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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重监室当护士,我差点承受不住
原创 紫藤萝 我们是有故事的人
- 职 业 故 事 -
手掌触碰到患者未着寸缕的皮肤,我刚要缩回手,对上护士长威严的目光,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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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护士长穿过一扇门,走过长长的、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和心跳声的走廊,我们来到又一扇门前,护士长按开密码,一股冷风随着缓缓移开的门扑面而来,我莫名地打了个寒颤。
我一只脚迈过门框,身子却被钉子钉住一般,把另一只脚钉在了门外。
这里是口腔颌面科重监室,和外面沸腾的七月骄阳相比,20度的室温让人感觉阴冷。
住在这里的病人,都是重症口腔癌患者,有切除舌头的,有切除面颊的,有切除颌骨的……在这里,他们没有名字,就叫几床。
监护室里有12张床,躺着插满各种管子的病人,都是头上缠着纱布,脸肿胀如馒头,有的尽是血污。我相信就那副样子,亲人见了也不一定能认得出。
病人大多做了气管切开术,无法发声。偌大的房间除了机器的嗡鸣,就是病人喉咙里发出类似熬粥一样呼噜噜的喘息声,让人更觉阴冷可怖,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身子微颤,双手紧紧抓着衣襟,嘴唇在口罩下被牙齿死死咬着,一丝咸腥浸入口腔。我脑子里天人交战,最后在理智的逼迫下,强压下逃离的心,机械地抬腿走了进去。
病区里只有两个护士,她们踩着风火轮似的穿梭在病床之间,一会儿给这个病人擦下痰,一会儿给那个病人换瓶营养液,忙得脚打锣。
我茫然地站着,一时间不知从哪下手。
“宋绵,9床要大便,快去!”正给2床看血氧饱和度的护士长好像长了千里眼,不知道怎么看出来9床要上厕所,立马安排我这个“闲人”。
大便!我胃里一阵翻腾,看向9床那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心想护士长是要给我一个下马威吗?要不怎么要我去?
“你快点儿!”见我没动,护士长被绿色护士服包裹得只剩下的大眼睛朝我一瞪,吓得我脖子一缩,赶紧过去帮忙。
9床是个不到50的汉子,我瞥了眼床头的登记卡,上面写着右上颌骨癌。患者整个右脸的骨头全部切除,在左大腿切取皮瓣移植在脸颊,加上颈部淋巴清扫,针脚缝合从右眼角沿鼻翼蜿蜒而下至脖子上,像是肿胀得吹弹可破的脸上爬了一条巨大的血蜈蚣。
我做了个深呼吸,端起便盆掀开被子,男人赤裸的身子映入眼帘,我本能地一缩,手一松被子又盖住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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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宋棉,21岁,还是个没正式谈过恋爱的小姑娘。
今天是我实习的第一天,没想到就碰上了这样尴尬的事,要我给一个大男人排便。
即便做了心理建设,我还是感觉很难为情,要不是有口罩罩着帽子戴着,我发烫的脸估计跟熟透的西红柿有得一拼。
见我犹豫,9床也有些为难,可生理反应和身体状况不讲情面,他抖着手,在本子上歪歪扭扭写着:拉、拉,眼中满是急切。
护士长见我拉不下面子,忙过来接过便盆,手脚麻利地掀开被单,一手操起患者的腰,一手把便盆塞到他身下。
9床感激地看了护士长一眼,双手放在腰侧,奋力支撑着,身子都有发抖了。
可他使了半天劲,一点都没拉出来。护士长伸手摸了摸他的肚子,探询地看向他:“便秘了?”
9床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睑,轻轻点了点头。可他才做了这么大手术伤了元气,体力也没恢复,加上全身插着各类管子,根本没办法自己解决。
看着一个大男人被一泡屎憋得难受,护士长抹了把额上的汗,回头冲我喊:“快来帮忙!”
我赶紧过去,护士长把各种管子归置好,示意我和她一起护住9床的腰,把他的身子稍稍侧着。
这真是个技术活,既不能晃动患者的头,又不能碰到他腿上的伤口,还得注意别拉扯导尿管输液管鼻饲管等一大堆管子。
手掌触碰到患者未着寸缕的皮肤,我刚要缩回手,对上护士长威严的目光,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9床的肌肉硬如石头,睁开的左眼到处乱瞟,像一只惊惶无措的鸟。
护士长从口袋里掏出一瓶开塞露塞进9床的肛门,然后一边给他揉肚子一边说:“来,我们放轻松,揉一揉就排出来了,没事的呢!”
以前看书上说“眼里有慈爱的光芒”,我总无法理解是什么样子。护士长看他的眼神,好像床上躺着的不是一个大男人,而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她的声音那么温柔,目光那么温暖,真的是散发着慈爱的光芒。
在她的念叨和安抚下,9床的身子慢慢由僵硬变得柔软,慢慢放松下来。
护士长揉了好一会儿,随着一股恶臭,9床排出了几粒黑色的,如羊粪一样的大便。
“来,再塞一支。”护士长清理干净后,又掏出一支开塞露塞进9床肛门,继续给他揉肚子。
她又揉了好一会儿,随着“噗”的一声,一堆黄色污物喷涌而出,9床的表情明显舒缓了。
臭味隔着口罩呛进我的鼻腔,我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忍着才没有吐出来。
护士长眉眼含笑,一边清理那些“宝贝”,一边说:“好了好了,拉出来就没事了!你别想太多,这一着急上火的就容易便秘,多难受啊!”
9床感激地望着护士长,轻轻点了点头。那情形,像个乖巧的小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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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士长利落地清理完,我忍着恶心去卫生间清理便盆,心里满是嫌弃和责怪,用洗手液洗手N次,肌肤搓脱皮了,还是觉得手上有一股味儿。
我正暗戳戳腹诽那个男人时,一抬头,对上护士长洞察一切的眼神,慌忙心虚地把目光钉在洗手池上。
“宋棉,我要跟你说道说道。”护士长的眼睛由先前对着9床时的月牙儿,变成了铜铃,关键这铜铃还嗞嗞冒着火星。
“在这重监室里,家属进不来,病人动不了,要是我们还嫌弃,叫他们怎么办?”护士长掰着指头跟我分析:“进这里的都是重症患者,才做了大手术,身体和精神状况都不太好,这个时候,我们不仅是医护人员,更是护工和家属,是患者的依靠!”
被她这劈头一顿训斥,我低着头,双手绞在一起,眼里蒙上一层水雾。
“选了这一行,就得尽快进入角色。”护士长叹了口气,语调一缓:“我也知道,你一个女孩子面对这种场景有点难为情,可生病不分性别,你记住,他们现在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患者!”
“去吧!”她拍拍我的肩,右手的拳头举至肩头:“加油!”
“加油!”我吸了口气,举起拳头和她碰了一下,感受着她传递过来的力量。
“咚咚咚!”外面传来敲击床板的声音。我和护士长赶紧出去,只见4床六十多岁的大爷敲完床板,正胡乱地拉扯着身上的管子。
输液管和鼻饲管已经被他扯下来,肠道营养液和药水从管子里涌出来,一下子就把被子晕湿一大片。
“嗲嗲,你干什么?!”护士长扑过去按住他继续作乱的手,才保住其他管子不被拔掉。
大爷急切地扭动着双手,想要挣开她的束缚。他满眼焦灼,因手术而变形的嘴努力张合着,我看到的却是高肿的嘴唇轻微的颤抖。
他明显饱晒太阳而变得黝黑的皮肤,以及气管里急促的咕噜声,让我想起我那患支气管炎和肺气肿的爷爷。
护士长回头朝呆愣的我使了个眼色,我走过去一边接输液管和鼻饲管,一边哄着他:“嗲嗲,你先别急,我们先插好管子,这可都是花了钱的!有什么事你写给我,我保证帮你办!”
也许我的承诺起了作用,4床不再挣扎。护士长一松手,他就拿起枕边的本子和笔,写了个大大的“回”字。
他举着那张纸,像举着全部的希望,眼巴巴地望着我,像个无助的孩子。
我想起护士长刚才的话,心里一酸,脸上却装作轻松的样子笑道:“嗲嗲,想回家了?”
4床点点头。如果不是做了手术不能大幅度晃动,他估计得点头如捣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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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上护士长鼓励的眼神,我开导他:“嗲嗲,你现在这样子,回去了家里人也不会护理,这不是难为他们吗?还是先安心住两天,等稳定了就可以回去了。”
回!回!4床连写了两个回字,最后一划把纸都划破了,写完他又要去扯那些管子,甚至去抓喉部的气管插管。
我忙一手按住他,心里犯了难:病人目前还达不到转普通病房的指征,可他这样闹,又会影响术后治疗,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护士长摇摇头:“患者今天出现这种谵妄症状好几回了,还是联系家属来探视吧。”
重监室谵妄症,是因为患者躯体疾病比较严重,加上使用多种药物往往不能进食,家属又不在身边,这样白天黑夜躺着,脑子里胡思乱想出现的精神症状。
表现为有丰富的错觉、幻觉、激越、冲动、失眠、焦虑不安。这些精神错乱的症状,更多的是孤独和紧张引发的,如果能有家属安慰,症状就能得到缓解。
为防止感染,重监室是不允许家属探视的。可遇上这样的特殊情况,也只有家属才能安抚病人了。
我一听忙指了指纸笔:“嗲嗲,你看这样行不?你把家人的电话号码写下来,我叫他们来看你好不?”
139……155……4床写了两个号码,一个只有10位数,另一个我拨过去说打错了。他瞪着眼睛看着我,用心听着我手机里的回应,见我说他写错了,又急忙去写下一串数字。
可越急越乱,4床写写停停划划,手上的青筋都起来了,喉咙里的吐噜声响得更大更急,半天都没写出一个完整的号码来,本子却划烂好几处了。写不出号码,他又要扯管子了。
“别着急,我们慢慢想。”为了安抚他,我只好分散他的注意力,“嗲嗲,您老几个孩子呀?”
4床看了我一眼,在本子上写了个“2”字,略一停顿,又在后面添了“儿、女”两个字。
“哦,儿女双全呐,您老好福气!”我夸赞道。
天下的父母都一样,提起儿女就忍不住骄傲。4床听我这么说,眼里也有了笑意,情绪也没那么暴躁了,在本子上写了个“见”字。
护士长见我们聊得欢,悄悄朝我竖了下大拇指。
得到鼓励,我更放心去聊了,就像回老家陪爷爷说话一样:“想见他们是吧?那你儿子的电话记得不?”
这下4床终于顺利写出一个完整的号码,我照着拨过去,有人秒接了!我朝他比了个胜利的手势,他也期盼地看向我。
接电话的正是4床的儿子,听我说是重监室,声音都有些发颤了:“医生,我爸怎么样了?”
“你放心,老爷子的病情还好,只是他情绪不太稳定,需要家属过来安抚一下。”听我这么说,那边长长地吁了口气,一迭声说“就来,我这就过来”。
我把这个一结果告诉4床,他马上安静下来,眼神像勾子一样,直直地勾在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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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床位紧,科室的病人进手术室后,住院部的床位就已经收回,家属只能就近住宾馆,等病人手术后从重监室转普通病房再来陪护。
果然,半小时后4床的老伴和儿子一起来了。4床一见立马伸出了手,他老伴儿子马上一人握住一只手,泪水顿时涌上这一家三口的眼眶。
“爸”!“老头子!”母子俩异口同声,老伴儿抖抖簌簌摸着老头子的手臂,嘴一扁,强忍着没哭出声来。
这时,4床似乎瞬间清醒了,伸出粗砺的手掌给老伴儿抹眼泪。老伴儿哽咽着问:“老头子,疼不疼啊?你这疼不疼啊?”
这个时候,他不再是4床这个冰冷的称呼。他是“爸爸”,是“老头子”,是牵扯着家人的有血有肉的所在。
就在我为他感到欣慰时,他突然在纸上写了一行字:强为什么不来看我?
“爸!我就是强伢子呀!你不认得我了吗?”4床的儿子摘下口罩,惊恐地抓着我的胳膊叫起来,“医生!医生!这到底怎么回事?我爸怎么不认得人了?”
我正在换被单,被他抓得呲牙咧嘴:“他在这儿不分黑白地呆三四天了,加上药物作用和手术后身体太虚,一时脑子混乱也是有的。你们多安慰他吧,这儿不能待太长时间呢。”
男人悄悄抬起袖子抹了下脸,回头咧着嘴笑道:“爸,你要好好配合治疗,过几天就能回家了。你看,小宝说想爷爷了呢,你得养好身体,和我妈帮我带孩子呀!”
他掏出手机划出一段视频给老爷子看。视频中,一个胖乎乎的萌宝对着镜头奶声奶气地说:“爷爷,你快点好起来,小宝要爷爷抱抱!”
在家属的安抚下,4床渐渐平静下来,点头答应配合治疗,家属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我松了口气,总算把4床这倔老头搞定了,只要他不闹,过两天就能转普通病房,再住几天就可以回去带他的小孙子了。
护士长笑言:“宋棉,这才刚开始呢!我们不仅是重监室护士,还要是合格的外交家,哈哈!”
我也噗嗤一乐,把这话当个笑话听。可在后面的日子里,我真真切切地体会到,这不是笑话,是现实。我也在护士长和同事手把手的教导和鼓励下,成了一名合格的护士。
在重症监护室,护士们每天都要和许多患者做各种沟通和治疗,我们不但专业知识要扎实,心理承受力也要强大,看过太多的生死线上挣扎和生离死别,面对各种反胃的场景,我们得活成钢铁女战士,才能应付下这一切。
7床呼吸机报警了;6床创口感染了;5床气管插管堵了……日子周而复始,在这生死边缘,我们是把患者从黄泉往回拉的摆渡人。
注:本文系采写稿,以第一人称叙述,文中出现的人名、地名等均为化名。
原标题:《在重监室当护士,我差点承受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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