社会当头一棒,尤其要给玛丽的母亲,一个活在肤浅和偏见之中的女人,当头一棒。为了显得更有杀伤力,奥康纳没有过多描写母女之间的战争,而是借另一个女人——外表优雅讨喜,满腹歧视势利的杜尔宾夫人,完成了一场象征性的弑母:女孩(玛丽)啪地合上书,将它朝杜尔宾夫人的脑袋上砸去,然后大跨步穿过等候室,冲到杜尔宾夫人面前,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滚回地狱去,你这头老疣猪!”女孩吼道。
即使在健康条件极差、无法离开母亲独立生活的情况下,奥康纳也不会疏于描写母女的对决。比如这段:霍普韦尔夫人总会有事没事,当着客人的面,羞辱她那看起来死气沉沉的女儿:“你要是不能显得高兴点,那我干脆就不要你了。”(《善良的乡下人》)每当如此,她那常年患有心脏病,架着一条假肢走路的女儿赫尔加,就会从羸弱的身体里拔出刀子:“你要不要我随便,我反正就在这里。”奥康纳发表的三十一个短篇小说里,至少有六个,描绘的是“霍普韦尔夫人式”的母亲,以及“赫尔加式”的女儿。
现实中的奥康纳,也承认自己是一个“让母亲难以招架的”女儿,在给友人的信中,她写道:“如果我母亲在我阅读的时候闯进来说,太晚了,快把灯关了!我就会竖起手指,板起面孔说,才不呢,光是无限永恒的,关不掉。你大可闭上你的眼睛。”
奥康纳的母亲雷吉娜,44岁便成了寡妇,一个人打理着550英亩的奶制品农场和一大群奶牛,独自倒腾木材生意,还饲养着一匹波兰群岛矮马。奥康纳25岁那年患了红斑狼疮(它亦是置她父亲于死地的凶残杀手),不得不从纽约返回佐治亚州。为了让女儿行动方便,雷吉娜旋即调整了家居布局。没有母亲的悉心照料,很难说奥康纳会平安活过此后的十四年,更别说在和病魔斗争的日子里,写下了文学史上最重要的短篇小说作品。尽管如此,奥康纳还是忍不住,借她笔下的人物,狠狠地抨击了她那一代人的母亲——不管如何强悍,她们大部分是厌女文化浸透过的产物。比如在《火中的圆圈》里,奥康纳就不留情面地讽刺了一个叫“扣泊夫人”(Mrs. Cope。Cope在英文里,又有“对付”的意思)的女人:“她除草的样子,看起来,就像这些草受了魔鬼的派遣,要来毁灭她的花园一样。”
扣泊夫人不能忍受杂乱,因此她从小就被教导,那是女人的失职;她也不能忍受抱怨,她在唱诗班里学到的价值观从来就是:“万物明亮又美丽,无论大小,智慧又绝妙,因为都是神的创造。”[摘自《给孩子的唱诗》(Hymns for Little Children),1848年初版]所以每当有人谈起疾病、磨难和死亡,她马上就会拿起一套“轻巧讨喜的陈词滥调”掩盖过去,尽管她自己其实正处在磨难的中心——厌女文化自上而下地包裹着她,周围的男人每时每刻都在鄙视她,他们经过她的农场,就会嘲笑:“哇,扣泊夫人的农场里女人真特么多!”
奥康纳的不少作品中,都能看到一个重复的图案:即“强悍的母亲被不知廉耻、巧言令色的陌生来客蛊惑,结果竟让陌生来客把自己的女儿给拐走了”。可见,奥康纳对传统母亲所奉行的女德和礼教,以及由此养成的脑回路,有多嗤之以鼻,以至于不得不通过各种“畸变”进行反抗——它们通常化身为她笔下那些古怪、不合群,亦(像她们的母亲一样)极度缺乏性经验的女儿。这和伍尔夫早前的观点是不谋而合的。伍尔夫在《自己的房间》(A Room of One’s Own)里写道:“女性在父权环境里生成的焦虑、羞耻和困惑,令她们在表达自身经验时困难重重,所以在女性的书写中,才会有如此众多的畸变。我们应该接受畸变。”
“畸变”也是母女关系打结的结果。英国作家詹妮特·温特森在回忆自己的养母时讥讽道:“我的母亲有两副假牙。一副亚光,对付日常生活。一副抛光,只在良辰美景中才舍得拿出来佩戴。”[《当你可以正常时为什么要快乐》(Why Be Happy When you could be Normal)]詹妮特的养母是一位严厉的清教徒,出于传教目的,收养了詹妮特。然而自从得知女儿喜欢的人也是女生之后,她就把女儿赶出了家门。因为有这样一个母亲,詹妮特几度想过自杀。整整两年,母女之间没说过一句话。突然,在某个圣诞前夕,詹妮特收到了母亲寄来的一张卡片,上面只有两行字:“这个圣诞你回家吗?爱你,妈妈。”
不管母亲有多顽固、保守,甚至比压制她的父权社会还要厌女,真要和母亲彻底决裂,对每一个女性来说,却是难以想象的。乔治·艾略特谈生命的启示,她说:“生命是从混沌中醒来,爱上母亲的脸那一刻开始的。”人类如此,动物如此,自然万物无一不被这种天然的母性纽带捆绑联结。女儿,因其自身承袭着母亲(作为女性)的经验、女性的集体无意识,以及女性被压抑的历史,与母亲的关系注定是难舍难分的。奥康纳在读大学时,几乎每天都给母亲写信,和母亲分享自己的生活,不时索要自己爱吃的“蛋黄酱”。詹妮特也在收到母亲的圣诞卡片后,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家。
当代心理学在探讨母女关系的纠结点时,极大程度地引用了性别研究的成果。比如美国临床心理咨询师罗斯珂在自己的论著《母女的困惑》(The Mother-Daughter Puzzle)中,就提到了许多性别研究中也同样显性的现象:比如当女性的需要被否定,或无法付诸言语,也不能私下交流时,母女之间势必就会为“哪一方的需要和诉求被对方率先领会”而展开争夺。母亲(像母亲的母亲)一样无法教会女儿为自己的需要发声,因为母亲(在代际相传)中,就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消音体。当代社会母女的最大冲突是:当母亲喝令女儿回归家庭,生儿育女,以显示其教导有方,极尽母责时,女儿的需要往往是:“不,我要逃离。”
这是一种势均力敌、两败俱伤的对决。因为母亲不是纹丝不动的父亲和其父权建制,母亲是戴着母性光环出场的。母亲那温柔的鱼尾纹和忧伤的下颌线,永远是女儿的镜像地带。女儿的每一次出击,都会强烈地反弹回来,刺伤自己。
波伏娃几乎把这种刺伤写绝了,这是她在母亲临终时写下的句子:“世上没有任何砝码,可以称量我此刻的刺痛。”[《一个非常轻松的死亡》(A Very Easy Death)]
波伏娃的母亲弗朗索瓦兹生于19世纪晚期,父亲是一位富有的银行家。她在教会学校里接受教育,长成了一名虔诚的天主教徒。“一战”后,她陷入了家道中落、入不敷出的境地。尽管如此,她依然固守成规,对自己的资产阶级出身亦十分留恋和自觉,每时每刻都在苟延残喘地维持着旧日的体面和优雅。然而,当她试图将这套价值观嫁接到女儿身上时,波伏娃的态度竟是“女人结婚生子是一种将自己卖给奴役制的选择”(波伏娃语)。朗索瓦兹的失望和孤独感,是不言而喻的。尽管暗地里,她可能也会嫉妒女儿的自由,尤其是想到自己从未获得过那样的自由。孤独和执念,把她变成了一个强悍、霸道、不容置疑的女人,以至于在《一个非常轻松的死亡》中,波伏娃不得不用“一种既令人珍视又令人憎厌的相依为命”来形容她与母亲的关系。
这种紧张的关系在弗朗索瓦兹即将被死神带走的那一刻,才终于获得了一丝缓解。彼时的弗朗索瓦兹七十八岁,全身上下被恶性毒瘤侵袭,波伏娃和妹妹轮流守在母亲床边。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弗朗索瓦兹总算在女儿面前流露出(用波伏娃的话来说)“一丝最最轻微的赞同”。波伏娃随后写道:“让我们内心震动不已的,是母亲那丝轻微得不能再轻微的赞同。仿佛七十八岁的她,将重新走入生活的奇迹似的。”(《一个非常轻松的死亡》)
作者简介
王梆,出版有电影文集《映城志》,数本短篇小说绘本集。电影剧作《梦笼》获2011年纽约NYIFF独立电影节最佳剧情片奖。作品曾发表于《天南》《中华文学选刊》《芙蓉》《香港文学》《长江文艺》等杂志,入选美国俄克拉荷马州大学《中国当代文学选集》,美国“文字无边界”文学网站,2016年秋纽约古根海姆博物馆 “故事新编”中国当代艺术展。非虚构系列《英国观察》入选《收获》2018年排行榜专家榜第六位,入围2019年青年文学奖。
原标题:《林奕含逝世五周年 | 我们依然在谈女性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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