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学者叶嘉莹人民日报撰文谈“吟诵”:惜之念之的文化遗产
吟诵是学习中国古典诗歌非常重要的入门途径。我从小是吟诵着诗词长大的,就我个人经验,高声朗读和吟诵是学习诗歌和古文的一种方式;不出声音地读,就不能真正对作品的内容、情意有深入的体会和了解。
吟诵是一种既遵循语言特点,又根据个人理解,依循作品的平仄音韵,把诗中的喜怒哀乐、感情的起伏变化,通过自己抑扬抗坠的声调表现出来的方式,比普通朗诵对作品内涵有更深入的体会;吟诵是一种细致的、创造性的、回味式的读书方法和表达方式,是文字、音声和情意的综合表达,是我们民族世代相传的宝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吟诵之目的不是为了吟给别人听,而是为了使自己的心灵与作品中诗人之心灵,藉着吟诵的声音达到深微密切的交流和感应。因此,吟诵之前有两点基础必不可省:一是对于作者与诗歌情意的了解;二是读诵的节奏平仄。没有这两点基础的自由吟是不能通达的。
全世界只有中国有吟诵,其他国家的文学没有。有人把吟诵翻译成 chanting,这样翻译并不准确,chanting其实是佛教做法事时的念诵,与诗歌的吟诵不同。中国的语言跟世界上其他语言有一个很大的不同,其他国族的语言是拼音语言。世界的几大古文明都中断过,只有我们中国的古文明,流传几千年的文章不管是《黄帝内经》《易经》,还是《诗经》,到现在我们一样可以读诵,而且一样可以写出“关关雎鸠”这样的句子。为什么?因为当时代不同、地点不同,语音一改变,拼音文字及其蕴含的东西就容易丢失。中国虽然各地有不同的方言,古今语音也有变化,但中文不是拼音,而是象形文字。组成文字的每一个形体就是一个音节,单音独体。中文的“花”,一个单音;英文的flower就有音节的节奏。我们单音独体的语言,其节奏基础是两个字一个音节,中国吟诵也是这样。所以最早的《诗经》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如果总是两个字两个字的,太单调,所以从两个字一停顿的四言诗发展成为五言诗,五言诗的停顿就有两种可能:可以是“二三”,可以是“二二一”,节奏就比较有变化。之后,又从五言发展出七言,变成“二二三”的节奏。
诗之为用,是要使读诗的人有一种生生不已、富于兴发感动的不死的心灵。为什么诗歌的吟诵重要?因为诗歌有一种声律,“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它的抑扬起伏有一种节奏,有一种顿挫。吟诵不但是读诗、欣赏诗、理解诗的重要法门,而且是写诗重要的入门途径。诗要自己“跑”出来。诗怎么自己“跑”出来?你要对诗歌中文字的音声、节奏、韵律非常熟悉。你熟于吟诵,于是你的诗是随着声音跑出来的。中国的好诗都有一种兴发感动的力量,这种兴发感动的力量从何而来?无论就作者还是读者而言,都是从吟诵得来的。吟诵是一种律动,先于文字,语言文字伴随着这个节奏的律动自己“跑”出来。真正的好诗绝不是查着字典、对着韵书一个字一个字拼凑出来的,一定是伴随吟诵的声音自然地“跑”出来的——所谓字从音出、字从韵出,使用的文字是从它的发音、它的声韵出来的。所以作诗的时候为什么用这个字不用那个字,有时候是因为意思的关系,有时候是因为声音的关系。当你做这种斟酌的时候,不是纯粹的理性,是你吟诵的时候结合着声音辨别出来的,很微妙,很见功力。
吟诵不是制造一个音乐的调子去唱,它不死板。每个人都不同,同一个人的吟诵也会不同。同一首诗你可以早晨吟的时候调子高一点,晚上吟的时候低一点,也可以今天吟得快一点,明天吟得慢一点,要伴随着环境,把自己的心灵、感情、意念跟那首诗打成一片。中国的吟诵不是拿唱歌的调子教大家齐唱、不是花腔女高音,也不是《关雎》一个声调,《硕鼠》另外一个声调,《将仲子》又一个声调。中国诗歌的吟诵,就是要在相同的声调之中,很微妙地传达出不同的感受。外表看起来很简单,四个字一句,两个字一个停顿,都差不多。可是你念的时候,哪个字长一点、短一点、高一点、低一点,有很微妙的差别,变化万端。中国的吟诵本来就不是表演的,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中要很多听众来欣赏的,而是像我小的时候,我母亲、伯母的曼声低吟,自己的感情跟这首诗要能够结合在一起,你今天晚上的心情是这样子所以你读得高一点,明天你心情那样子就读得低一点,其中的变化虽然很微妙、很多,但节奏是不变的。
吟诵传承最好从娃娃抓起,这是提高民族文化素质的百年大计。继承和发扬吟诵,既需要认真对待,又不能急功近利。如果仅仅为了吸引更多人注意而过分宣扬似是而非的“吟诵”,乃至将其变成一种才艺表演,那只会混淆视听,最终反而适得其反。吟诵是一门口耳相传的艺术,吟诵前辈要么有家传要么有师承,他们的吟诵实践是当世宝贵的文化遗产,后学理应请吟诵界前辈总结吟诵规律,将其原汁原味地保存下来,在继承的基础上推行和传播。
(张静副教授笔录整理。)
叶嘉莹 东方IC 资料叶嘉莹,生于1924年,1945年毕业于北京辅仁大学国文系。1969年迁居加拿大温哥华,任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1991年被授予“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称号。现任南开大学文学院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中央文史馆馆员。著有《迦陵论诗丛稿》《迦陵论词丛稿》《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等。(原题为《吟诵,惜之念之的文化遗产》)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