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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凤群:在老无所依到来前,请记住我们原来的样子

2022-04-26 18:3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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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凤群

青年作家,鲁迅文学院第十四届高研班学员,安徽省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代表作:长篇小说《大野》《大风》《大江》《颤抖》《活着的理由》《背道而驰》《良霞》等多部。

曾获奖项:第三、第四届紫金山文学奖;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安徽省首届鲁彦周文学奖长篇小说奖;安徽省第二届小说新星奖;2003年度青年作家奖;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提名奖;《人民文学》2018年度长篇小说奖等。

大望(节选)

来大望洲近半个月了,回想起来比一生还要漫长。那一天傍晚,孙老善听到了一个声音,那个声音既像人又不像人的声音,像小时候听到的来村上鹅毛换麦芽糖的叫唤声,又像是哪个妇女在唤鸡回笼,或者是浪头打在石头上。

更像是谁在哭。谁哭?他问。

谁在哭?老赵问。

谁哭啦?钱老师也问。

他们下楼去找老李,她没有哭,她在看照片。厚厚的一摞摊在她的腿上,她把照片放进枕头底下,她说她也听到了什么,还以为是他们中间的哪个又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四个人站在客厅中央,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好像要把什么真相狠狠地看出来。恐惧清晰地挤进了这个房间,在他们的额头、眉心、嘴角和鼻翼处乱窜,几乎肉眼可见。他们静静地等了一会儿,等着这种恐惧的感觉悄悄地消散,因为恐惧帮不了任何忙,只会让他们更六神无主,更烦躁不安。他们的心里都盘亘着一座大山,那就是钱的问题、米的问题,归根到底,是怎么样活下去的问题。没有蚊香,可以忍;没有干净的水,可以忍;真的,这是一帮吃过苦、吃苦的能力还在的农村人,但是没有降压药、降糖药和速效救心丸,以及没有米——这是生死攸关的事,火烧眉毛,不能假装不存在。

所有人心事重重,已经没有人再用手机碰运气了——昨天他们想到阿迪,阿迪生在江上的渔船里,他的父亲是船夫。阿迪比孙老善还年长一两岁,一生未婚,一开始生活在船上,打鱼为生,后来船烂了,搁浅在沙滩上,他挪到堤坝上搭了棚子。他也算和这几个人一起长大,看着这几个人结婚生子,以及他们的儿女长大成人,各奔东西。阿迪长年只穿着一件汗衫,冬天下雪天外面再套一个露出棉絮的冬衣,却几乎不生病。他终日无所事事,因为没分到地,冬天晒太阳,捕点小鱼,坐在狭小的船舱里喝酒,夏天则铺条千疮百孔的凉席。从来没有人通知他,但他几乎不缺席大望洲的任何婚丧嫁娶,他讨要一碗肥肉,一小杯白酒,心肠好的还会再给一碗海带汤、蛋花汤。

他一定记得我们。

他们沿着堤坝溜达了一圈,所到之处,野草乱生,原先的小溪里积满了淤泥,枯朽的树木倒在路上,无人挪到一边。建筑物倒是都在,鸡圈、旧式茅房、猪笼,所有的房子上都挂着锁,即使窗玻璃早已稀巴烂,能同时钻进去两个人,锁也锈得糊在了一起。每一户人家都曾经人丁兴旺,那些磨得圆滑的门槛曾经每天有人进进出出,那些窗玻璃上或者有窗花,或者有残留的“囍”字。过去这里有人结婚,有人过大寿,有人死亡,如今这些都不存在了,这些形态各异的锁像一个个无声的宣言,宣布此处已经是不适之地。走到老赵的家门时,大家停了下来。可是老赵本人似乎花了更久的时间才认出这是自己的家,几年没有砍伐的藤蔓完全把前面裹住了。前门门板发黑,门前的地面上是一大片雨水的污渍。冬天的时候,许多人摸过这屋檐下的冰溜子。几乎每个小孩都试着用舌头舔过冰溜子,然后又恨恨地把它砸个稀巴烂,像是固定动作。许多年见不到冰溜子了,全球气候变暖了。老赵跌跌撞撞地摸到屋后,他种的那棵桃树早已经枯死了。

你家里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吗?钱老师问老赵。

一台我老婆陪嫁的缝纫机,不能用了;一张四方桌,柳木打的,用了三十多年了,一台黑白电视机应该也还在。

不知道为什么,他记得这么清楚,使其余三个人听了万分难过。

经过老李家门的时候,那情景更是凄凉。这房子还是老李刚嫁过来的时候修的。后来小陶突然没了,紧接着女儿离家,婆婆离世,邻居们后来开始过上好日子,重新盖楼房,每家每户都加高了地势和墙高,导致老李的房子像是害臊似的缩到坡下。下雨发大水的时候,泥沙冲刷,这个房子竟然几乎埋没在土里了。它孤零零地陷在低处,屋顶的瓦在不同时期破碎了,屋后枯枝败叶搭在上面,看上去像个脸上布满了不干不净沟壑的愁眉苦脸的老头儿。

我以为再也不用回来了,女儿们不在,这里对我没有意义,没想到有这么一天……

老李把头扭过去,三个老头儿赶紧转移话题,安抚她,继续向前。几乎所有的地方都巡视过了,后来到达坟场。一片杂草中间,有隐隐约约的起伏,原来坟场竟然也平了。好像这里不是曾经埋死人的地方,好像那些深藏的尸骨从来没有存在过,好像清明、冬至,那些坟头跪着的子孙也没有真的存在过,好像这一切都没有真的存在过。

老赵站在一个微微隆起的地方。他说,这里埋着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她的家人问她的男朋友要彩礼,她男朋友被婆婆指使来恫吓她,说如果她家再要彩礼,他就不娶她了。那不是他的意思,他只是被家人逼着来说这话,可是她当真了,她怨恨父母卖女儿,又怨恨男朋友如此轻易退缩。她的失望是双重的,她的孤独是加倍的,勇气就那样被挤压出来了。她喝了一瓶农药,几个钟头没人发现,毒性发作的时候她突然后悔了,她从房间里走出来,走到父母的房门口,难为情地说,我喝药了。那时是夏天,发着大水,那时的长江动不动就发大水。老赵到的时候,邻居们已经帮她灌了一盆肥皂水。家人不愿意惊动其他人,怕外人知道了笑话,也没有派人去找船,只想等到第二天天亮的时候像走亲戚一样送出去,可是事情没有按照他们的计划发展,那孩子没有坚持到天亮。

在她生命的最后几个钟头,死亡发出了自己的声音:热水烧开的声音、瓢与瓷盆相撞的声音,脚步摩擦地面的声音。所有的人,都小心地说话,轻轻地呼吸,他们太怕引人注意了,就好像死神没有被吵醒,天亮就会自动走开的意思。那孩子一贯乖巧、懂事,会看脸色,如今更是羞愧不已,她一声不吭,因为自己造成家人和医生在黑天里进进出出而觉得万分抱歉,好像只有自己安静下来,才能弥补给别人增添的麻烦。她忍耐着胸口剧烈的疼痛,只是人在向她灌肥皂水的时候,她轻声地说,不要拉扯我,我自己来。她发紫的嘴唇慢慢凑近碗口……

死前的几个小时,她大小便失禁,屋子里弥漫着剧毒农药、肥皂水和粪便的臭味。她在那样的气味里慢慢呼出最后一口气,她的头侧向门口,眼睛里充满着对生存的渴望,无限留恋地等着门口出现未婚夫的身影。她没有哼哼,即使五脏六腑全部被剧毒烧坏了,她还想保持着端庄的、骄傲的笑,像是随时应对心上人盛装前来……老赵陪着她,直到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原标题:《李凤群:在老无所依到来前,请记住我们原来的样子 | 赠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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