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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奕含离世五周年纪念:没有初恋乐园,只有青春梦魇
原创 喻书琴 喻书琴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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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致敬林奕含
2017年最阳光明媚的五月天,细细的读完最近自杀的26岁女作家林奕含的遗作《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当性变成暴力;当爱变成畸恋;当教育变成升学主义;当文学艺术变成巧言令色;当初恋变成诱奸;当乐园变成地狱,当“房思琪式的强暴”撕裂为三重摧毁——肉体层面、爱情层面、信仰层面,我读得艰于呼吸,内心比最阴沉的阴天还要阴沉。
读完后连续一周,我整个人精神状态极差,恍恍惚惚,连做梦也梦到女主人公思琪。她遭遇这些时,年龄之小,邪恶之烈,羞辱之重,创伤之大,畸恋之深,爱恨之强,绝望之苦,根本不是你我能想象的!
小说中的思琪最后发疯,而现实中的奕含则最后自杀。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捣陷渠沟,也好,这样黑暗的人间,本来不值得你来过。她的自杀未必不是一种勇敢,选择纯粹的勇敢。
她唯一留给我们的是这本遗作,做为一字一血一泪一刀的见证,为后世的女童保护课题敲响尖锐的警钟。
我几乎会冷峻地想象,如果作为女性书写者的奕含没有写小说的才华,若干年后,当年诱奸她的这位国文老师,作为有些才华的男性书写者,没准会写一部充满伤感精致气息的风流回忆录,写成纳博可夫的《洛丽塔》,写成顾城的《英子》,写成胡兰成的《今生今世》,写成萨德的《放纵学校》,写成马尔克斯的《苦妓回忆录》。
这些小说的男主们没有忏悔感,都是因为“我在爱情是怀才不遇”;这些小说的女主们没有屈辱感,都是沉醉享受男主情爱、性爱,甚至性虐的风情化身。
然后呢,一大帮男性读者们阅读完这些男性视角的小说后会顶礼膜拜,大加宣赞——看看吧,审美高于道德,情色不同色情,女人都是爱情脑,男人越风流越英雄。
想到这些,不寒而栗。所以,女性书写者们,请一定不要失语。虽然,在人言可畏的中国,女性书写者面对的舆论环境极不友善,但总会有“她们”不惜血肉模糊地抗争!为此,我要特别致敬奕含!
我用了一周时间,以做毕业论文的执拗,很痛苦地写下此文,纪念奕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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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完小说自杀:II型创伤的样板
林奕含,1991年3月16日出生。
她的履历令曾令同龄女孩们深深艳羡:来自台南的书香门第名医世家;曾任校刊主编、排球队长;高考时是台南女中唯一的满级分,被媒体誉为“超级小孩”;而且相貌气质俱佳,像极某些青春剧中的清纯女一号;
2016年,她结婚了。
婚礼上,她向宾客分享的不是喜悦,而是与精神病斗争的痛苦过程:
“今天是个喜气的日子,所以我理应说些喜气洋洋的话,但是很不幸的,我这个人本身就没有什么喜气…
我今年二十五岁…欸,差几天就满二十五岁了。我从高中二年级,大概十六七岁的时候,就得了重度忧郁症,准确点来说是我从高中二年级开始了我与重度忧郁症共生的人生。后来遇到一些事情就在这上面加上了PTSD,所谓的创伤后压力症候群。
我常常会哭泣,然后脾气变得非常暴躁,然后我会自残。另外一些是你们或许没有办法想象的。我自杀很多次,进过加护病房或是精神病房……我想要成为可以实质上帮助精神病去污名化的那一种人。”
2017年2月,她出版了处女作小说《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这是一本记录国文老师李国华利用职权不断诱奸、哄骗、抛弃女学生房思琪直到其发疯的故事,也是一本记录女学生(强迫)自己爱上强奸犯老师的故事。
这部惊世骇俗的书出版才两个月,已经加印5次,被誉为“洛丽塔的另一面”。但当时,她并不承认自己是女主人公。
4月27日,写完此书才2个月,年仅26岁的她上吊自杀。
4月28日,林的父母发表声明:“女儿小说中的房思琪就是她自己,女儿的死因不是抑郁症,而是八九年前被男老师诱奸,而女儿还被师母看做是小三。女儿长年累月与这段可怕遭遇引发的创伤记忆做斗争,几度休学,一直看心理医生,还进过精神病院。”
据闻,林父当年曾当面质问该老师,但该老师恐吓家长,事情闹上法庭,吃亏的还是林家。加上当时林奕含才刚获得满级分,媒体大肆报道,林母虽然很不情愿,但还是咬牙吞忍下去。
5月5日,其父母再度发表声明:还有另外3位女学生也被该老师性侵,甚至遭遇黑道威胁,强拍裸照。但因有苦衷,仍不便透露该老师姓名。
5月7日,该老师,一位被称为“补习界的马英九”的名望人物被公众揪出,但他完全否认性侵之事,避重就轻表示当年只是“婚外情”和“师生恋”,以规避法律责任。目前此案仍在调查中,但检方说事隔多年,定罪很难。
林奕含的自杀震惊了整个台湾,随即,越来越多台湾女孩和大陆女孩勇敢说出她们在成长过程中被熟人性侵的遭遇……
林奕含自杀前曾说:“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屠杀,是房思琪式的强暴。”
那么,何为房思琪式的强暴?熟人长期诱奸和陌生人突击强暴有什么不同之处?
心理学家李松蔚曾说:
“性侵是彻底的噩梦,不过,噩梦也有等级。有一些情况尤为棘手,主要体现在初次发生性侵的年龄越小,遭受性侵的次数越多,施害者和自己的关系越近,这段经历对受害者来说就越是恐怖。
这里涉及到一个创伤的分型。偶发的,成年之后遭遇来自陌生人的强暴(I型创伤),相比于一个孩子在成长过程中,持续不断地遭遇来自熟人的侵害(II型创伤),要稍微好处理一些。
I型创伤的主要后果,是一些神经症水平的症状:闪回,失眠,过度警觉,噩梦,恐惧,回避社交,常见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和抑郁的诊断。而II型创伤的主要后果,比单纯的创伤后应激反应要严重得多,抑郁症或双相都还算是轻的,更棘手的后果包括解离障碍——解离性身份识别障碍(DID,多重人格),物质滥用与依赖(酒精或毒品成瘾),以及造成长期性格异变的人格障碍(比如反社会人格障碍或边缘性人格障碍)。
这种程度的创伤如果没得到及时的处理,又是在生命早期形成的阴影,很可能造成一个人的情感模式、人际关系、性关系、基本信念体系、思维特征与行动模式的全方位变异,甚至大脑功能也可能受此影响,产生病理性的改变。
“受害者可能会用各种方式伤害自己(当然从另一种观点来看,也可能是潜意识地在保护自己),卷入各种匪夷所思的危险的活动与关系(暴食,冒险,滥饮,嗑药,滥交,自残),他们让每一个试图接近自己的人都感到捉摸不定,如履薄冰。
他们不可预测,几分钟前后就会判若两人。他们时而激烈得希望毁灭世界,时而又痛苦得想要毁灭自己。时而以泪洗面,痛诉衷肠,时而又将自己重重封锁。在心理治疗的领域,这也算是高精尖的难题,也许难度可以类比于医学领域的神经外科手术。”
当我认真看完了林奕含的处女作,也是遗作《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一部作者含泪泣血完成的心路历程,聆听她在小说中激烈而压抑,冷峻而炽热的语言,也几乎崩溃,这简直就是一个II型创伤后果的样板。
可是,听到她这样说:“很多读者说太苦了读不下去。我多么羡慕,只是小说就读不下去,我还有人生,人人要我活下去啊!”
我感到更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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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权至上,荡妇羞辱,升学主义
李国华们知道这是个男权至上的社会——
他身边其他男老师几乎都是一丘之貉,经常在一起吹嘘攀比谁玩弄的女孩更多的色情话题。
他们权力的源头是升学率至上的应试教育体系:补习班与高考制度挂钩,竞争那么激烈,女教导主任为了吸引名师,保证其补习班的生源和利润,不断把温良恭俭让的漂亮小女生送进名师的公寓,
于是,“他把整个台式升学主义的惨痛、残酷与不仁射进美丽女孩里面。”
李国华们还知道这是一个荡妇羞辱的社会——
“他明白社会对性的禁忌太方便了,强暴一个女生,全世界都会觉得是她的错,连她都觉得是自己的错。罪恶感又会把她赶回他身边。”
果然不出人渣所料,小说中的另一个女孩子被始乱终弃后发文揭露,网络上引来的却是污言秽语和流言蜚语:“贪图老师钱财,败坏老师名誉”;“你是小三你去死;可怜的是师母”;“当补习班老师真爽”……
李国华们还知道这是一个原配包容的社会——
东窗事发后,李国华跪在妻子面前嚎啕大哭:“从头到尾都是她主动的,她真的就是很贱,她根本就是个贱货。她设计我,还威胁我,跟我要了几十万去乱花,她还威胁我买名牌给她,我不会说这是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是我没能控制好自己,我不该被她诱惑,我错了,请你原谅我……”
然后,就像时下电视剧的大多数原配一样,师母会一幅大慈大悲的饶恕表情,只是说:“这事不要告诉女儿。”
他非常知道,妻子恨着的,不会是丈夫,而是小三。
走法律程序吗?思琪找了女权律师,律师说:“没办法的,要证据:没有证据,你们只会被反咬妨害名誉,而且是他会胜诉。”
“原来,人对他者的痛苦是毫无想象力的,一个恶俗的语境一一有钱有势的男人,年轻貌美的小三:泪涟涟的老婆——一把一切看成一个庸钝语境,一个八点档,因为人不愿意承认世界上确冒存在非人的痛苦,人在隐约明白的当下就会加以否认,否则人小小的和平显得坏心了。在这个人人争著称自己为输家的年代,没有人要承认世界上有一群女孩才是真正的输家。”
不错。性的暴力,是整个社会合谋完成的,就等绵羊般的小女生手到擒来。李国华们觉得势在必得。在高考补习界内,他就是个光环加持的皇帝。
首先,利用女孩的盲目崇拜心理。
“李老师最高,深目峨嵋,状如愁胡,既文既博,亦玄亦史。李老师软音软语说他有诺贝尔文学奖全集,扮演好一个期待女儿的爱的父亲角色.一个偶尔泄漏出灵魂的敎书匠,一个流浪到人生的中年还等不到理解的国文老师角色。”
其次,利用女孩的贞操羞耻心理。
“最终让李国华决心走这一步(诱奸)的是房思琪的自尊心。一个如此精致的小孩是不会说出去的,因为这太脏了。自尊心往往是一根伤人伤己的针,但是在这里,自尊心会缝起她的嘴。”
再次,是利用女孩的朦胧爱情心理。
“这是老师爱你的方式,你懂吗?你不要生我的气,你是读过书的人,应该知道美丽是不属于它自己的,你那么美,但总也不可能属于全部的人,那只好属于我了。你知道吗?你是我的。
“你(诱奸)喜欢老师,老师喜欢你,我们没有做不对的事情。这是两个互相喜欢的人能做的最极致的事情,你不可以生我的气。你不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勇气才走到这一步。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你是我命中注定的小天使……
“你可以责备我走太远。你可以责备我做太过,但是你能责备我的爱吗?你能责备自己的美吗?更何况,再过几天就是敎师节了,你是全世界最好的敎师节礼物。”
高尚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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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德哥尔摩患者的痛苦历程
“房思琪式的强暴”被摧毁的第一个层面是肉体。
肉体被蹂躏导致她背负上精神枷锁的,则是错误的自卑感、自责感、罪咎感、羞耻感。
如果她在第一次被性侵后就能坚定的告诉自己:“这不是我的错,我没做错任何事,错的是那个施暴者。”该多好!
可是,她说的却是:“对不起!”
直到很多年后,她才开始反省当年的思维模式:“为什么说我不会,而不是我不能!”“他硬插进来,而我为此道歉!”
如果她在第一次被性侵后就能坚定的告诉自己:“我不脏,我还是从前那个好女孩!我的自我价值不因为失贞而摧毁!”该多好!
可是,她想的却是:“没有办法说出口,其实是我配不上你们。我是馊掉的橙子汁和浓汤,我是爬满虫卵的玫瑰和百合,我是一个灯火流丽的都市里明明存在却没有人看得到也没有人需要的北极星。”
如果她在第一次被施暴后就能坚定的告诉自己:“他伤害了我,还好意思说爱我,简直就是人渣,应该去报警!”该多好!
可是,她想的却是:“她要活下去,她不能不喜欢自己,也就是说,她不能不喜欢老师,如果是十分强暴还不会这样难。我想出唯一的解决之道了,我要爱上他。你爱的人对你做什么都可以,不是吗?我要爱老师,否则我太痛苦了!”
很多人都不解,房思琪前几次被强暴后为何没有告诉父母。
因为在她家里,不仅性教育是缺失的,而且亲子关系是疏离的。她更多是妈妈煲电话粥时向朋友炫耀的一个乖乖女三好生符号。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补习,被父母认为是难得的提高女儿分数的机会。
她假装漠然地向父母说起性教育的话题,妈妈说:“什么性教育,性教育是给那些需要性的人。”她假装天真地提到我们学校有个女生和老师在一起了,妈妈说:“这么小的年纪就这么骚。”
她没有外援,也没有形成坚定的内在强大自我,这个得不到正确的性教育和爱教育救助的小女孩,只能被邪恶牵着鼻子继续往下走。
于是,小女孩为了减轻第一次强暴带来的羞辱感和自卑感,不断说服自己,不断催眠自己——我是爱老师的,老师也是爱我的。我们之间有爱情。
所以,第一次施行强暴让她欲哭无泪的色狼老师,竟然慢慢最后变成“我心爱的男人”。就像那些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患者一样,原来人是可以被驯养和奴化的。
所以,她才会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屈服老师的淫威。甚至在长达好几年的青春期与施暴者保持性关系,甚至偶尔会采取主动。
因为在当时的她眼中,这就是爱情关系——婚外爱情关系。虽然她觉得面对老师的妻子和女儿时,会觉得很痛苦,甚至羞耻。
接下来,“房思琪式的强暴”被摧毁的第二个层面是爱情。
爱情的对象偏偏是个充满蛊惑性的情场老手——在课堂讲授唐诗、宋词、陀思妥耶夫斯基,对她花言巧语说着:“我在爱情,是怀才不遇”、“你现在是曹衣带水,我就是吴带当风”、“我只爱你,我是睡美人,被你吻醒。”
其实,经历过社会历练的成年女性,也许应该能分辨出说这些花言巧语的人渣,但十四五岁的少女智商和情商都还没有成熟,何况那些热爱文学心思单纯、成长过程中又父爱缺席的少女。
热爱文学且心思单纯使她“非常非常迷信语言”,总以为,教国文的老师都是有志的、有情的、思无邪的,加上深有恋父情结,遇到中年男人的糖衣炮弹,哪怕只是丁点,都会被她放大;哪怕是丑恶,也会被她粉饰;哪怕是骗局,也会被她当做真心;
先是妥协。
“不只是他戳破我的童年,我也可以戳破自己的童年。不只是他要,我也可以要。如果我先把自己丢弃了,那他就不能再丢弃一次。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说不定真与假不是相对,说不定世界上存在绝对的假。她被捅破、被插入、被刺杀。但老师说爱她,如果她也爱老师,那就是爱。
美美地做一场永夜的爱。她记得她有另一种未来,但是此刻的她是从前的她的赝品。没有本来真品的一个赝品。”
如果生活是强奸,你不能反抗,就好好享受吧。多熟悉的公众劝导语!
然后是同情。
当老师叹息着说自己衰老了时,少女甚至同情起施暴者和自己之间的畸形情感,居然设身处地替李国华着想:“这样老师太辛苦了。一个人与整个社会长年流传的礼俗对立,太辛苦了。”
然后再是依赖。
她除了依附被动地接受这种服从权威的畸恋模式之外,已经无法适应其他健康的恋情模式了。
老师在渐渐玩腻她后,常常说:“以后遇到好男生你就跟着走吧。”
而她每次听都很惊诧。
“真自以为是慈悲。你在我身上这样,你要我相信世间还有恋爱?你要我假装不知道世界上有被撕开的女孩,在校园里眼人家手牵手逛操场?你能命令我的脑子不要每天梦到你,直梦到我害怕睡觉?
你要一个好男生接受我这样的女生——就连我自己也接受不了自己?你要我在对你的爱之外学会另一种爱?”
但是她从没有说话,她只是含起眼皮,关掉眼睛:等着他的嘴唇袭上来。”
但妥协也好,同情也好,依赖也好,两性关系中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患者到了最后,终于会发现爱情幻象破灭。
她发现,原来,他的情妇不仅只有她,还有另外其他女学生;原来,身体被强暴,情感被辜负,老师给付的爱,只是无休无止的控制和霸占;她得到的爱,只是无穷无尽的侮辱和欺骗。
“一剎那,她对这段关系的贪婪,嚷闹,亦生亦灭,亦垢亦净,梦幻与诅咒,就全部了然了。”
“思琪她注定会终将走向毁灭,且不可回头,正是因为她心中充满了柔情,她有欲望,有爱,甚至到最后她心中还有性。”
她无力担当生命中的真相与谎言,枷锁与自由,这是怎样一种令受虐者感到羞辱、堕落、想摆脱却又上瘾的复杂的爱,或者畸恋?
小说中的房思琪,没遭老师的抛弃,但开始精神崩溃:
“她没有办法睡觉,因为她连趴在桌上十分钟也会梦见他侵犯她,她每次睡着都以为自己会窒息而死。她只好每天酗咖啡。除了李国华,还会梦到别的男人强污她。还梦过刘爸爸。梦过她自己的爸爸。”
而小说中另外一个叫郭晓奇的女孩,遭老师的抛弃后:“她才知道最肮脏的不是肮脏,是连肮脏都嫌弃她。她被地狱流放了。有什么地方比地狱更卑鄙、更痛苦呢?”
她开始自残自毁式的,报复性的堕落。就像电影《匆匆那年》里的方茴,遭男友分手后,故意要和学校最渣的渣男发生性关系来糟蹋自己的方茴,激烈的方茴。绝望的方茴。
郭晓奇成了一名妓女,巷子里的男人,酒吧里的男人,甚至还有那些追求过她几年的学长,来者不拒。
天下男人一般黑。天下男人以恋爱之名,但最终渴望的,都是女人的性。她想。
年轻青涩的学长毕竟是真心的,他希望在晓奇心里找到性以外的爱,少男少女们那种含羞带涩的喜欢。他不解的问:“那我们现在是男女朋友了吗?难道你不喜欢我吗?难道你只是单纯的和我做?”
喜欢?什么叫喜欢?什么叫爱?
“她只知道爱是做完之后帮你把血擦干净。她只知道爱是剥光你的衣服但不弄掉一颗钮扣。爱只是人插进你的嘴巴而你向他对不起。”
晓奇已经被上一段经历过度伤害,彻底丧失爱的能力了。她只会这样对学长说。“别跟我谈爱情。这玩意太奢侈。上床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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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紧紧拥抱思琪的痛苦
然而,“房思琪式的强暴”被摧毁的还有第三个层面——信仰。
林奕含在写完之后,自杀之前,接受了媒体16分钟的最后采访。
这个感情细腻、心思深沉、眼神清澈的女子,谈及对这部小说的理解时,她说想探讨的不是诱奸,而是文学。因为她一直觉得,世间所有其他都靠不住,唯有文学是她的信仰。
但她却在采访中反复进行精神叩问:是不是艺术可以不诚实?文学语言充满那么多歧义和含混,是不是也和人性一样容易自欺欺人?为什么文学会被学文学的人用来合理化自己的罪性?自己同样是不是也有伪饰与虚谎的一面,那么,写作有什么意义?
她说:“我的整个小说,从李国华这个角色,到我的书写行为本身,都是对艺术所谓真善美的质疑。你没有办法去相信任何一个人的文字和为人,觉得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
林奕含在去世以前,曾有一次访谈中,大谈中国的“温柔敦厚诗教”传统,并对背叛这种传统的人表示不解与愤慨。
“一个人说出情诗的时候,一个人说出情话的时候,他应该是言有所衷的,是有志的,是有情的,应该是思无邪的。所以这整个故事最让我痛苦的是,一个真正相信中文的人,为什么可以背叛这个浩浩汤汤超过五千年的传统?”
她觉得,不是学文学的人辜负了她,是文学辜负了她。她那么纯粹敬畏着的文学信仰最终坍塌。
房思琪发疯了,林奕含自杀了。
但还有千千万万个处在发疯和自杀边缘的“她们”,处于整个社会性暴力合谋现场的她们。
她们呼吁着,男人能够尊重女人,家庭能够保护女儿,舆论能够不要荡妇羞辱,文艺界能够不要美化色情畸恋,法律界能够更好救济弱势女性群体,就像《素媛》里的女孩,《韩公主》里的女孩,《不能说的夏天》里的女孩,还有我们身边的女孩。
林奕含在小说的最后,对那些不曾经历过“房思琪式的强暴”的女子们说了一段话,就像她自杀前的遗书——
“你有选择,你可以假装世界上没有人以强暴小女孩为乐,假装从没有小女孩被强暴,假装思琪从不存在,你可以过一个和平安逸的日子,假装世界上没有精神上的癌,假装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有铁栏杆,栏杆背后人人精神癌到了末期。
你可以假装世界上只有马卡龙,手冲咖啡和进口文具。但是你也可以选择经历所有思琪曾经感受过的痛楚,学习所有她为了抵御这些痛楚付出的努力。
你要替思琪上大学,念研究所,谈恋爱,结婚,生小孩,也许会被退学,也许会离婚,也许会死胎,但是,思琪连那种最庸俗、呆钝、刻板的人生都没有办法经历。
你懂吗?你要经历并牢牢记住她所有的思想,思绪,感情,感觉,记忆与联想,她的爱,讨厌,恐惧,失重,荒芜,柔情和欲望,你要紧紧拥抱着思琪的痛苦,你可以变成思琪,然后,替她活下去,连思琪的份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可是,我们真的能紧紧拥抱思琪和思琪们的痛苦吗?李国华们真的能得到应有的惩罚吗?——即使是寥寥几年的惩罚也不足以补偿思琪的死。公平真的能如大水滚滚吗?公义真的能如江河滔滔吗?
我只是在奕含自杀的这个五月天感到冷。
喻书琴
写于2017年5月
原标题:《林奕含离世五周年纪念:没有初恋乐园,只有青春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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